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現在的他六十二歲,卻連一根白頭發都沒有,說話的時候,精氣十足,神采煥發,完全沒有老年人的萎靡感,唯一顯老的地方在眼角,眼角的皺紋比較多,卻給人一種總是含笑的錯覺。無形中,平添了幾分平易近人。
嗯,十四貝勒比較随他爹這一點。
想起十四貝勒,我又扭頭去看文武大臣,不知道康熙那幾個著名且‘多情’的兒子們在不在,卻被康熙身邊站着的一個老太監狠狠瞪了一眼,他用口型警告我:“不許東張西望。”
我連忙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
不知過了多久,大臣們始終沒有得出一個論斷來,康熙身邊那個太監提醒道:“皇上,長久坐着您又該腰疼了,去園子裏散散步吧!”
康熙點了點頭,說道:“法國使臣先回驿館休息,待朕仔細斟酌,再議。”
我将聖意轉達給使臣們。
太監叫了聲退朝,康熙起身,竟走到下面來,站在離我不到兩米遠的地方,對我說道:“你翻譯地甚好,朕要再賞你,只是方才給了一個玉辟邪,現在也記不起來還有些什麽可以賞,不如你說說,你想要什麽?”
我受寵若驚地匍匐在地,眼睛只敢看着皇上的腳面,腦中卻在急速轉着,皇上的賞賜是不可以推辭不受的,不論賞賜什麽,今日于我而言都将是莫大的殊榮,可要我自己說,說什麽才能顯得既不貪心,又得體?金銀錢財最是庸俗,況且我住在貝勒府吃穿不缺,如果要財,更顯貪婪。皇宮中珍奇瑰寶無所不有,卻都是皇上私人所有,我不敢奪人所好。若要官銜匾額我則不夠資格!
思來想去,腦中有千萬種念頭閃過,卻也只在瞬間,不消片刻,便開口道:“今日臘八,秋童自小生長在西洋,從未過過這個傳統節日,也從未喝過臘八粥,所以,鬥膽啓請皇上賞賜一碗臘八粥。”
此話一落,大殿上緊接着響起一聲嗤笑,然後第二聲,第三聲……最後都笑起來了。
我悄悄擡眼看了一眼康熙,他一直不鹹不淡地笑着,我想着君王大多都是深藏不漏的,無論是贊賞還是輕蔑都不會表現出來,于是看他身後那個老太監,果見他深深注視着我,眼中閃過一道贊許的光芒。
“準了。”過了一會兒才聽見皇上的話,他回身對那老太監說道:“李九一,一會兒往西暖閣添個碗。”
“嗻。”
皇上轉身走了,見我還傻傻站在原地,李九一啧了一聲,催我道:“還愣着幹嗎,皇上賜粥呢,還不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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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皇上恩典!”我接連磕了三個頭,起身的時候,大殿上的文武百官都走光了,只有十四貝勒似笑非笑地站在我身邊。
“要是人人都知道你住在我府上,還以為十四貝勒敗家無能,連碗粥都供不起你!”他斜睨着我,冷冷甩下這句話。可轉身而去的時候,我分明看到他眼角嘴角都彎了起來,笑得賊賊的。
在西暖閣外站等了很久,又累又餓的我,兩眼冒星。
皇上賜了粥,李九一卻好像把我忘了。就在我覺得自己再也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一個小太監端了一碗粥過來,對我說道:“秋姑娘,皇上賞賜的臘八粥。”
我接過這個無比細膩的綠龍黃瓷碗,問道:“皇上呢?”
他道:“皇上口谕,秋童喝完粥就可以出宮了。”
禦賜的粥,味道雖然同普通粥沒有太大區別,但那意義可是非同尋常,要不是小太監在我身邊看着,我真想把粥帶回去分給郎世寧他們一些!
喝完了粥,小太監送我出去,楊猛楊大人在乾清宮門口等着我。
“秋官!”他招呼我過去。
“楊大人有事麽?”我不明所以地走過去,見他瘦削的臉上堆滿笑容,初見的時候,拿捏得無比精準的京官架子,在這皇宮大內之中早已蕩然無存。
“秋官今日穿女裝上殿,着實叫本官驚豔,如此,再稱官人是不是不合适了?”
我摸了摸頭發,暗想不知我這造型其實多少有些不倫不類,難為楊大人誇起來如此真心實意,笑道:“其實我還是比較習慣大人叫我秋官。”
他微微一笑,拱了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然後做了個請的姿勢,一邊走一邊說道:“不知秋官可還記得在澳門的時候,本官請你幫個小忙?”
事情過去了太久,我仔細想了一會兒,才道:“楊大人說,您剛得了一個旋轉式蓮花寶座觀音鐘,但是不會調試,所以想讓我幫您調試,可是此事?”
