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雍親王平日裏騎馬上下班, 出得宮門,已有府丁牽馬等候。
即便是在夜色裏,當前那匹皮毛漆黑泛油光的寶馬, 也非常醒目吸睛,它骨骼纖細, 四肢高長, 肌肉呈長條狀隆起,跟腱的附着點較普通的馬更為突出,渾身上下透着強悍的力量感。
在後面那匹馬的襯托下, 它就像馬中王者,連頭顱也斜向上高高擡着, 仿佛永遠也不被馴服。
以它為坐騎的人, 內心一定有強烈的征服欲吧。
“昇平署從沒排過外國戲劇, 現在劇本、演員、聲樂班和服飾道具,統統沒有着落,娘娘們卻想在元宵慶典上看到演出, 你可知難度多大?”
宮門口不得逗留,雍親王棄了寶馬,步伐緩慢地在前頭走着, 我亦步亦趨地跟着, 從靜谧莊嚴、燈火通明的皇宮, 走向喧嘩熱鬧、影影綽綽的市井。
“是很難, 從現實出發,幾乎沒有實現的可能。然而七十多年前袁崇煥以山海關為後盾、寧遠為中堅、錦州為先鋒構築了堅不可摧的關寧錦防線, 清軍入關看上去也是不可能的事兒。如果太宗皇帝就此放棄, 就沒有如今的大清。幸好,愛新覺羅家族的骨血裏流淌着不服輸、不認命的血液, 不惜籌謀多年,費勁周折和磨難,最終把不可能變成了可能。首先,我相信您繼承了這種迎難而上的精神,其次對于昇平署的官員來說,不遺餘力地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務是無可厚非的,困難恰恰是檢驗能力和态度的試金石。而對我來說,越困難的事情越有挑戰,完成之後的成就感就越強。退一萬步講,如果到了最後不得不讓娘娘們失望,我相信努力不會白費,一定會有其他的價值。”
北風在空曠的廣場上肆虐,削弱了我的聲音,雍親王不得不把腳步放得更慢,保持與我幾乎持平的距離,才能聽清我的話。
他背着手,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你倒是挺會唱高調。你是一無所有,不怕失去。別人卻是提着腦袋辦差,一旦沒能達成效果,輕則受罰丢面子,重則被逐出皇宮失去前程。到時所有怨憤都傾瀉在你一人身上,你将如何?”
我認真地看着他:“我怎麽會是一無所有呢?我也壓上我在大清日漸明朗的前途和最寶貴的理想啊!”
你不知道,我才是賭注最大的那個!我堵的是繼任者對我的認可,一旦賭輸,便意味着七年以後我再也沒有機會在他主宰的世界裏施展抱負,只能淪為任人擺布的工具。
“至于別人的怨憤,人生漫漫,是非審之于己,毀譽聽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數,則太極悠然可會。”
雍親王腳步一頓,昂首望着天邊的元月,輕聲重複道:“是非審之于己,毀譽聽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數,則太極悠然可會……”而後用審視的目光看着我,“天主教徒也讀道家書籍?”
我笑了笑:“公理不在誰家,在人心。”
雍親王明顯覺得我在糊弄他,短促地哼了一聲,又道:“說說這個戲。羅密歐與朱麗葉,是不是外國的張生與崔莺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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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吟一番,按照我自己的理解解釋道:“表面上看,都是反對包辦婚姻,歌頌自由戀愛的故事,但西廂記批判的是崔父崔母言而無信、見利忘義,贊美的是崔莺莺的守信和忠貞,對于張生這種機會主義者不貶不褒,宣揚的是中國傳統道德。而羅密歐與朱麗葉,批判的是矛盾對立,倡導的是化解幹戈,本質上所反應的,是新時代的人在愛這種原始沖動的推動下,沖破教會壓抑,追求人性解放,直面內心欲望的需求。所以,在我看來,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故事。”
我們倆面對面站着,腳步許久沒動。
他的侍衛和府丁牽着馬,打着燈籠,靜靜地在不遠不近的距離外跟着。
雍親王的眉頭蹙起,似乎想要說些什麽難聽的,但最終只是搖了搖頭:“這裏的觀衆不會有你這麽多想法,她們只想看個熱鬧罷了。”
我道:“那您放心,這個故事的戲劇沖突很大,如果能成功排出來,肯定會重演很多次!”
一陣嘹亮的腸鳴聲蓋過了風聲和我最後一句話。
按理說,正常人面對這種情況,理應放我回去吃飯,或者幹脆請我吃個飯,哪怕吃完飯再加班,我都沒有怨言,可雍親王顯然是個刻薄寡恩的上司,竟然置若罔聞,命令我道:“繼續。”
我們倆好像在吃飯這件事上較上勁了。
這讓我壓抑在心底的怨憤禁不住蹭蹭上揚,我可是差點被他餓死!為了前程,我在這兒裝乖賣巧已經是卑微社畜的屈辱了,他竟然還得寸進尺!!
我深吸一口氣,掏出懷表裝模作樣地看了看,努力擠出一點笑:“喲,快七點了!要不,我請您吃個飯,咱們邊吃邊聊?”
