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的眼眸

第6章

第6章

聲音很好聽。

見面的這天，褚笙萊意外得很早就醒了。她從床上下去洗漱的時候，就連江山月都還在睡覺，鬧鐘沒響。

不知道為什麽，想到要見林伽青，她竟然會有點緊張。

從小到大，她在人群中都不是怕生的那個，鐘梁早早地帶着她出去應酬見世面，什麽大老板她都能嘻嘻哈哈地應對，機靈得要命。

想來想去，大概還是因為林伽青的特殊吧。

——殘疾人。

褚笙萊打上洗面奶，搓出綿密的泡沫來，閉上眼睛往臉上抹的時候想，她要怎麽做才能忽視掉林伽青是一個殘疾人這件事呢。

想要做到平等以待，就必須忽視掉一些特殊性。從林伽青的角度來看，她肯定也不希望別人總是拿她當一個殘疾人看待，但褚笙萊沒和他們打過交道，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避免。

同情心是人之常情，尤其是林伽青這樣年輕的女孩子。

只是，褚笙萊不清楚她是天生眼睛有問題，還是後天出意外導致的。

對接的時候，出于隐私保密，褚笙萊只了解到了一些很少的關于林伽青的信息。

知道她26歲，上過大學，在盲校成績很好，性格溫和，聽說長得還很漂亮。

根據上次打電話時的聊天來看，描述很符合。

褚笙萊又加上一條，聲音很好聽。

等她收拾好可以出門的時候，江山月的鬧鐘才姍姍響起，下了床見到整裝待發的褚笙萊，驚得揉了兩下眼睛，“萊萊，是你嗎？起這麽早，你不是在夢游吧？”

褚笙萊抿了下嘴，笑着背上書包，“是我。今天我占座，早餐我自己買。”

江山月愣愣的，“哦。”

出了宿舍，微涼的秋風吹來，這周溫度大幅下降，褚笙萊已經穿上薄薄的毛衣了。毛衣是米白色的，胸口繡了小小的品牌logo，其餘再無點綴裝飾，面料軟軟的很舒服，貼身穿也不難受。

出門太早，食堂沒什麽人，褚笙萊搶到了平時供不應求的鹹蛋黃流沙包，一口氣買了三個，提了杯豆漿邊走邊吃。去教室的路上也沒什麽人，褚笙萊慢慢踱着步子，并不着急。

早餐吃完了，剛到教室坐下，鐘梁女士的電話就撥過來了。

她們母女倆聯系并不頻繁，屬于十天半個月會打個電話的關系，無非也是報個平安，再說說近來發生了什麽。如果有需要褚笙萊參加的應酬，一般就是鐘梁的秘書柯珂打電話來，直接安排。

這個點的電話，多半就是報平安了。

鐘梁女士像是正在吃早飯，“萊萊，起了沒？”

褚笙萊把書本從包裏掏出來，“已經到教室了，早飯也吃完了。”

“呀。”鐘梁有些驚訝，“今天怎麽回事，千年賴床鬼居然起這麽早？”

褚笙萊确實是因為林伽青才沒有睡好的，她這會兒正需要一些指點，于是便和鐘梁說了自己參加公益活動和林伽青對接的事，以及，今天下午她還要直接上人家家裏見面的事。

鐘梁倒是覺得沒什麽問題，“萊萊，你現在煩惱呢，也無非是在煩惱見面後該如何對待她。确實，殘疾人一般心理會比較敏感一些，但你也不是大大咧咧的小孩兒，我相信你可以處理好的。”

“放輕松，只是交一個朋友罷了。還有，去朋友家裏拜訪不能空着手去，吃的用的，一些你覺得對方能用上的東西，都可以買來當作見面禮送給人家。”

褚笙萊聽完，稍稍的放松了些，“知道啦。”

“行了，我也吃完了。”鐘梁女士擦了擦嘴，“晚上見完了可以再跟我打電話說說情況，為娘給你參考一下，看你做得怎麽樣。”

褚笙萊笑了笑，“好好好。”

挂了電話，每兩秒，短信就彈了出來。鐘梁給她轉了兩千塊錢，想來是怕她沒錢準備禮物。褚笙萊收起手機，終于将注意力從如何對待林伽青轉到了給林伽青買什麽見面禮上。

上午的課很快過去，褚笙萊又記了滿滿三頁的電子筆記，手腕都泛着酸。

下午的兩節課是選修課，西方電影史。

老師點完名之後給大家放了一部法國片子，劇情很緩慢，江山月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褚笙萊強撐了一會兒，沒有倒下入睡，而是從包裏掏出了一本《憲法學講義》來看。

這本書是清華法學院的老師寫的，內容很有意思，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出些作者的幽默來，褚笙萊看着看着，不知不覺兩節課就過去了。

一下課，她立馬搖醒江山月，“醒醒，回宿舍睡去。我要出校，可能會晚點回來。”

江山月懵懵的，漂亮的臉上浮着些茫然，她打了個哈欠，“出去幹嘛？”

“參加公益活動。”