“秋官記性恁得好!怪不得可以學得八國語言,還精通漢語言文化,翻譯地如此流暢!”
看着他探照燈似的眼睛,我不禁有些心虛。任何一個真正在外國長大的人,都不可能像我這樣有着中國式的思維方式,我的語言動作,還有回答問題的時候邏輯出發點都帶有中國特色,這是無從掩飾的!
尤其是在這個長期同外國傳教士打交道的禮部官員面前。
我不自在地笑笑:“楊大人過獎了。”
他道:“怎麽會呢,這可是皇上金口玉言,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兒誇你的話。秋官,前途無量啊!”
他個人總是這樣,說一半藏一半,故弄玄虛。剛來中國的傳教士們和我這種沒怎麽接觸過社會的年輕學生,很容易被拐進他的思維漩渦,跟着他設計好的思路往下走。譬如此刻,他一定想讓我問他,廣闊前途在何方,如何才能把握風口借勢而起。
雖然站在皇帝身邊的很好,好到讓人發飄,讓人貪戀這份虛榮,讓人憑空生出很多野心,但我始終保持着幾分理智。一來,作為未來人,我能看到整個朝代的變遷,所以志不在升官發財,而是如何履行時間賦予我的使命,将真正的生機帶給這頭漸漸沉睡的雄獅;二來,這個時間的歷史背景是‘九龍奪嫡’,朝堂上任何一個有影響力的團體都不是中立派,而教會選擇了十四貝勒,我現在還沒有能力背棄他們選擇其他陣營,一旦洩露私心,很容易被有心人利用。
所以我敷衍着擺擺手道:“慚愧,我資質平平,能力普通,往後可能再也沒有今日的風光榮寵了。”
他低聲笑了笑,背負着雙手,信步緩緩,眯眼看着前面寬敞的太和殿廣場,說道:“大清人才濟濟,的确不缺翻譯官,每年削尖腦袋想入境的傳教士也都各有所長,可是能走到萬歲爺跟前的少之又少,兼負教廷信任和萬歲爺賞識的的就稱得上鳳毛麟角了。想必你應該知道,你的前輩中有一位德國湯若望,歷經前朝崇祯、本朝世祖、康熙三代帝王,風雨不倒榮寵不衰,曾官至一品,還被世祖皇帝稱為‘瑪法’,風光顯赫至極。你不要覺得自己只能當個翻譯官,現在全國有三十多萬天主教徒,若不嚴加管理,很容易出事……總而言之,作為一個能登上太和殿的女人,大有可為啊秋官!”
這大餅畫的我都不敢想,拱拱手道:“聖意難測,托您吉言吧。”
他笑得很玄妙。
出了大門,他的馬車已經在那裏等候,卻沒有人等我,我心想靠腿走回東堂倒是不遠,可惜我還不認路。
正愁眉苦臉,楊大人道:“秋官今日可有時間?本官那觀音鐘可是亂了很長時間了。”
我看他已經上了車,只是半個身子車外來詢問我,根本毫無誠意,應當只是一個保持聯系的引子而已,便笑道:“實在抱歉,我還有點事,下次吧!”
楊大人笑着點點頭,馬車拐了個彎,辘辘而去。
我茫然地看着宮門外的大路,一時間竟連東南西北也分不清,看來要靠自己回東堂,是不太可能的了。
轉過身,想問個路,門前的禁衛軍卻像受了驚的豹子一樣,猛然轉頭看着我,還捏緊了手裏的武器,好像随時都能沖上來以亂闖皇宮的名義将我格殺勿論。
我抖了抖,趕緊跑開了。
此時天上又開始飄雪。
繁華落盡,風雪盈袖,在這廣闊的廣場上,心中難免生出一絲形單影只的悲涼。
很少這麽落單,我幾乎已經忘了自己在這個世界是一個異客了。
茫然看着茫茫蒼穹,正不知往何處去,一輛馬車忽然沖過來,我正要閃開,馬兒嘶鳴一聲,驟然停在我身邊。
“姑娘,上車吧!”駕車之人對我說道。
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十四貝勒府上負責接送我的那個車夫,叫廖丁。
“你怎麽會來這兒?”我一面爬上車,一面問。
他道:“十四爺回府之後發現姑娘未歸,叫人去東堂問了問,也不在,便吩咐奴才到宮門口等着。奴才緊趕慢趕,幸虧在姑娘離開之前趕到了。”
我玩笑道:“你家主子太黑心了,我要是躲起來,他是不是掘地三尺也要把我找回去學規矩啊!”
車夫只是嘿嘿地笑,不說話。
回到貝勒府,十四貝勒竟然沒要求我繼續學規矩,只是說了兩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