雍親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就那麽餓?”
我怕我的眼神能吃人,垂下腦袋,淡淡道:“餓怕了。”
“怕就好。”
攤上這樣的上司,也真是命苦啊。我怎麽沒趕在康熙前期穿來!
“幾時能譯好劇本?”
我算了一下時間,幾萬字的劇本,就算抄寫一遍最少也得兩天時間,可所有步驟都得從劇本開始,時間緊急耽誤不得,光我自己肯定不行。
“請王爺從翻譯院借三位精通英語的翻譯官協助,如果人手充足,最快明天下午五點,哦,就是酉時便能交稿。”
“翻譯院已放假,本王上哪兒給你借人!”
我一攤手:“王爺別謙虛了,這世上哪有您辦不成的事兒啊!”
他板起臉:“本王不喜溜須拍馬、油嘴滑舌之人,但凡在我手底下做事,切記改掉這些毛病。”
你不喜歡就對了,我在反向PUA你啊!
“遵命!”我拱手抱拳深深地俯下身,“還請王爺務必借來翻譯官,明天早上六點,我在東堂靜候助力!”
啪。
雍親王甩袖而去。
“您不賞光了?”我在後面吆喝,“我請客!”
雍親王翻身上馬,打馬而去。
我長長地舒了口氣,捂着空蕩蕩微微作疼的胃,疾步朝貝勒府趕去。
“秋官!這麽巧!”
經過一條熱鬧長街時,冷不丁被人喊住,我扭頭一看,赫然是老熟人,禮部楊猛。
還有幾個年齡跨度很大的男人與他勾肩搭背,見了我,立刻整理儀态。
楊猛則甩脫他們朝我走來,拱拱手道:“這麽晚了,怎麽一個人在外行走,可有要事?需要幫忙嗎?”
我告訴他剛從宮裏出來,得了一個緊急的差事,得趕回去加班。
他立刻道:“那還沒吃飯吧?再要緊的差事也是公家的,身子才是自己的,你才恢複沒幾天,萬萬不能再傷了胃,正好我們要去致美齋吃飯,你和我們一道吃了飯再回。”
我再三推脫,他卻悄悄指着身後的朋友道:“沒外人,都是禮部的同僚。你将來若想出游記,或與葡國的親屬通信,少不得還得經過他們。何況,這會兒貝勒府的竈臺都滅了,你若回去也吃不上熱的。”
“我真的趕時間……”
“你在大清這麽久,見識過老百姓的夜生活嗎?吃過地道的北京菜嗎?滿人和外國人的飲食和咱們漢人的飲食還是很不一樣的,吃一吃才能知道!再說,你天天在那個小圈子裏活動,如何全面了解這個國家?飯館裏三教九流,談的可都是實實在在的民生。”
推脫不過,我只能跟他去了。
幸好致美齋就在前頭,走兩步便到了。
我還穿着華美的燕尾服,一路收獲了無數注目禮。
楊猛在前面開道,他的同僚在後面護法,倒是沒人可以對我無禮。
楊猛似乎是這裏的常客,進了包間便吩咐店小二按老菜單上,沒什麽要事不得來打擾。
店小二擦着筷子,很好奇地盯着我:“這位洋爺,聽說最近東堂來了個金發碧眼的女神父,見過萬歲爺,長得賊漂亮,是真的嗎?”
楊猛和他的同僚七嘴八舌地呵斥他。
我搖搖頭道:“是有這麽一人,就是長得不太好看。”
被轟倒門口店小二扒着門框道:“不能吧,聽說雍親王和十四貝勒為争她,打得頭破血流呢!”
楊猛擡手往他後腦上狠狠拍了一張:“連王爺和貝勒都敢編排,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趕緊滾!”
店小二不情不願地走了,我叫住他,“你說的這些純屬子虛烏有,因為女神父是不能嫁人的。”
“啊?”店小二把頭扭回來,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腳。
楊猛笑罵:“啊你大爺!滾去上菜!”
門一關,屋子裏有些尴尬。
楊猛清了清嗓子,為我們介紹彼此。
寒暄了一會兒,菜就上來了。我這才發現被楊猛騙了,這些菜式,貝勒府都能吃到。
一個年紀較大的筆帖式掏出一壺酒,給大家勻了點,客氣地問我:“秋官,喝不喝?”
我連連擺手。
楊猛卻道:“這是馬乳酒,一點都不醉人,甜甜的,和你們西洋的葡萄酒差不多。真不想試試?”
“馬乳酒?是馬奶發酵的嗎?”我好奇了。
“你嘗嘗不就知道了。”楊猛從筆帖式手裏接過皮壺,朝我杯子裏倒。
恰好小二來上菜,一開門撞了他一下,剩餘的半壺都倒在我身上。
筆帖式心疼得一直哎呀哎呀,楊猛則是懊惱地哎呀哎呀。
我趁機站起來,以回家換衣為借口告辭。
他們自知對我不住,不好阻攔。楊猛送我到門口,一開門,先打了一個哆嗦。
我歪了歪頭,在他對面看到了十四那張笑裏藏炸彈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