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一場夏雨下得又快又迅疾，下午的時候天還陰沉沉地，待到了晚上，便電閃雷鳴，呼啦啦下了個滿堂彩。
池塘裏的荷花喝飽了水，開得豔豔的，一朵又一朵，青蛙藏在蓮葉之下，懶洋洋地，有氣無力地一聲接着一聲叫喚。
柳哥兒本坐在屋檐下打瞌睡，他哥在屋裏讀書，讀書的人，總是心無旁骛，容不得半點驚擾的，他娘親生怕影響了他，連忙讓小兒子躲門外去玩了。
這外間雖然涼爽，可是蚊子也多，又大個，他們叫這水蚊子，只要被蟄一下就是包子大的疙瘩，又癢還有點痛，柳哥兒一邊打着蚊子，一邊拿着蒲扇扇風。
他娘輕悄悄走過來看了他一眼，說，“柳兒，你打把傘，去池塘裏摘幾片大的荷葉回來，快去，你哥想吃荷葉稀飯呢。”
你哥你哥，又是你哥。
柳哥兒雖然萬分不情願，可是礙于娘親的威嚴，還是乖乖換了一雙結實的鞋子，往池塘邊走去了。
池塘是他們家自己的，一到夏天就會結好多的蓮藕和蓮蓬，蓮藕又脆又甜，蓮子去了芯正好做銀耳湯，不知多少人家羨慕他們守着這一池子的寶貝，柳哥兒想到娘親熬的甜絲絲的銀耳湯，放在井水裏冰一下，夏天喝着的那滋味兒，就忍不住吞口水。
還遠遠地，柳哥兒就看到冒出頭的粉色花苞，他踩在地上的時候，泥土還濕潤着，滑不溜丢，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草叢上的水珠子打在他腳上，冰冰涼涼的。
走得近了，忽而不知從哪裏刮來一陣大風，吹得柳哥兒情不自禁閉上了眼，風漸漸小了，再睜開眼時，他卻看到了令他此生難忘的景象。
池塘之上的喧嚣早已遠去，枝頭上一朵朵荷花落在水面，次第而開，不知何處的渺茫梵音傳來，月光突然沖破烏雲，直直撒下一片清幽的光芒，落在水面上。
正中最大的蓮花上不知何時早已站着一個身影，那人影身姿窈窕，穿着一件青色的紗衣，她身上仿佛籠罩着一層薄霧似的，看不大清楚。
柳哥兒以為自己眼花了，正待揉一揉眼睛，女子已發現他注視的目光，轉過頭來。
那一眼，若是，必定能說出驚鴻一瞥，一眼萬年這樣的詞，可柳哥兒只是讷讷地，一句話也說不出。渺渺的梵音在他耳邊吟唱，越來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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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哥兒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物，若有任何一句詩詞能形容出她的萬中之一，恐怕詩人都要喜極而泣。只見月光照在她柔和的臉上，她體迅飄忽若神，淩波微步而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眄間流精溢彩，玉顏光潤自得。含辭未吐而氣若幽蘭。（注1）這種渾然天成的美貌，絕非這世間所有的人物。
女子卻對他微微一笑。
又一陣風吹過，只一眨眼的功夫，她便不見了。
池塘裏的開過的荷花剎那已凋謝，月亮又重新藏回雲層之後。
只剩下柳哥兒揉着眼睛，疑心是自己的幻覺，喃喃自語，“……是仙子啊。”
小昙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她周圍的田野裏種滿了鋪天蓋地的水稻，還不到六月，青澀的氣息撲面而來，一條條彎曲的田埂從她腳下通往不知名的地方，小昙身上穿着一件十分單薄的豆綠色的棉布裙子，頭上的頭發随意地用一根帶子系着，還飄散下來幾根。她的鞋子是大家閨秀不耐穿的繡鞋，這是小昙從随手從一個丢棄的坑裏巴拉出來的。
其實小昙做植物的記憶已經十分模糊了，她只記得自己是一株活了十來年的昙花，從來沒有開過花。她沒有主人，肆意地生長在一片陰涼的竹林裏，在太陽出來的時候她曬曬太陽，落水的時候就嘗嘗雨水，她的根紮在肥膩的泥土裏，可愛的胖蚯蚓在她腳底下鑽來鑽去。
