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虛舟縱棹之序
虛舟縱棹之序
“小秋小秋”
“血氧血壓一切正常,沒有明顯的外傷傷口。”
“哎呦喂那怎麽不醒啊,難道是撞壞腦子了”
“初步判斷只能是這個原因……我去請醫療組。”
葉驚秋剛從一片朦朦胧胧中醒來,最先聽見的就是撞壞腦子這四個字,一瞬間她立刻打了個激靈。
不行!她本就記不住數學公式的腦袋絕對再經不起這樣的詛咒了!
葉驚秋拼命地想要說自己的腦殼健健康康沒病沒災,但話語每每湧到喉嚨便戛然而止,像是有無形的禁制封鎖,叫她不能發出一點聲音。
“好,我先帶她回房間。”
另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來,葉驚秋還未反應過來這是誰,便忽覺自己被再度擁在一個溫熱的懷中。
然後便身下一空。
體力不錯啊這位朋友。
葉驚秋迷迷糊糊地想。
得益于基地五花八門豐富多彩的夥食營養,她半年來體重似乎都要邁入穩步上升期了。更何況她身高已經隐約有和隊長一較高下的可能,所以能把她這麽輕松地抱起來,可見這位朋友臂力堪稱上佳。
時醉此刻不知道看似安睡在她懷中的小隊友已經迷迷糊糊地轉醒,她只是動作輕盈地環抱着葉驚秋進了艙室。這點重量對時隊長不值一提,但時醉還是略略估計了下懷中人的體重,得到答案後微微皺了皺眉頭。
還是太瘦了,按照宴昭的說法,身處高三階段的高中生正是缺營養補身體的關鍵階段,但基地這半年顯然沒有幫上葉驚秋太多。
話說回來……她記得二零九的廚房似乎很久沒有動用了。
時醉一時想得失神,不知不覺就到了葉驚秋房門前,她低聲叫Aether開門,像是有點怕吵到了葉驚秋。
房門應聲而開,時醉用後背頂開房門,悄無聲息地将小隊友放好。葉驚秋依舊阖眼像是沉睡,時醉望了望她的顯出些血痕的側臉,無聲地将薄被給葉驚秋披好。
而後坐在床邊,深邃黑眸安靜地注視着葉驚秋。
她在海底觸碰到葉驚秋的那一刻已近乎感受到不到她的呼吸,也許再晚上一秒,時醉就再也見不到葉驚秋。
小隊友此刻臉色依舊蒼白,但胸膛已經平暢許多。狹小船艙內盡是她極輕極輕的呼吸聲。此時距離天亮還有三個小時,正是夜色蒼茫。遠處的槍炮與異獸嘶吼聲小的像是無關緊要,船艙內有種像是偷來的安然。
時醉忽地松了一口氣,緊繃的肩膀松弛,這才真真正正地放下心來。
她根本不敢想眼睜睜看着葉驚秋死掉的可能性,畢竟葉驚秋于她而言已不是隊友二字便可概括。如果真的錯過了救她的最佳時機……
時醉不敢想,也不敢賭。
愈發慘淡的月光從窗棂外傾斜而來,星星點點地照滿葉驚秋沒有血色的臉龐。幹涸的海水與血痕像是烙在她臉上,淩亂紛雜,稍稍狼狽。
時醉嘆了口氣,像是在指責自己。她随手取過旁邊的毛巾,指尖凝出水元素打濕,不太熟練地去擦拭小隊友臉旁的血痕。
就在那塊毛巾即将觸碰到葉驚秋側臉的瞬間——
葉驚秋睜開了眼睛。
時醉: “……”
說時遲那時快,時隊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啾的一聲将毛巾甩到遠處,雙手一秒規規矩矩地合在膝骨上,面色嚴肅猶如中心組開會。
剛看清一切的葉驚秋: “”
是她的錯覺嗎,她怎麽隐約覺得,自己剛剛和隊長離得還蠻近的
時醉咳了兩聲,故意放輕的語氣有點說不出來的僵硬: “感覺怎麽樣有哪裏不舒服嗎”
葉驚秋連忙搖頭,小心翼翼地把身上的條被往上拉了拉。
隊長這語氣怎麽有種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她沒幹壞事兒吧!
“沒事兒啦隊長,我恢複力還是很強的!”
倒是一如既往的活潑。
時醉心底暗暗松氣,面上卻極淡然地點點頭: “好,等等周周會帶醫療組來做檢查,有什麽問題盡管說。”
葉驚秋卻打了個激靈猛然搖頭: “不不不!雖然魍魉死了但獸潮還沒結束,不用浪費人力在我身上的隊長!”
