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後宮女人對朝堂有種刻在骨子裏的敬畏和壓抑極深的向往。
大概是基于這兩種感情, 宜妃扶着我這個上過太和殿的女人進入她攢起來的‘八卦局’時,頗有幾分耀武揚威的得意。
一屋子珠光寶氣富貴非常的老中青女性也非常捧場,呼啦一下圍了過來, 給她行禮的時候,一雙雙眼睛就按捺不住得上上下下打量我。
有兩個上了年紀的甚至直接伸手來摸我的衣服, 佳舒也終于趁亂摸到了我的頭發。
“這衣服是什麽料子做的, 摸着這麽硬挺,你穿起來得勁嗎?”
“我見過洋人的畫,女人穿那種裙擺很蓬的裙子, 上面有蕾絲還有刺繡,非常漂亮, 你怎麽不穿那樣的?”
“你為什麽把頭發剪的這麽短, 難道天主教也和佛教一樣, 要求神職人員剃頭嗎?”
“可是其他傳教士并沒有剃頭,你是不是像花木蘭那樣女扮男裝騙過了教廷,才得以和傳教士們一起工作?”
“我聽安東尼說, 歐洲教堂裏是有女修的,女修不用剃發,但要包着頭, 渾身裹得很嚴實, 不能穿得像她這一身這麽漂亮。”
“不剃發包着頭, 那夏天不熱嗎?會臭吧?”
“你身上用的什麽香?老十曾孝敬給我一瓶法國香水, 起初我聞不慣,開了瓶蓋忘記關, 沒幾個月就散沒了, 怪可惜的。”
我被她們團團圍住,七嘴八舌的提問撲面而來。
被擠到一旁的宜妃哭笑不得地呵斥她們:“不要這麽無禮, 對我的客人客氣點!”
包圍圈最外側,一個頭戴靛藍色抹額、容貌有些刻薄的老婦人也冷着臉道:“是啊,別忘了咱們是來幹什麽的!宜妃可還病着呢!”
離我最近的那個穿明黃色夾襖,化着全妝,看起來稍年輕些的婦人用眼梢白了她一眼:“德妃當然穩得住了,秋官就住在十四家裏,想必十四媳婦沒少與你說道。”
Advertisement
德妃端着架子,淡淡地說:“這有什麽可說的。”
“怎麽會沒什麽可說的呢!她難道沒告訴你,前兩日十四和老四在宮門外……”
德妃本就陰沉的臉更不好看了。
幸好宜妃及時打斷了她,“哎喲,頭疼。”
兩個宿敵各自收斂鋒芒,略過這一茬,氣氛很快再次熱烈起來。
宜妃給了我上賓的待遇,不讓我給衆人行禮,還讓我在她的卧榻旁落座,而其他妃嫔、福晉格格等則坐在我們對面。
這令我感到被尊重和重視,身心都很松弛。
後來宮女陸續又上了一撥新茶和茶點,我們一邊喝茶吃點心,一邊聊天。
或許是過年的緣故,我注意到她們的服裝都很鮮豔,越是年紀大的,穿的越是花哨,身上的飾品琳琅滿目。即便是相對素淨的德妃,頭上也插滿金玉。
怪不得我在歐洲的時候總是聽教廷的人形容大清的富碩。
這間待客室裏也有一座精美的座鐘,當下午四點的鐘聲敲響時,我下意識擡眼看了看外面,天色已經灰得很深沉了。
可是這些女眷毫無倦意。
我已經認識了其中大部分,比如穿明黃夾襖的老婦人是三阿哥和五阿哥的額娘榮妃,德妃是四阿哥和十四阿哥的額娘,惠妃是大阿哥的生母,八阿哥的養母。年輕一輩有五阿哥和九阿哥的福晉,還有宜妃娘家郭絡羅氏家的兒媳婦們,孫一輩的主要各王府、貝勒府的千金。
寧舒是三阿哥的女兒,敏秀是十阿哥的女兒,佳舒是……九阿哥的女兒。
所以被雷劈了的狗就是剛才神氣活現的九貝勒……這反差倒是始料未及。
這場‘八卦局’纏纏綿綿,以對我的奪命連環問開始,以莎士比亞的著名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結束。
看戲是她們消磨日常的重要活動,所以她們很好奇歐洲皇室都看什麽戲。于是我拿出了這個幾百年熱度不減的經典著作。
無論什麽年紀的女人都喜歡聽纏綿悱恻的愛情故事,聽到朱麗葉殉情之後,連冷面寒霜的德妃也忍不住擡手擦了擦眼。
佳舒哭着撲到她奶奶懷裏:“瑪嬷,我不喜歡這個結局!”
宜妃哄她道:“改天瑪嬷找人來演一出大團圓,就讓小羅帶小朱遠走高飛,好不好?”
榮妃拍手叫好:“這個主意甚好!秋童手裏有書,譯成漢字交給內務府,再由內務府安排昇平署找演員搭戲臺,最好元宵慶典時就能演出來!”
佳舒連連叫好,滿屋子都是附和聲。
除了一個抱病多年不理事的貴妃,後宮位份最高的女人都在這兒了,既然一致同意,宜妃娘娘幹脆就拍板定了下來,還迅速拟定由內務府總管作為上下協調的總負責人,我作為具體的實施者,負責劇本、場景布置等,并當即讓女官拟定旨意,蓋上了金印,着太監送往內務府。
所以,這天下如果由女人做主,任何事的效率都能高得不可思議吧?