褚笙萊這麽說道。

江山月看她提着書包越過人流沖出教室的那架勢，感覺她不像是要去做公益，倒像是要去撿什麽天大的便宜似的。

江大有好幾個校區，法學院在西沙校區，離桐蔭路不算很遠，大概地鐵半小時可以到。

四點二十下課，十分鐘出校，半小時到達桐蔭路3號，路上因為褚笙萊有點趕，最終敲門的時候，時間落在了16:55。

她不知道買什麽，于是中午的時候在學校的文創店裏買了件印着江大校徽校訓的針織外套。倒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江山月拉着她去逛文創店的時候，褚笙萊摸過那件衣服，确實很柔軟很舒服。

價格也不算便宜，699，屬于那種她不會給自己買，但是送別人的話剛剛好的那種。

敲了兩下門，屋子裏傳來林伽青的聲音，“是阿萊嗎？鑰匙在花盆裏，你自己拿吧。”

鑰匙？

褚笙萊在花盆裏扒拉了兩下，從泥土裏翻出了一把鑰匙，她舉着那鑰匙站在林伽青家門口，忽然就有點懵。

從她18年的人生經驗來看，讓一個才認識不到半個月，并且是第一次線下見面的人知道自己家鑰匙在哪兒的人，多半是腦子有問題。

到底是林伽青相信她，還是林伽青腦子有問題？

褚笙萊想了半天，用鑰匙開了門，又把鑰匙放回了花盆裏。門口擺着一雙淺灰色的拖鞋，看樣子是新的，連吊牌都沒剪。

“阿萊，拖鞋在門口，你看見了嗎？”

林伽青的聲音由遠及近，褚笙萊循着聲音看過去，本以為會看到一個絕色美女，沒想到林伽青臉上落着幾道黑垢，兩只手也髒兮兮的，身上的圍裙也亂七八糟的，實在沒有什麽美女的氛圍。

不過，抛開這些，又能看出些美女的感覺來。

林伽青雖然看不見，但還是努力地睜着眼。她的眼睛很漂亮，亮晶晶的，皮膚看着也很白，人不算高，大概160出頭的樣子，頭發很長很多，身材也很纖瘦。

如果不是這個出場，褚笙萊真的會驚豔到。

她喜歡清瘦挂的女生，江山月也清瘦，可是江山月個子高，化妝之後更有種高冷的氣質，看着像女神一般，不太好接近。

林伽青這樣，怎麽說呢，更平和，更舒服，小巧一個，非常可愛。

褚笙萊應聲，“啊，我看到了！有剪刀嗎？吊牌還沒剪。”

“有的，你等等，我去拿。”

林伽青舉着髒兮兮的手，努力讓自己每一步都走得像正常人一般，可惜沒走兩下，腳還是跛了起來。

她的臉一下子就熱了，一想到褚笙萊就在不遠處看着，一想到自己所有的不堪都暴露在了一個陌生人眼中，她就忽然很窘迫。

褚笙萊确實看到了，她沒想到，林伽青連腿腳都有問題。

剛要出聲說別找了，褚笙萊又想到，或許自己這句話會傷害到林伽青的自尊心，于是又努力收了回去。

最後，林伽青跛着腳，在客廳的櫃子裏摸到了剪刀，扶着牆壁走到了褚笙萊面前。

因為緊張和尴尬，她腦門上已經出了很多汗，遞過去時手都微微在發抖，“給，阿萊。”

褚笙萊接過，大概是因為不知該如何面對林伽青，整個人都變得有些拘謹起來。

“謝謝。”

她剪掉吊牌，換好拖鞋，剪刀沒再給林伽青，而是問道：“這個應該放哪兒？我放回去吧。”

林伽青察覺到褚笙萊走近，不知為何，感覺聲音像是從頭頂傳來的。

她有些疑惑，但還是沒說別的，指了指客廳，“放在電視機櫃的第二個抽屜左邊的第一個格子裏就可以。”

褚笙萊應了聲好，走過去放好剪刀，轉過身來，林伽青又扶着牆走了過來。她的手有些髒，但好在污垢沒抹到牆上。

褚笙萊有些潔癖，強迫自己不再看，問道：“你在做飯？”

廚房裏有動靜，多半是在準備晚飯。

林伽青點了點頭，“對呀。阿萊，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想好好招待你，只是我不太擅長這個，你別嫌棄我做飯難吃就好。”

褚笙萊本想說，你眼睛不好也能做飯嗎，但話到嘴邊還是收了回去，沒用這樣冒犯的說法，“我也會做一點，需要我幫忙嗎？”

林伽青愣了一下，想起自己一下午做飯的慘狀，廚房怕是成了個重災區，一時有些不敢讓褚笙萊進去。

可事已至此，她這個眼睛也沒辦法好好收拾，看來是必須要褚笙萊幫忙了。

林伽青的臉還是紅着，大概是沒想到自己會接二連三的丢臉。

褚笙萊瞧見林伽青紅撲撲的臉蛋，忽然小聲笑了一下，林伽青耳尖捕捉到，臉色白了白，“阿萊，你……在笑嗎？”