“什麽叫浪費,”時醉皺眉, “你殺掉魍魉的瞬間神弦曲的幻境便被全面解除,現在伐樓那號上人力充足,你不必擔心。更何況……更何況這是應該的。”
“那也不用啦,”葉驚秋下意識回複,絲毫沒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像是撒嬌, “我超困的隊長!明天,明天上午我自己乖乖去檢查室!”
聽見眼前人語氣的時醉頓了一下,剛想再出言勸導,可小隊友卻似乎早看出了她意欲何為,幹脆雙手合十跟祈禱一樣裝出苦苦哀求模樣,那漆黑瞳眸裏的笑意卻愈發濃郁。
分明是對她完全信任,完全依賴的模樣。
“好……”于是時醉忽然道,她突兀起身, “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去看看外面的情況。”
沒料到隊長答應如此之快的葉驚秋微愣,下一秒趕緊乖巧應聲,她正預備直起身來好好和隊長道別,卻忽然被隊長按住了僅剩一層薄衣的肩頭。
時醉看着毫不設防眼神迷茫的小隊友略略一頓,她面上卻依舊是平靜的神色: “不要起來了,睡覺休息吧。”
注視着葉驚秋點頭把自己縮回被子裏,時醉這才放心地熄燈,她退後一步合門,手卻久久地搭在門把手上遲遲未動。
還是個沒有徹底長大的孩子,還是個沒有任何家人的高中生。
時醉垂眸默念着,輕輕地松開了門把手。
一牆之隔,她卻不知葉驚秋早已鬼鬼祟祟地鑽出被窩,悄悄地敞開了窗戶。
“隐藏。”
她低聲道。
于是所有監控設備瞬間齊暗,在葉驚秋的小聲呼喚中,一只泥鳅樣的不明生物靈活地鑽了進來。
葉驚秋立刻關窗躺平。
小泥鳅扭着撲過來,葉驚秋猝不及防被舔了一臉口水,她強忍着癢意笑着抓住小龍: “別動別動!我真沒事兒啦,南南姐還好麽”
早在她蘇醒的那一刻起,她便奇異地察覺到了小龍的存在。殺掉魍魉之後的這短短幾小時,她對異獸的感應力像是飙升。
小燭龍纏上葉驚秋的手臂,尾巴靈活地在葉驚秋手背上畫圈圈,大概花了五分鐘的時間畫了個好字,得到信息的葉驚秋這才徹底放心。
正這時,小龍卻忽然用舌尖努力地抵着什麽,葉驚秋神色一下子嚴肅起來,她擔心是小龍誤食了什麽東西,立刻預備仔細給小龍做個檢查。
卻見小龍吐出了一枚紙球。
葉驚秋微微一愣,她下意識去摸那枚小小的球狀物體,卻發現觸感極其幹燥,根本不像從小龍下颌中吐出來的一樣。
是經過,特殊加工的紙張!
葉驚秋忽然緊張起來,她似乎猜到這東西是什麽了。
所謂近鄉情更怯,家人這兩個字所代表的含義仿佛就包含在這卷紙團中。葉驚秋興奮極了,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紙球,果見滿頁墨字淩厲飄逸,似曾相識。
這封信主人是誰的答案已經昭然若示。
葉知夏,她的姐姐。
一種奇特的心情如潮水般沖刷腦海,葉驚秋倏地笑起來,她興奮地舔了舔唇,迫不及待地開啓逐字逐句地小心讀信。
“小秋:三年未見,久盼消息。因礙言令,無從企及。幸得此機可書信一封,猶豫許久,卻不知可以問你何事,畢竟依你之願,此信應是無回可能。”
筆鋒飄逸卻不失勁道,淩厲卻不失大氣。葉驚秋不懂書法,卻依舊能看出這筆字暗藏了多少功力。她盯着“猶豫許久”這四個字後的逗號看了好半天,因為這個墨點明顯像久頓墨暈出來的一般。
信中并未問及她所謂的飲食睡眠生活起居,葉驚秋卻分明覺出來一種被關心的暖意。大概篇幅有限,姐姐也猶豫了很久要寫什麽吧。
她笑了一下,繼續往後看。
“失憶一事我已知曉,你無需擔心,百年來你已忘卻過去數十次。但此次太為突然,故而我仍希盼你能盡快想起。畢竟潘多拉之鑰丢失,意志本源恐不久現世。百年之力不可功虧一篑,更何況此為你生存之關鍵,我實在擔心。”
葉驚秋猛地坐起來,大腦自動重複關鍵字。
百年!
所以她活了這麽久,她的姐姐也分明活了這麽久嘛!百年這麽長的時間都寫得輕輕松松,肯定是她親姐姐了。
估計就是她們家有什麽獨門本能特技能延長壽命,魍魉那厮絕對是在胡言亂語地欺騙她!
