第76章
第76章
我現在才隐隐約約想起來, 年前登殿那一次前一兩天,弘明把我咬傷了,就咬在虎口上。
當時貝勒府的人都恨我打了嫡少爺, 根本沒人管我。我自己也沒當回事,壓根沒想過要塗藥。
之後內務府送來的衣服裏就掉出一瓶雲南白藥, 我還以為是衣服鞋子的‘官配’。
此刻才知道, 原來是當時主管內務府的雍親王授意放進去的。
被咬傷後我只見過他一次還是兩次來着?而且冬天的衣服袖長基本都能蓋到虎口,他難道長了一雙能透視的火眼金睛?
怪不得八福說,沒人敢欺瞞王爺, 這洞察力簡直驚人甚至恐怖!怪不得天天訓我,看得這麽細, 誰能沒有瑕疵?!
後面李衛、田文鏡被他鐘愛, 肯定是因為離得遠!遠香近臭誠不欺我!
還雞蛋裏挑骨頭, 嫌我說不好中國話?分明是他理解力有問題吧……
不過除了嘴毒,作為領導,他真是無可挑剔。當初贈藥, 沒有施恩圖報的意思,現在贈藥,卻帶着明顯的安撫意味:放心吧, 我原諒你了。
反正讓人, 忍得心甘情願, 跪得感恩戴德。
1715年6月15日 康熙五十四年 五月初二 晴
慈善院的改造正如火如荼, 東堂和南堂的傳教士幾乎都在工地上幫忙。
我和安東尼在東堂讨論挂牌儀式相關流程,冷不丁聽傳, 九貝勒大駕光臨, 我倆趕緊起身迎了出去。
陪着九貝勒一起來的,是他曾經提過的意大利傳教士盧依道。
老先生頭頂稀疏, 為數不多的頭發雪白,長長的胡須用紅繩窩成了一小團,看上去挺和藹的,只是一張口,滿嘴黑牙爛牙。
安東尼也有一口黑牙。據我觀察,東堂原來的神父,幾乎都有不同程度的爛牙。不過最嚴重的,也不如這位盧老先生。
我懷疑是吸食阿芙蓉造成的,但是他們藏得很好,我和化佛都沒在東堂找到過。
不過我從東堂的賬本上發現了一點貓膩:每個月都有一筆固定的開支,流向一個叫春晖堂的地方。
這是個澡堂子,只接待男賓。正常情況下,大家只有冬天才會去澡堂子,最起碼夏天不會有人去。
我暫時抽不出空去調查內情。
九貝勒看着比年前在承乾宮見的那次消瘦了些,打扮得卻更貴氣,穿着薄如蟬翼的長衫,哪怕只有一絲微風也能掀起袖擺,配了一身金銀珠寶,連扇子上都鑲着鑽,一扇就晃得人睜不開眼。
我聽葉蘭說,他名下産業很多,涉及當鋪、糧店、客棧、古玩店、灰瓦店、瓷器店、弓箭鋪、櫃箱鋪、煤窯、長途運輸、土地買賣、放高利貸等行業,每天進項至少有上萬兩銀子。
出入奢華的九爺,一進門就嫌棄東堂破舊,嘲諷葡萄牙教廷小氣,“真是人窮志短,幹啥都不敞亮。怪不得把慈善基金會的門面弄得那麽小家子氣!”
安東尼給他泡了杯咖啡,陪着笑道:“九爺消消氣兒,慈善基金會的辦公場所,是南堂和東堂共同商定的。我們畢竟還沒有開始募款,賬上沒錢,只能先湊合用。”
“拿走拿走,這麽熱的天,沒有冰就算了,你還倒熱水,我說安東尼,你是不是老糊塗了?!”
九貝勒讓人把椅子搬到穿堂風吹過的地方,招呼我們過去,煩躁得扇着扇子,不耐煩地說:“慈善基金會挂的可是皇上和娘娘的名,絕不能湊合!你讓慈善院那邊立即停工,要麽,把慈善院取締,全部重裝,擴大門楣!要麽,重新找個像樣的院子!”