反正老板一句話,員工跑斷腿。不管實現的可能性多大,包括我在內,內務府相關人員全都得快馬加鞭地忙起來。
眼看宮門即将下鑰,她們終于舍得放我離開了。
宜妃賞了我一匹上好的素緞,囑咐我盡快把劇本改好送來,而後派劉侍監送我出宮。佳舒纏着宜妃商讨誰來演羅密歐和朱麗葉,把我就抛在腦後了。
出了承乾宮,天色幾乎已經黑透了。
劉侍監手裏提着燈籠,腳步比來時輕松了不少,語氣也柔和得多:“娘娘們今天很開懷。”
大概是為了安全考慮,皇宮內并沒有挂燈籠,路上黑漆漆的,到處靜悄悄。
在暖閣內待了一下午的燥熱被晚風一點點吹走,我享受着這份靜谧,輕聲應和道:“過年真好啊。”
這一趟後宮之行和我預想的完全不一樣。
在我想象中,被關在高牆之中,失去了自由和追求,人生全部的意義只剩生育和争寵的女人應該是呆滞刻板的,但宜妃這樣生動鮮活,這樣智慧豁達,連帶着她這個小圈子都充滿了生機。
不知怎的,這種生機感染了我,我覺得內心充滿了力量。而且我隐隐覺得,一個無形中的機會被我抓住了。
我甚至開始理解完顏福晉對我的态度,如果沒有十四貝勒這樣多情的丈夫,她也不至于如此缺乏安全感,要把我當成假想敵吧。她應該和今天出現在承乾宮的福晉們一樣,帶着好奇來接觸我,被我講的愛情故事所感動。
想到故事,我現在也充滿幹勁,恨不得連夜就把劇本翻譯出來,明天就送到內務府,但我還不知道找誰對接,于是問劉侍監:“主理內務府的是哪位大人?”
“是雍親王。”
就在我迎風石化的檔口,劉侍監那仿佛有夜視功能的眼敏銳地發現了什麽,忽然疾走兩步趕上去,叫道:“雍親王留步!”
随着他的燈籠和前面那個模糊的亮點彙合,我也終于發現前方的兩個魁梧身影。
其中一個身高體型乃至樣貌這些天來一直如影随形般住在我的夢裏,乃至看到的瞬間,可怕的應激反應随即而來,全身的汗毛倒豎,胃部極劇抽搐,下午吃的點心一股腦湧到了嗓子口。
顧不得雍王爺看過來,也顧不得劉侍監朝我招手,我光速瞄定了一處排水溝,箭步沖過去俯身張嘴,将嘔吐物傾瀉而出。
所幸一天之內,我只吃了這點點心,肚裏存貨不多。
“喲!這是怎麽了?”劉侍監匆匆趕來,遞給我一張帕子,“還能站起來嗎?這馬上就下鑰了,我先扶您起來,再派人去貝勒府請人來接您?”
我接過帕子擦着嘴連連擺手,緩了好一會兒才道:“不必,我……就是有點水土不服罷了,無礙。”
說着我站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往前面望去,頓時胸口又有點發緊。那個餓我五天,給我吃紅燒大老鼠的惡魔還沒走!
“雍親王已經看過懿旨了,時間緊任務急,他讓您現在就過去彙報一下具體情況。”劉侍監見我不動,提醒了一句。
話音剛落,我已準備好了笑臉,邁着沉穩堅定地步伐朝他走去。
原本斜站着側面朝我的雍親王在我逐漸靠近的時候,似乎嫌棄地皺了皺眉,而後微微轉了轉腳,順帶着把臉也扭開了。
哦差點忘了,這人有潔癖,而我才剛吐完,身上還有迸濺的嘔吐物,味道也不好聞。
我刻意朝他靠近了些,他果然又不自覺地往前挪了挪。我仿佛享受到了變态的快樂,又一點點追了上去,帶着點惡意朗聲道:“給王爺請安,王爺晚上好。”
雍親王似乎冷笑了一下,“水土不服?”
可怕!這是什麽耳力!
我暗暗告訴自己,以後無論在任何場合都不可以發表對他不利的言行,無論真心與否,只要別人提起他,務必輸出一通彩虹屁!
我讪笑,厚着臉皮惡心他:“多謝王爺關心,王爺真是仁善可親哇,能在您手底下效勞,是我莫大的榮幸!雖然我才疏學淺,但人品還不錯,而且吃的少幹活多,請您放心指揮,不吝賜教。”
“人品不錯,吃的少?”
不愧是當皇帝的人,果然很擅長抓重點!
“這兩條可不算優點!在我這兒,有真才實學才能立身!”他冷哼一聲,舉步走了起來:“宮門要下鑰了,邊走邊說。”
我轉身揚了揚帕子,對劉侍監道:“帕子我洗過再來還。”
劉侍監道:“我的帕子哪敢給您用,這是雍親王的。””
“扔了就是!”前方傳來嫌棄的聲音。
我沒有半分遲疑:“好的!您說什麽就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