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瓣膜
第29章 瓣膜
陳家駿住進明森小區的第二天,接到了錢治打來的電話,邀請他回以前的團隊工作,在社會新聞版給一位老記者當助理,家駿很開心地去了。回來說錢治對他很關照,讓他給老記者打下手一起跑新聞。老記者其實已經退休了,子女都在國外,身體好、閑不住、被錢治高薪請進了團隊,以前是位業界大拿,脾氣好,平易近人,因為錢治的囑咐,把家駿當作自己的徒弟,言傳身教、有問必答。
幹記者這行不用坐班,家駿習慣早起早睡,而闵慧則是個夜貓子,于是早上送蘇全去幼兒園的任務就交給了家駿,兩人各騎一個電驢上班,中午在各自的單位吃飯,晚上如果按時下班的話,就三個人聚在一起做頓晚餐。畢竟是窮人家的孩子,家駿十分節儉,每月工資四千塊,他拿出三千交給闵慧作為房租的費用,日常的吃穿用度都挑最簡單最便宜的,闵慧看着心疼,想着他做記者成天采訪大人物,不能穿得那麽土,于是幫他置辦了幾套衣服,家駿也不大舍得穿,一直挂在衣櫃裏。
闵慧想起周如稷喜歡攝影,參加過幾個攝影俱樂部,于是将家駿介紹給他。周如稷很大方地送給他兩只昂貴的鏡頭,帶着他出入俱樂部,慢慢擴大社交的圈子,四人相處倒也融洽。不過,闵慧沒有告訴家駿蘇全是辛旗的親生兒子。因為蘇全喜歡周如稷,完全當他是自己的親爸爸,她怕家駿知道後會說漏嘴。
爸爸搬走了,舅舅搬來了,蘇全身邊又多了一個“父親”的角色,孩子小沒記性,漸漸地,蘇全跟家駿也親密了起來。
看着家駿每天背着相機興致勃勃地出門上班,回到家中眉飛色舞地講着采訪趣聞,忙起來加班趕稿到半夜,闵慧知道他喜歡這個職業、珍惜這個機會、起點雖低,天天都在進步,心中十分欣慰。
沒想到家駿剛剛領完兩個月的工資,有一天上班時間,錢治突然打電話給闵慧說:“我打算把陳家駿調回娛樂部,你沒意見吧?”
“怎麽啦?”
錢治嘆了一口氣:“社會新聞記者需要很強的分析能力和寫作能力,陳家駿底子太差,寫篇稿子不知所雲,滿篇的錯別字不說,有些句子連文法都不通,老記者改他的稿子高血壓都快犯了,今天跟我說不願意帶他了。我看他還是——”
“那就換個記者帶他呗。”闵慧說。
“闵小姐,我明白你的一片苦心,幫人是對的,但有時候也要面對現實。現實是:陳家駿真不是記者這塊料兒,我看還是當保镖比較好,做記者實在是太為難他了……”
“我知道啊,所以付了你五萬塊的培訓費。錢,你已經拿了;三年的實習工資,我也付了。你自己也說過,萬事皆有可能——”
“闵小姐,聽我說——”
“我們有deal,”闵慧語氣強硬,“請您創造奇跡。我有個會要開,沒事的話我挂了。”
“等等,”錢治只得妥協,“至少給他請個家教好吧,提高一下他的語文?”
“這個沒問題,我明天就請。”
闵慧放下電話沉思,發現這陳家駿還真能扛事,在錢治那裏不受待見,不知挨了多少批評多少尅,也沒見有半點顯露。每天樂呵呵地回來吃飯,都是一幅工作順心的樣子。濱城裏有不少大學,闵慧花了不到一小時,就在校園網裏找到了一堆家教,她挑了六個學生:三個中文系、三個新聞系,逐一打電話面談,最終選了一個在新聞系讀大三的女生,名叫葉小真,每周三次在濱城大學圖書館的自習室裏給家駿輔導新聞寫作。為慎重起見,她還特地去學校見了葉小真一面,發現是個農村女孩,衣着樸實、言詞爽利、cv上全是獎,看上去很能幹。當晚回家介紹給家駿,家駿也很樂意,但表示一定要分擔家教的費用。
“這錢我出了,也沒多少。”闵慧一邊煮面一邊說,“等你有稿費了,請我吃頓好的就行。”
“謝謝姐。”陳家駿說。
闵慧心中一酸,差點落淚:“你……剛才叫我什麽?”
“姐。”陳家駿的臉紅了紅,“你大我兩歲,沒叫錯吧?”
“哎,沒錯。”闵慧高興地應了一聲,“好好幹,看好你喔!”
“我來炒個蘑菇雞蛋吧,”陳家駿打開冰箱,冷不丁地蘇全将腦袋湊進去,“舅舅,冰棒!”
“給。”陳家駿随手拿了一只紅豆冰遞給他,被闵慧一把奪過來,“吃飯前不許吃甜食,當心蛀牙,我們蘇全長大了要做全世界最帥的男子,有一口白白的牙齒,對不?全全?”