偶然的一天裏，或許是因為風太柔，或許是因為月光太好，她伸了個懶腰，葉子顫巍巍地抖動，一顆晶瑩的珠子自天而降，落在她葉子上，疏忽地，她便長高了，她伸展着肢體，發現自己變成一個“人”。原地那株昙花卻消失不見了。
發現自己的變化，小昙大大的眼睛笑彎了，從前的時候她就十分向往那些不用在一個地方活到死的種族，她現在也總算能夠四處走走了。
這時候正是午後，因為昨夜的一場雨，空氣還有些濕潤，但樹梢上的蟬早已經躍躍欲試，鬧雜的聲音是小昙聽過很多年的，現在覺得更親切了。
野草的梢頭停立着白色的菜花蝶，小昙還是一顆植物的時候，生長的陰涼的地方，小昙是不長蟲的，她的鄰居，那一片竹子也不愛長蟲，不管哪個季節，她身上都是幹幹淨淨的，她卻常常羨慕別的花兒能引來蝴蝶，連喇叭花抱怨蝴蝶總愛灑落螢粉在身上也覺得是甜蜜的抱怨。
小昙蹑手蹑腳地走過去，合手一攏，那小東西居然躲也不躲，被她抓住了。她感到小東西在手心裏撲朔了幾下，大抵知道逃脫不了，便安安靜靜，不再掙紮了。
小昙把手放開一條縫，眯着一只眼睛去看，蝴蝶又小又脆弱，白色的翅膀輕輕地扇着。她吹了一口氣，小蝴蝶被吓得發抖。
“那你就乖乖陪着我咯，”小昙笑眯眯地說。
天又藍，風又清，還有暖洋洋的太陽，她喜歡涼爽的竹林，也喜歡曬太陽，這實在是再好不過的生活了。
可惜小昙實在沒有做人的經驗。
到下午的時候，小昙摸着肚子，感覺到十分難言的不舒服。
她說不出這種滋味來，因為她做植物的時候只知道不下雨便幹渴得難受，雨水泛濫成災就更讨厭了，她的根泡在水裏不曬曬就會泡爛。
卻不知道肚子不舒服要怎麽解決。
這會兒，她已經聞到一陣香味了。
小昙不知不覺就跟在香味的後面，走到一個院落門口。
小院子沒有修圍牆，外面繞着矮籬笆，小昙聞到裏面飄出一股從沒有聞過的味道。
肚子配合香味，咕咕咕叫起來。
小昙摸着肚子，不解地問，“你叫什麽呢？”
肚子當然不能說話，還叫得更歡實了。
小昙有點苦惱地嘆口氣，趴在矮矮的籬笆上往裏看。
她顧及到手裏的蝴蝶，又十分想看，手都要酸掉了。
這是個幹幹淨淨的小院子，院子邊上種了一排植物，有仙人球，扁竹根，蒜苗花等等，由于主人疲于收拾，它們姿态各異，肆意地生長着。遠處還有一群毛茸茸的小雞慢悠悠地啄食地上的小蟲子，憨态可掬，可愛極了。
最讓小昙在意的是屋裏的傳出的聲音和氣味。
她側耳仔細地捕捉。
随着“刺啦”一聲倒油的聲音，熱火“轟”一聲燃燒起來，菜倒入鍋裏，油“噼裏啪啦”地四濺着，頓時，一股香味撲鼻而來，勾起了小昙肚子裏的饞蟲。
随着火越來越旺，菜越來越香，小昙按着餓的扁扁的肚子，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
不知過了多久，菜炒完了。甜蜜的折磨也結束了。
然而這時候，主人家卻開門來倒水，小昙避之不及，正巧和那人撞上了。
方一鑒正要出門的時候，卻逮着一個想要翻進他家裏的小偷。
他院子的籬笆當初便是随意修建的，根本沒想着要防備小偷，因為從來沒有人敢進到他家裏偷東西。
沒想到，今日卻遇到個膽大妄為的，還有些呆的小賊。
小賊是個小姑娘，這小姑娘個子很矮，眼睛又圓又大，眼神懵懂清亮。她的皮膚白白的，比湯圓還白。大概她的歲數很小，臉上還有一團嬰兒肥，頭發混亂地紮着，一根呆毛從頭頂翹起來，主人都不知道。
看到方一鑒走出來了，小姑娘不躲不閃，反而沖着他甜甜地笑了一下，露出兩個小酒窩。
本來故意放慢了腳步，準備放這姑娘一馬的方一鑒見這情形，忍不住嘆了口氣：這姑娘怕不是傻的？
小昙眼睜睜就看着這個高高大大的男人端着一盆水走過來了。
小昙不太清楚“人類”這種生物的審美，但也知道這人長得極好，因為他五官端正，眉目舒朗幹淨，皮膚曬成了小麥色，他的眼睛十分黑，像她所住竹林中的那口水井，包容又溫柔。
男人沒說話，用一種無奈的眼神看着她，小昙突然就臉紅了。
這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吧？方一鑒不忍心地小聲提醒道，“還不快跑？”
小昙卻從籬笆上跳下來，理了一下棉布裙子，捏着手指說，“我我我……我不跑。”
注1:《洛神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