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我剛才說的你們都記住了吧?”
傳旨的老太監在路上已将後宮禁忌說了一遍, 進了宮門後又重複了一遍,到了承乾宮門口還不放心,頓足詢問我和羅懷中。
羅懷中很緊張, 覆蓋着濃密汗毛的雙手緊緊攥着,凹在深眼窩裏的藍色眼珠充滿無助, 根本不敢和只到他咯吱窩的老太監對視, 只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我。
我沖他點點頭,又笑着對老太監道:“您放心,娘娘有問我必答, 娘娘不問我們就低頭看自己的腳,絕不亂瞟, 更不會亂說話。”
“您是上過太和殿的人最是得體不過, 就是他……”老太監指着羅懷中尖聲道:“你得看好他!”
這時三個環佩叮當的妙齡少女也往承乾宮走來, 乍一看見我們驚得用帕子捂住了臉,但又忍不住好奇,偷偷從縫隙中打量。
老太監咳了咳, 我和羅懷中趕緊低下頭。只見本就矮小的老太監身子佝偻得更低了,隔着十米的距離便笑着打千行禮,朗聲道:“奴才給三位格格請安了, 格格們吉祥!”
三個貴女蓮步輕移, 轉瞬來到我們身邊, 其中一個聲音極其輕柔的姑娘說道:“起來吧劉侍監。祖母歇着麽?”
老太監直起身來, 恭敬地答:“回敏秀格格的話,娘娘正與榮妃娘娘、惠妃娘娘、德妃娘娘以及其他幾位嫔主子、福晉說話, 還未歇下。”
這位格格于是道:“勞你去通報一聲, 我和寧舒、佳舒兩位妹妹來看看她老人家。”
老太監應聲去了。
我暗暗唏噓,哪有這麽多人一起來叨擾病人的, 看來情況和十四貝勒說的一樣。不過離開貝勒府後,空氣仿佛都變得香甜了,我心中的郁結也早已消散,想着不必再擔心娘娘因病燥郁,或将遷怒我們,連僅剩的一點點緊張也沒有了,只剩一身輕松。
我和羅懷中始終低着頭,只能看到三位貴女綴滿珠翠玉石的鞋面。
她們細細密密地說着私房話,偶有笑聲藏不住。
兩三分鐘後,有一個雀躍的聲音忍不住哎了一聲,“你是那個從西洋來的翻譯官嗎?”
Advertisement
我低着頭溫順地答道:“是的,格格。”
“那你為什麽穿男人的衣服?”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又道:“你真的是漢人嗎?為什麽個子這麽高,頭發也是棕色的,你可以擡起頭來讓我們看看嗎?”
我聽她聲音嬌俏、語氣一派天真,心中并無反感,面帶微笑着擡起頭。
面前這個十二三歲小臉圓嘟嘟的姑娘立刻用帕子捂住嘴,接着轉頭和身邊的同伴說:“敏秀姐姐,寧舒姐姐,她果然長得真好看啊!”
兩個稍大些的姑娘都有些尴尬,一個捏了她一把,另一個腼腆地笑道:“我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好看,故此感慨。你不要誤會。”
我假裝不知道‘果然’兩字背後蘊藏的八卦,笑道:“怎麽會呢,被這麽美麗可愛的格格誇獎,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剛才誇我的那個格格,名字應該叫佳舒的,是個十足的自來熟,聽我這麽說更上前一步,問道:“我能摸摸你的頭發嗎?”
“佳舒,不得無禮!”聲音特別溫柔的敏秀格格忙拉住她。
佳舒無辜道:“怎麽,不行嗎?你看,她的頭發是棕色的,看起來像水草一樣柔軟,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的假發!我阿瑪有一頂金色的打着卷的假發,摸上去毛毛躁躁的,他一戴上就像被雷劈過的狗一樣……”
撲哧。
上帝作證,這個笑點防不勝防,我真的控制不住。
幸好另外兩位格格也被逗笑了,敏秀格格也第一時間捂住了佳舒的嘴。
寧舒則嗔道:“難道你看不出來,人家那是真頭發!”
佳舒一副摸不到就不信的樣子。
這時劉侍監去而複返,傳喚我們幾人進去。
敏秀格格打頭,佳舒被寧舒隔在中間依然不依不撓地回頭問我:“等會兒你走的時候可以等等我嗎?我還想和你說說話。”
我是沒有辦法拒絕這麽軟萌可愛的妹妹的。
我們繞過坐落在漢白玉石基上的木影壁,從一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梨樹下經過,徑直來到前院正殿。正殿屋頂上蓋着黃色琉璃瓦,單檐歇山頂的檐角上趴着威武傳神的脊獸,內外檐枋上畫滿了色彩鮮豔的龍鳳和玺畫,檐下每一寸都飾着旋子彩畫,殿前臺階中央上還鋪着一塊雕刻着鳳凰的丹陛石。一眼望去,盡顯皇家威儀和奢華。
上了臺階我和羅懷中就不敢再打量了,只能盯着劉侍監的腳,緊緊跟着他。
正殿是個穿堂屋,從後門出去到了後院,這時已能聽到談笑聲。但劉侍監卻避開了最熱鬧的屋子,拐到了東邊的耳房裏,他抄起厚重的門簾,低聲道:“進去吧,記着,娘娘不讓擡頭,切不可擡頭。”
屋裏有一股濃濃的中藥味,夾雜着若有若無的梨花香。身後簾布一落,外界嘈雜的聲音盡數隔絕,一道清脆的女聲在前面響起:“娘娘,九爺,洋大夫和翻譯官來了!”