“媽媽我口渴,就吃一小口行不行?”
闵慧倒了一杯水蹲下來舉到他面前:“口渴喝水。”
“姐,你可真夠嚴的。”陳家駿笑道,自從住進對面的公寓,他一直叫她“闵慧”,這還是頭一回叫“姐”,闵慧的心中暖乎乎的,不禁想到蘇田要是活着,看見這麽懂事的弟弟,該有多麽開心。
“哦對了,”陳家駿一面打雞蛋,一面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銀行卡放在飯桌上,“上次你出的二十萬,我拿回來了。”
闵慧正在給孩子喂水,一時間,笑容僵在臉上:“什麽二十萬?”
“那個邵哥訛詐我們的二十萬呀。”陳家駿說。
“哎,你不會又去打架了吧?”闵慧一下子急了,連忙站起來,“這二十萬人家肯定不會老老實實地還給你呀。”
陳家駿轉身到水池裏洗蘑菇:“本來我不想提這件事,可是你知道嗎,上個星期邵哥又來找我了,說二十萬不夠,他還要二十萬。”
“……”
那天轉賬之後,闵慧也有點後悔。倒不是後悔數額過多,而是後悔自己太爽快,給對方造成了“不差錢”的印象。應該是先答應下來,然後分期付款,一邊付一邊叫苦,人家或許不會再來找她的麻煩。
“這小子太猖狂了。黑道也沒這麽幹的,我必須要教他一課。”陳家駿不以為然地說,“他仗着有把刀約我單挑,被我狠狠地揍了一頓,逼着他當場把錢還給我了。”
“你以為這樣就能解決問題嗎?”
“當然。”
“家駿——”接下來,闵慧劈頭蓋臉地說了他二十分鐘,中心議題:不要使用暴力。
“那我們也不能被他沒完沒了地訛詐啊。”
“他不會善罷甘休的。”闵慧越想越不淡定,“要不我給你換個住的地方?暫時躲避一下?”
“不用擔心。我在門口裝了監控,就算他想找我,也不會來這個小區。”
闵慧猜得沒錯,果然是其患未絕。
過了一周,闵慧下班接蘇全,電驢壞了,兩人手牽手步行回家,路過一個偏僻的街角,冷不防地被三個混混堵截了,為首的就是邵哥。
還沒等闵慧反應過來,邵哥一把将蘇全扯過來夾在胳膊上。蘇全吓得哇哇大哭,拼命掙紮,兩腿亂踢,兩只小手在邵哥的身上抓來抓去。
“媽媽!救命!”蘇全一哭,臉頓時紫了,“媽媽,我怕!媽媽,媽媽——”
邵哥見孩子尖叫,“啪”地一下抽了蘇全一巴掌,他立即吓到沒聲了。
闵慧不敢呼救,一時間六神無主,只差跪地求饒:“邵哥!邵哥!有話好好說,你是要那二十萬嗎?我有,我有!我馬上給你!手機轉賬!求求你,別打我兒子!”
“卧槽,上次陳家駿差點把我活活勒死,你二十萬就想解決?門都沒有!別摸口袋,別開手機,你要亂動信不信我弄死他!”邵哥将蘇全抓到手中用力地搖晃,“我調查過你,你是公司的總監,兒子有心髒病。”
蘇全大概是被他搖醒了,立即哭叫起來。闵慧急得渾身發抖,顫聲說道:“我不動我不動!別傷害我兒子,你要我怎樣就怎樣。”
“把你的手機扔過來。”
闵慧掏出手機扔了過去。
“開機密碼。”
“1679。”
“我要一百萬,你說,我操作。”邵哥将蘇全扔給旁邊的手下,拿着闵慧的手機,在上面熟練地點來點去。
“邵哥,二十萬是手機轉賬的最高限額。剩下的錢我明天給你,說到做到。請你務必高擡貴手——”闵慧又急又怕,胸口堵得慌,眼淚忍不住滾出眼眶。雖然她收入不低,平時用度也很節省,畢竟工作年限太短,賬上根本沒有一百萬。心想如果找曹牧或者周如稷借一下的話,應該能夠借到。
“那就先轉二十萬,把支付密碼告訴我。”
闵慧正要張口,忽聽身後傳來雷鳴般的馬達聲,一回頭,看見陳家駿騎着電驢全速向着邵哥猛沖過來!
他的眼睛已經紅了,臉上一幅拼命的表情。
衆人紛紛後退躲避。眼看就要沖到面前,陳家駿一個急剎,從車上跳下來,拾起地上的一塊磚頭就向邵哥的頭砸去。
混混們見他來勢洶洶,不遠處有兩個路人聽見動靜也走了過來。邵哥生怕被人拍照,吹了一聲口哨,那混混将蘇全往地上一扔,調頭就跑,片刻功夫,無影無蹤。
“全全!”