葉驚秋忍不住笑起來,一種洗清罪名的清白感湧上上心頭。至于意志本源為自己活着的關鍵……她沒什麽頭緒,只大概知曉這東西對自己很重要了。
“至于玉佩則請你務必收好,當年你贈我半塊時曾言其為你複蘇關鍵。貔貅玉佩實則分為上下兩副,集齊則可開啓北極冰殿之門,重歸舊園。”
北極新地圖開啓,葉驚秋盤膝而坐敲着腦袋,想起異獸之夢中那些過于離譜的場景,總覺得實在是有必要去一趟北極。
但至少現在,她大概知道了自己的一些過去,被群獸分屍是真的,藏在冰殿裏恢複蘇醒,應該也是真的。
葉驚秋呼出一口氣,卻興奮地握了握拳頭,至少現在自己的過去有一點清晰的跡象了,這種有目的的探尋總比她自己瞎找瞎猜好上一百倍。
短紙最後還綴着幾行小字,葉驚秋幹脆把信紙疊起來細看:
“最後,時醉不易相處,你且多加注意,盡量與她減少聯系,保護自己為上。”
“紙短不能多言,眠食諸希珍重。”
“知夏。”
葉驚秋:嘶——
姐姐看起來,對隊長,似乎是,有那麽億點點意見的呢。
這大概是今晚唯一的壞消息了,姐姐為什麽對隊長誤會這麽深隊長明明很好相處耶。
不行,下次有機會她得大誇特誇一遍隊長,否則等以後事情都搞定了,隊長和姐姐相看兩生厭可不太行!
诶話說她以後住在哪裏呢要不一周住二零九一周回姐姐家但這樣會不會太趕了
那再建個空間通道反正當年的自己估計厲害得不得了,搞個快速通道應該不是問題!
葉驚秋想入非非,一時間思緒簡直飛了一百年。
小燭龍親昵地靠過來,喚醒計劃太過久遠的小葉同學。
那就不管那麽多了,先養小龍!
葉驚秋回神後下意識摸了摸小燭龍的腦殼,心想總得潛移默化地讓小龍出現熟悉基地。
更何況如果到時候隊長能接受小龍,那麽是不是意味着,她也能接受自己是異獸的可能……
不不不沒有可能!自己肯定是人類!那柄骨劍估計也是她曾經用的什麽大招。
葉驚秋砰一聲躺倒,把小龍揣兜裏趕緊閉眼睡覺。
不要瞎想不要為沒有發生的事情擔憂,她是人類,不可能是什麽異獸。
反複念叨着這幾句話,葉驚秋很快阖眼入眠。四周重新寂靜下來,小燭龍也緩緩地貼着葉驚秋睡着了。
遠處的基地成員在處理獸潮最後的餘尾,魍魉一死獸潮結束,但滿海的屍體和血液卻依舊需要清理。
衆人忙碌得紛雜,因此沒人注意到,從遙遙海底升騰起幾朵忽閃忽暗的純金光焰,悄無聲息地沒入葉驚秋心髒。
*
異獸處理基地,基地長應天辦公室。
屏幕上兩條來自不同聯系人的信息近乎是同時抵達,魍魉已死四個紅字像是淌血。袅袅煙氣糾纏着升往高天,窗外初升的晨光明耀到幾乎刺眼的程度。
應天叼着煙鬥倚靠在躺椅旁,臉上呈現出星星點點不宜察覺的褶皺,他滿頭白發锃亮,心情極度不錯地噴出一口煙氣,忽地不明意味的笑起來。
“還有一只,就該收網啊……”
他輕笑着咔一聲燃起火機,慢條斯理地撚起桌上那張紙質檔案的存件。
那是一份再标準不過的基地檔案,薄薄一頁紙張,影印字跡模糊。唯一的殘留照片卻年代久遠。
曝光不佳的黑白影像上标注着上海二字,拍攝日期為一九零九年六月七日。黃包車,石庫門,弄堂裏飄着幾個模糊到難以分辨的身影,遠處牌匾上育嬰堂三字若隐若現。
青衫滿身的葉驚秋長身玉立,環肩抱胸斜倚石牆,神色慵懶悠閑。像是發現了鏡頭的存在,她微微歪頭,清澈黑眸裏寫滿濃濃笑意,一如當今神采飛揚的少年。
煙鬥燃起的火星四濺,紙質的檔案頁忽地開始燃燒,烈火慢慢地吞噬掉照片上青衫人的笑意,也慢慢吞噬掉紙張最上的注腳。
編號SY-000001,葉驚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