“意大利傳教士盧依道曾治好了我的耳疾,現在在太醫院供職,我非常信任他的醫術,可惜他并不擅長婦科。上次你來面聖時,我的父親命你到太醫院述能,太醫們對你的表現很滿意,于是這次,我大膽向我的母親推薦了你。你是法國人,希望法國的醫術不要輸給意大利,若能讓我的母親痊愈,我會給你很多賞賜。”
這段話是用意大利語說的,盡管不太流利,用的也是最簡單的詞彙,但意思表達地很清晰明确。
從說話者的稱謂上判斷,顯然他是宜妃娘娘的兒子,九貝勒。
這太令人驚訝了,堂堂一個皇子,竟掌握了這門‘小語種’!看來大清皇室對歐洲文化的接納度比我想象的要高得多!
羅懷中誠摯而嚴謹地表達了身為醫生的态度:很多疾病都是無法徹底治愈的,他只能保證全力一試。
九貝勒不再開口,這些話是我轉述給宜妃娘娘的。
宜妃娘娘很豁達開明,只是聲音有些疲憊,她用不急不緩的語調讓人給我和羅懷中搬了椅子,在我們落座後才叫了我的名字。
我連忙站起來,她擺擺手道:“坐着說。你告訴羅醫生,不必有心理負擔,盡力就好。”
她的病倒也不嚴重,就是絕經了幾年後忽然開始流血,血流量不像月經那麽多,但每次都稀稀拉拉地拖上十天半個月才幹淨,而每次還伴随着頭疼、腰痛、心悸、頭暈等症狀。
羅懷中又問了些更細節的問題,最後開藥的時候卻有些猶豫。
九貝勒還囑咐一句:“只開有把握的藥。”
羅懷中更為難了,糾結得直摳手。
我用法語低聲安慰他道:“據我所知,這種更年期綜合征是很難通過藥物治愈的,調理心情和作息也很重要,總之你盡量開一些能緩解症狀的藥,讓她能看到效果。”
“你們嘀嘀咕咕說什麽呢?”九貝勒忽然插言進來,态度強硬地要求道:“秋童,你擡起來看着我說!”
我依言擡起頭,看着他的眼睛。
真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他和十四、雍親王這兩個兄弟長得完全不一樣,一雙八字眉下偏生着三白眼,令他這張臉糅雜着和善、無情兩種矛盾的氣質。
同時他面色發紅,眼袋突出,似乎重欲,不節制。看我的眼神倒是不複雜,只是過分淩厲了些。
我把剛才的話掐頭去尾複述了一下,并解釋道:“羅大夫很緊張,我用他的母語能安撫他的心情。”
九貝勒的多疑和雍親王倒是有的一拼,又問了一遍羅懷中。不過沒讓羅懷中擡頭。
宜妃娘娘嗔怪他道:“你兇神惡煞地吓唬誰呢!沒事兒趕緊回家吧,別在這兒墨跡了,外面那麽多女眷,碰着誰都不好。”
九貝勒悶了一會兒,“兒子剛才跟您提的事兒……”
宜妃娘娘擡手打了他一下,微怒:“你阿瑪還沒消氣,誰說也沒用!讓他安分點兒吧!再托人來說清,恐怕罰得更重了!”
“可那死畜生根本就不是他送的!兒子手裏有證據,就是老……”話趕話說到這兒忽然意識到有外人在,趕緊剎住話頭,重重地喘了幾口粗氣,霍得從炕上站起來,氣呼呼地說:“額娘要是不管,兒子自己去阿瑪面前陳情!”
宜妃娘娘抄起手邊的茶杯就朝他扔去:“他給你喂了什麽迷魂湯!你去吧,不怕把我和你阿瑪氣死你就去!”
九貝勒一偏頭躲過了,重重地哼了一聲撩開簾子就走了。
歡聲笑語乍來乍去,簾子落下,屋子裏安靜地令人窒息。
我低着頭,如坐針氈。
“走遠了嗎?”宜妃娘娘忽然問。
“走遠了!”宮女答。
宜妃長長地舒了口氣,吩咐宮女:“讓劉威把羅大夫先送出宮吧。”
然後利落地起身,一掃方才的病态,伸出一只帶滿黃金護甲和寶石戒指的手遞給我,朗聲喚道:“秋童,你來扶着我。”
我受寵若驚地快步上前,躬身扶住她的小臂。
她轉頭沖我笑笑:“在宮裏呆久了好沒趣的,我聽說你從葡國來大清這一路見聞頗豐,挑一兩件給我們講講可好?”
我連連應着,忽然明白過來,她的病應該是裝的!裝給那個不孝子九貝勒看的!為的就是拒絕幫忙!
這個五十多歲的小老太太還真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