安東尼戳戳我,讓我上前解釋。
我只得頂上去,“九爺……”
他不給我說話的機會,蹙着短小但好笑的八字眉,用鑲鑽的折扇指了指我:“秋童!你這個會長,得拿出會長的派頭來,首先要有一間氣派的公房,其次出入得有一輛好車。你那驢車太跌份了,趕緊扔了!再者,你說你穿的這叫什麽?跟進京趕考的秀才似的,從頭到腳透着寒酸!你說,有你這麽窮酸的會長,誰敢給你捐錢?捐多少,豈不都進了你自己的口袋?!”
是他邏輯有問題,還是貧窮限制了我的思維?
難道富人都這麽想?只想和光鮮亮麗的同類打交道,生怕被窮人揩油?
“要是我按照您的吩咐整改,那九爺,您打算贊助多少?”我笑問。
“憑什麽找我要呀!”他啧了一聲,把弄着折扇道:“你們打着皇上娘娘的名頭募捐,還能缺錢?豈不是坐在家裏,錢就從四面八方來!”
皇上的臉有那麽好用?你怕是忘了,前幾年國庫虧空,皇上舍下老臉親自求權貴們捐款,最後只募了兩萬兩的事兒了吧?
我忍着沒反駁他,耐着性子解釋道:“一是現在還沒開始募捐,基金會現在花的都是會員們繳納的會費;二是章程裏寫的很清楚,基金會只能抽取善款的百分之五用于日常經營周轉,這些錢恐怕支撐不起豪華辦公室和豪華座駕,您看怎麽辦?”
“那就抓緊幕啊!除了辦公場所,你們還缺什麽,告訴爺,爺幫你們把場子先支起來。”
我有點明白他來幹什麽了。
先前葉蘭給我推薦了一個管賬的先生,據說曾在九爺的商號裏幹過十幾年。
我和那人談過一次,感覺他根本不認可基金會的運作模式。他固執地認為,賬上的錢就是會長的錢,會長怎麽用都可以。而且,閑着的時候不能浪費,得放出去收息。
總之騷操作很多,奴性遠大于職業操守,根本不是我理想的財務負責人,所以我沒收他。
九貝勒這是惱了!他明顯把基金會當成他爹媽,甚至他自己的聚寶盆了。理直氣壯得想把自己人安插進來,把控這個無本萬利的‘買賣’,甚至還想不着痕跡得用厚利将我架空。
精得他!
“其他倒是都全了,就差一個賬房總管,九貝勒能給推薦一個嗎?”
我本意就是要把錢交給宜妃的人來管,是郭絡羅家的,還是九貝勒的,區別不大。既然他都親自來找我了,我便做個順水人情,“多推薦幾個也行,給我留點篩選的餘地。”
人可以是他的,但必須得有真才實學,而且目光長遠,有原則有底線,可調*教。
九貝勒假裝沒有之前那一茬,随意道:“這個好說,我手底下賬房先生多的是,任你挑選。”
“貝勒爺肯割愛,秋童不勝感激,先謝過了!”
他大概覺得把我唬住了,心情好起來,臉上浮躁的紅暈漸漸褪去,扇子也不扇了:“那慈善院怎麽處置?”
我道:“慈善院先不停工。我這邊劇本已經捋好交給查老板了,等他那邊都準備好,帳房總管也選好之後,我們立即進行第一場募捐公演,到時候還請九貝勒給捧個場,咱們看看效果再說。”
九貝勒一臉精明:“我給你們當個托!捐一萬,還是十萬,你只管說!”
“是這樣的,基金會目前有十七家會員,會員們共同投票,選出了一個監事長。我在晉銀票號開了個戶頭,善款一旦到賬,立馬由監事長監督存到那裏去。只有經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會員簽字同意,才能支用,否則是取不出來的,更別提退回了。而且,存進去的時候,我們就提前扣除百分之五的管理費哦。”
九貝勒先是一惱,接着眼睛一亮:“十七個會員……管理費……你這些鬼點子還真不錯!”
“貝勒爺過獎,那您到時候是捐一萬,還是捐十萬呢?”