褚笙萊說：“對，笑你很可愛。”

“可，”林伽青都懵了，“可愛？”

褚笙萊揉了揉鼻子，不再說下去，轉身放下書包，“我看廚房有點亂，先收拾一下吧。你去洗個手洗個臉，沾到了一些髒東西。”

林伽青，“啊。”

她沒功夫再思考自己哪裏可愛，紅着臉摸去了廁所，飛快關上了門。

怎麽回事，上一次打電話還像個小朋友的褚笙萊，這一次怎麽變成這樣了？

林伽青原想拿她當小孩子，可眼下來看，似乎不能這麽辦了。

林伽青洗幹淨手和臉，努力摸了幾下，确定沒有髒東西了，這才貼着門站了一會兒。

說實話，這種感覺很新奇。見到陌生人，在對方面前暴露自己的不足與不堪，對現在的她來說都需要很大的勇氣，褚笙萊就這麽來了，她以為自己做足了準備，結果到頭來盡是慌亂。

冷靜冷靜，她必須要克服這些。

她給自己做了很多心理暗示，一直到覺得自己足夠平靜了，這才拉開廁所門出去。

褚笙萊已經手腳麻利地收拾好了廚房，看見林伽青出來，問道：“廚房我收好啦，還要我做什麽嗎，姐姐？”

姐姐？

這個稱呼換得有些突然。

林伽青腳步一頓，緩慢地走到廚房裏，唔了一聲，“還，還是我自己來吧。阿萊，我眼睛不好，不知道怎麽分配，所以你還是讓我自己來吧。”

褚笙萊點了點頭，“好。那我站這裏看你做飯可以嗎，姐姐？需要我幫忙的時候叫我就可以。”

林伽青被接連的兩聲姐姐喊得有些迷糊，抿了抿唇，低頭開始繼續做菜。

都是很簡單的家常菜，唯一難的大概是那道排骨湯，排骨是切好了的，重點在于放調料這一步。林伽青放一點點就要試嘗一下味道，褚笙萊也不着急，抱着手臂在門口看着，盯着林伽青不放。

把臉洗幹淨，那種很吸引人的模樣就露了出來，不得不說，褚笙萊确實很吃這種長相。

林伽青是那種一眼看過去就會覺得她很聰明的長相。額頭飽滿皮膚細膩，一雙眼睛大且明亮，眼尾自然上揚，眉骨到鼻梁都很立體英氣，鼻頭卻又微微有些肉感，中和了那種帶着些戾氣的感覺，顯得更加特別。

看來這個公益活動，也沒有那麽糟糕。

褚笙萊盯着人看了好一會兒，林伽青毫無察覺。

嘗了好幾次，終于調出了想要的味道，林伽青松了口氣，關掉了火，轉過身來，“阿萊，可以幫我端一下嗎？手套在櫃子裏，小心不要燙到自己。”

褚笙萊回過神，直起身體，“好啊。”

林伽青稍稍後退，褚笙萊走近，貼着林伽青的身體打開了頂上的櫃門，從裏面拿出了一副隔熱手套戴上。

這時候，林伽青大概感覺出來，阿萊好像挺高的。

褚笙萊把湯和飯菜全端去了外面餐桌上，林伽青洗過手之後走了過來，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頗為期待地望着褚笙萊的方向，“阿萊，你嘗一嘗，好吃嗎？”

“不急。”褚笙萊的聲音忽然靠近，她幫林伽青擺好碗筷，放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又幫她盛好了飯，這才坐下。

“幫你裝了飯，一起吃吧，姐姐。”

林伽青怔怔的，拿起碗筷，挑了一筷子米飯進嘴。

說來奇怪，因為她性格很執拗，又不肯認輸，幾近失明之後總是不想接受別人的幫助。像褚笙萊這樣自然地幫她做過一些事的人有很多，都被她推開了，因為打從心底裏抗拒。

褚笙萊有一些不一樣，林伽青還是下意識不想接受她的幫助，可是反抗之餘，竟然又起了點心思，覺得好像接受幫助也沒什麽。

因為褚笙萊做得太過自然了。

說話的語氣，自然的動作，林伽青感覺自己如果拒絕，那就是在沒事找事。

褚笙萊每樣菜都嘗了一下，說實話，味道幾乎是一樣的。林伽青每道菜放的調料都是一模一樣的，食物原本的味道也因為火候沒控制好而變淡，吃起來就是平平無奇。

林伽青捧着碗，等着點評，“阿萊，你覺得怎麽樣？”

褚笙萊擡了下眼。

盲人的眼睛和常人的區別便在于，光彩暗淡，看不出眼神和情緒。不過或許是因為林伽青雙眼的形狀太過于好看，褚笙萊還是從那雙漂亮的眼睛裏看出了點求表揚的意思。

于是她順從地說了句違心的話，“挺好吃的，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也不是什麽很高的評價，但林伽青就是高興了。

【作者有話說】

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