闵慧撲過去将蘇全抱在懷裏,他的嘴唇和指尖都已變成了黑色,皮膚一片灰暗,臉上透明得看得見上面青色的血管。他無力地哼了兩聲,手捂着胸口,張大嘴巴急促地呼吸了幾下,突然雙眼一閉,昏厥過去……
家駿沒見過這種陣式,一下子愣住了。
“快叫救護車!”闵慧抱着孩子站起來就往前沖。
“來不及了,”家駿從地上扶起電驢,“醫院就在前面,快上車,我送你們過去。”
闵慧抱着蘇全坐上電驢的後座,家駿帶着母子二人,風馳電掣地趕往醫院。
幸運的是,周如稷正好值班,接到闵慧的短信第一時間趕到病房安排搶救。
這不是蘇全第一次發病,但嚴重到昏迷的卻是第一次。
以前有周如稷在身邊,孩子略有端倪——比如氣喘、盜汗、發绀、心悸等等——都會立即引起他的警惕,第一時間送去醫院檢查。
蘇全出生的頭三年,闵慧為了照顧他,不敢出門上班,只能留在家中工作。他是個安靜的孩子,不喜歡運動也不愛打鬧,幼兒園的老師們也很注意照顧他,不讓他參加劇烈的活動。所以這些年,蘇全被保護得很好,雖有心髒病并沒有影響到正常的生活。
但是,由于二尖瓣畸形導致中度返流,蘇全的病情随着年紀的增長會越來越嚴重,為了心髒的健康,為了不發生意外,手術修複是遲早的事。
闵慧一直都知道,但總覺得這一天離她還很遠很遠。
因為瓣膜手術是開胸手術,意味着病人的正胸會被切出一道二十五公分長的傷口。醫生會鋸開胸骨,剪開心包膜,讓心髒停跳,體外循環,把手伸到心髒裏進行修補。
兒童心髒手術的危險系數只會更大。
所以這些年來,闵慧的內心一直拒絕去想這件事,她不知如何面對,更擔心蘇全是否能在這樣可怕的手術中活下來。
經過一番搶救和檢查之後,蘇全被送回病房。周如稷與主治醫生交談了片刻後過來告訴闵慧:“他目前的情況暫時穩定,但心功能明顯不全,心髒也開始變大,需要立即手術。”
闵慧的心猛地一跳:這一天終于到來了。她緊緊地拉着周如稷的手,無助地看着他:“他還這麽小,還能再等等嗎?我怕他挺不過來。”
“不能等了。我們需要盡快修補他的瓣膜,以減少血液的回流。今天這次就已經是很危急的症狀了。”
闵慧臉色蒼白地點了點頭:“你們打算怎麽做?”
“首先,我們會盡量修補瓣膜,如果發現它已經損壞到無法修補,就需要置換。人工瓣膜有兩種,一種是機械瓣膜,一種是生物瓣膜。”周如稷解釋說,“機械瓣膜比較耐用,好的話幾十年都不需要更換,但需要終生服用抗凝藥。兒童一般要等到七八歲才能安裝。生物瓣膜一般是用豬心或是牛的心包膜做成的,不需要抗凝藥,但不是很堅固,有可能面臨第二次換瓣。”
“非要開胸不可嗎?”闵慧絕望地問道,“我聽說現在有很多微創手術,甚至機械人手術?”
“那些都還不是太成熟。而且從彩超上看,全全的情況比較複雜,還是傳統的開胸手術更穩妥一些。”周如稷低聲說,“你不用太擔心,這種手術現在的成功率很高的。”
“可他只是個三歲的孩子!”闵慧忍不住嗚咽。
“嗯,兒童的心髒手術需要更高的技術,”周如稷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他們的心髒很小,血管也很脆弱。”
“誰是濱城最好的心髒醫生?”
“剛才搶救他的王醫生,就是我們醫院最好的。”
“還有更好的嗎?”
周如稷點點頭:“安濟醫院的程光奕是兒童心髒手術的頂尖專家,莫說是在濱城,就是在全國也是數一數二的。他在業界有一個外號,叫作‘櫻桃’。”
“櫻桃?”
“你吃過生日蛋糕嗎?蛋糕上面是一層奶油,奶油上面會放一顆櫻桃。如果把全國的心髒手術專家比作一塊蛋糕的話,程光奕就是蛋糕上面的那顆櫻桃。”
“那好,”闵慧連忙說,“我們立即轉院去安濟,請程光奕來做手術。”
“他目前不在國內。”
“什麽?”
“他在新加坡有個學術交流,三個月內都不會回來。”
“那我明天飛一趟新加坡,去求他回來一趟。”闵慧立刻說。
“你恐怕不會這麽做。”周如稷看着她,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
“為什麽?我知道他很難請,但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請到他!”
“他是程啓讓的父親,求他的人多如牛毛。”周如稷說,“程光奕不可能為你的兒子跑這一趟,除非你去求程啓讓。”
那一瞬間,闵慧覺得自己大腦裏的血液被這句話給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