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和十四貝勒大打出手後, 我趁着傷口新鮮跑回了東堂。
羅懷中為我檢查一番,在我的暗示下,用沉痛的語氣将內外傷說得無比嚴重, 好像我随時都會死掉一樣。
安東尼本就對我在步兵統領衙門的遭遇十分愧疚,又見我被十四貝勒‘打’成這樣, 一直到天黑也沒好意思趕我回去。
郎世寧、杜德美和戴唯德三人極力游說他同意我搬出貝勒府, 安東尼被堵得起了一頭汗,可他還沒表态,另外幾個在東堂服務多年的神父卻口徑一致得反對。
這次入獄經歷給大家留下了巨大的心裏陰影。他們這才告訴我, 入獄後,京城各方虔誠的教徒和受過天主教恩惠的人, 紛紛托人找關系向雍親王施壓, 但雍親王堅持要把聖母得勝教堂的主要人員押解進京, 審問清楚之後再定傳教士們的生死。
步兵統領衙門監獄的名聲很差,教徒們生怕他們敬愛的神使受刑,竟集結了上千人圍坐在步兵統領衙門門前, 官兵但凡出來鎮壓,他們便作勢要點火——十幾歲的滿月受人挑唆,潑了自己一身煤油, 随着激憤的衆人高喊以身殉教。
康熙治下, 皇城根裏, 何曾發生過這樣的□□?
雍親王驚怒之下, 竟欲下令将帶頭的幾個信徒當反賊就地處死,眼看事情的發展即将失控, 是十四貝勒站出來和雍親王硬剛才控制住局面。
也是因為他的堅持, 雍親王才同意由西安當地的官員就地提審聖母得勝教堂的傳教士們,由此大大縮短了京城傳教士們洗脫嫌疑的時間。
他們對十四貝勒感恩戴德, 同時懼怕失去這個保護傘。
剩下的話他們欲言又止,但我已經心領神會了。
離開東堂時風雪很大,朦胧月下,一個瘦弱的身影一瘸一拐地跟着我。
我等了他幾步,招招手讓他靠近。他身上還散發着濃濃的煤油味,半垂着腦袋低低地叫我:“童姐姐。”
我悶悶地嗯了一聲,掏出一塊碎銀子給他:“還有幾天就過年了,找個澡堂子好好洗洗,再買身幹淨的衣服換上,三十那天晚上來東堂,我包餃子給你吃。”
他忙不疊地往後縮:“我不要錢!有餃子吃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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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淳樸簡單的小男孩,聽說身世凄慘程度在整個慈善院排第一。傳教士們給了他一點點關愛,他就把靈魂上交給了上帝。
“你不要我扔了!”
一番威脅拉扯,他總算收了銀子,一并伴我走着,吞吞吐吐地問:“童姐姐,你身上的傷真的是十四貝勒打的嗎?”
我瞥了他一眼,毫不心虛地說:“當然了!”
滿月長滿青春痘的臉很糾結,很不解:“他是個好人啊,怎麽會打女人呢?慈善院王婆的孫女在貝勒府當丫頭,她說十四貝勒人可好了,沒有架子,和下人也能說說笑笑,還很大方,一高興就賞人銀子。還有,慈善院每年的開銷,有一大半都是他出的錢呢!”
我嘆了口氣:“滿月,這個世上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大多數人做任何事都是基于自己的利益,就算是神的使者亦然。我們幫助苦難的人,是因為可以由此獲得心靈上的平和以及死後功德圓滿進入天堂。你無需為別人的毀譽打抱不平,更不能為了報升鬥之恩傷害自己的性命。”
關于焚身獻教之事,安東尼等人已經教育他很多次了,所以他明白我在說什麽,卻依然很倔強,“可如果你們這樣的人蒙冤而死,那誰來幫助天下的苦命人?如果十四貝勒這樣的好人當不了皇上,那誰來主持天下正義?我只是一個多餘的人,如果能用一條賤命維護我想維護的人,死一千次我也願意。”
我驚訝地看着他,萬沒想到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我以為像他這樣容易受人挑唆以至于要焚身獻教的人是沒有自己的思想的,沒想到他竟在吃不飽穿不暖餘生沒有着落的情況下為別人思慮得這麽深刻!
若不是學識匮乏、層級受限,也許他能有更理智中肯的想法,甚至獻身于更有價值的事業,為社會做貢獻。
我忽然很想送他去讀書,脫口問道:“你想念書嗎?”
滿月錯愕了一瞬,撓撓頭慚愧道:“我不行的,我這麽笨,還瘸腿,沒有先生願意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那你想不想呢?”我追問道。
他遲疑了一瞬,緩緩點頭,羞赧道:“要是我能識字就好了,我聽說書裏有讓貧窮和疾病消失的辦法。”
“那倒沒有,你能讓自己的貧窮和疾病消失就很厲害了!”我拍拍他的肩膀,給他畫了一張餅:“我們一起創造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好不好?”