他呵呵一笑,也像我糊弄他那樣糊弄我:“看看再說吧。”
和他打交道真有意思。虛虛實實,利在中心。
我笑道:“哦,那第一場公演的廣告位,我就不給您留了哈!”
他好整以暇地往前探了探身子:“這又是什麽洋詞兒,廣告位?”
“經過這些日子的宣傳,現在基金會和第一場外國戲劇的公演都打出了名堂,可以預見,到時候肯定會有很多觀衆慕名而來。要知道,咱們票價不低,來看戲的,都是有一定消費能力的人。我準備在場內挂兩條橫幅,一條寫:貴和當鋪,誠信價高!另一條寫:蜜蜜點心,甜到心裏!我還在演員的臺詞中植入了:梁記瓷器,真上檔次!這就是廣而告之,即廣告。”
他嘶了一聲,咬着折扇想了一會兒,半信半疑道:“貴和、蜜蜜和梁記都找你了?這樣能有用嗎?”
“找我的很多,我正準備搞一個小範圍的廣告位競價拍賣會呢。誰出錢最多,第一炮就讓誰來打!有沒有用,我不敢保證,但我打算跟商家簽協議,三個月內營業利潤提升不超過廣告費兩倍的,全額退款。”
“你他娘的真是個天才!羊只要打你身邊過,就得被薅一把呀!”九爺看着我咽了咽口水,一臉鄭重:“要不你跟着我幹,你用我的資源掙錢,掙的錢我只要七成!”
我也很鄭重:“九爺瞧得起我是我的福分!我其實也仰慕九爺的經商天才!不過,我現在肩挑兩擔,既得為朝廷當差,又得給教廷賣命,實在分不開身。等到基金會和辦學這些事兒落挺落挺,我再去您那兒學習,您看行嗎?”
其實我對他那些生意完全不感興趣,也根本不想主動結交他。因為我知道,他是我領導最恨的人之一。
之前我更計較個人得失,只想明哲保身,不想被我領導猜忌。
現在,經過永安禪寺的龃龉和十三爺生日宴的溝通,甚至更早的,他為了維護劉珏被撤職,我就開始不自覺地,朝他的利益傾斜。
我想,為什麽他那麽恨九貝勒?是不是九貝勒對朝廷和他個人做了什麽人神共憤的事情?這些事,我有沒有可能提前察覺,甚至阻止?
我能多幫他一些,他以後是不是可以不那麽辛苦?
當然,我敢走出安全區,主要還是因為,這一次我領導給了我極大的安全感。他嘴上刻薄,但切實的信任和關懷,都體現在一點一滴的細節裏。他是能看透我的。
九爺一拍巴掌站起來,從手上摘下一個金座紅寶石戒指給我,豪爽道:“你這個朋友,我交了!”
一高興就送錢,是宜妃傳下來的優良傳統吧!誰不想和土豪做朋友呢!
我愉快得收下金戒指,回贈給九爺一副郎世寧的風景畫。
盧依道從來到走就沒說過話,仿佛就起個帶路作用。
下午,廣和戲院的老板查良傑派車來接我,讓我去給《奧賽羅》的選角兒把把關。
我順便給他提了些公演前的宣傳建議,以及服務上的細節改造要求。
當我出來的時候,夕陽剛好染紅了天。
熱熱鬧鬧的街道上,家家戶戶炊煙渺渺,街邊小攤上香氣陣陣。
我被那熱氣騰騰的肉火燒饞的直流口水,化佛忽然羞澀地戳了戳我:“大人快看,是雷先生!”
放眼望去,那邊正好有雜耍的,熙熙攘攘人頭攢動,但在五顏六色的人群中還是一眼就能辨出他的身影——拎着兩個紙盒,正從蜜蜜點心鋪子走出來。
外表如修仙道士,行動間仙氣飄飄,誰能想到,他其實是個愛甜不能自拔的人形□□。
我從驢車上跳下去,鑽進人群中繞了個彎,然後從後面拍拍他肩膀,粗聲道:“公子,你荷包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