他目光中閃着從未有過的神采,像看耶稣神像一般看着我:“姐姐,你真好啊。”
同樣的年紀,有些孩子懂事得惹人心疼,有些孩子能把人氣得升天。
回到缈琴院,一推門看到滿屋狼藉和空蕩蕩的行李箱,我簡直震驚了,還以為哪來的毛賊吃了熊心豹子膽偷到貝勒府來了!結果一身狼狽的趙嬷嬷告訴我,只是少爺小姐們來‘參觀’了一下!
參觀?萬裏迢迢帶回來的精密儀器徹底報廢,印度挂毯上塗滿墨汁,孤本藏書被撕掉好多頁,皇帝賞賜的玉辟邪也不翼而飛,你管這叫參觀??
小年過後,皇宮中一切辦公大印都封存起來,皇上不再禦門聽政,全國各個衙門也跟着封印,接下來直到正月初五,就是全國公務員的法定假期。一放假,十四貝勒反而比平時更忙,沒白沒黑地流連于各個社交場所,家裏的孩子們只怕他,他不在,自然無法無天。
前幾日我在缈琴院養傷,以嫡長子弘明為首的小霸王們頂多撸撸狗,沒想到我才走了一下午,就發生了這樣慘絕人寰的悲劇!!
我含淚捧起了米開朗基羅·梅裏西·達·卡拉瓦喬的畫作《愛神》,看着被墨團糊住關鍵部位的小愛神,悲憤欲絕地沖到書房找十四讨公道。
他以為我是來認錯求和的,起初還有些高興,一聽我是來告狀的,臉就黑了。再埋頭看了一眼我的畫,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眉毛倒豎着斥責:“畫上的男人什麽都沒穿!!你怎麽……收藏這種畫,還好意思拿到我面前來!惡心不惡心?!”
大約是見我氣得快厥過去了,才不情不願的補了一句:“你那些破玩意兒值幾個錢,我雙倍賠給你!”
當時我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我可能永遠也沒法和這個頻道外的人好好溝通!
這一夜我心疼得失眠了,斷斷續續哭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完顏福晉親自帶人送來一小箱銀錠,皮笑肉不笑地說:“聽說孩子們淘氣,弄壞了你的東西,我已訓斥他們,你看看缺了什麽,趁着過年市場上品類豐盛,再去置辦些。”
我自然只能忍氣吞聲,推辭不受。
她又道:“我們這樣的門第,還能讓你一個平頭百姓白白損失嗎?收下吧!”
我真的懶得和她打機鋒,幹脆就收下了。
結果她還嘲諷了我一句:“就是嘛,這世上哪有錢買不到的東西。以後缺什麽,讓趙嬷嬷來找我便是,貝勒爺事多人忙,也不是總有功夫管這種小事兒的。”
我覺得他們夫妻倆特般配!應該永遠幸福地鎖死在一起!
我一刻也不想多待,随意收拾了一下便要去東堂,不料此時宮中卻派人傳旨,要我進宮。
原來是宜妃娘娘身體抱恙,召羅懷中進宮面診,內務府覺得羅懷中剛來大清不久,怕他漢語說不好,解釋不清病情,便叫我做随診翻譯。
傳完了旨,公公還特意交代了一句:“娘娘有旨,請秋姑娘穿洋裝進宮。”
十四貝勒一聽嗤了一聲,把我拉到一旁說:“面診就是個幌子,實際就是娘娘們無聊了,找個樂子解悶而已。宜妃娘娘最愛撺掇這些場面了,你去了就知道了,承乾宮裏肯定坐滿了等着看你的妃嫔!”
我氣道:“為什麽拿我當樂子?我哪裏像個樂?”
“啧!”十四貝勒暢快地笑起來,“你哪兒不像個樂?”
今天簡直糟透了!我感覺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背過身去偷偷抹了一把。
十四貝勒用自己的肩膀撞了撞我的肩膀,低聲道:“說着玩的,怎麽還哭了呢!別哭別哭,她們就是好奇在太和殿上大放異彩的姑娘究竟長什麽樣子。現在宮裏的八卦嘴子都把你傳成仙女兒了!”
還是拿我解悶兒呗!
我情緒十分低落:“我不想去。”
“那怎麽成,宜妃娘娘可是皇阿瑪最寵愛的妃子,也是五哥、九哥和十一哥的額娘,現在沒有皇後,她代掌鳳印說一不二,我都不敢忤逆她,你這慫包還是別逞能抗她的旨了!”
我沒說話,眼淚吧嗒吧嗒地掉。
十四貝勒清了清嗓子,左顧右盼了一下,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湊過來低聲道:“我陪你去總行了吧?”
“不用!”我立即清醒過來,當即撤開一大步與他拉開距離,義正言辭道:“求您高擡貴手,別給八卦嘴子們送素材!”
說完不待他變臉,我就火速回缈琴院洗漱換裝,十分鐘後再出來已經成了英俊帥氣的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