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悼亡鐘
悼亡鐘
場面頓時安靜下來,時醉迅速收回右手,再也不顧上所謂的溝通理念。
她故作冷靜道:“你可以自己起來。”
葉驚秋卻像Aether一樣無賴,人徹底歪坐在地上,語氣無力:“我沒力氣了,隊長你幫我一下吧。”
她終于發現了隊長的一點本質!原來謝平之所言确實不假,別看隊長表面上看起來冷冰冰的,實際上也蠻關心隊友的嘛!
葉驚秋從來沒和隊長這種冷淡寡言的人相處過,所以這幾天也在悄悄地探索究竟怎麽能克服對隊長的畏懼心理。哪料到不用探索了,隊長其實和小許老師與阿謝沒什麽不一樣,某種程度上都很好接近。
時醉但覺面上發燙,仿佛又回到被寧晚撞見逗小貓的那天,總有一種藏不住的窘迫感。
她努力讓聲音與往常一般無二:“自己。”
然而這話聽在葉驚秋耳裏卻透着一股色厲內荏的味道,葉驚秋在地上躺得安安穩穩,毅然決然:
“不!”
“自己起。”
“得隊長幫忙。”
“自己。”
“得隊長幫忙。”
時醉默了兩秒,把葉驚秋突如其來的放肆歸因為自己這個家長當得不合格。
俗話說一松一緊,她這幾天對葉驚秋就是太過放縱,導致孩子提前進入叛逆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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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毫不猶豫地打開腕環,快速給某人發了信息,語氣剎那間寒若冰霜:“好,那你不要起來了。”
像極了家長忍耐限度已達極致,索性破罐破摔選擇冷眼旁觀。
葉驚秋心裏咯噔一聲,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審判”味道。
她立刻三下五除二從地上爬起來,熟練地換上忏悔神情,低眉垂眼地試圖挽回局面:“隊長隊長我錯了!”
看破紅塵的時醉冷笑一聲:“晚了。”
“我已經叫Aether送複習資料到煉金部,稍後宴昭會來接你,”隊長後退一步,面無表情地下通牒令,“下午六點前,你必須寫完兩套試卷。”
葉驚秋:......玩脫了。
隊長!你好狠的心!
*
五個小時後,煉金部代理部長辦公室
宴昭悠悠地拆開一卷羊皮紙。
這種以石灰水浸泡過的書卷要歷經刮薄、幹燥、打磨等數道工序。最好的羊皮紙又稱vellum,能讓鵝毛筆留下的字跡呈現出像油畫般濃重飽滿的色彩,是保存知識的不二之選。
歐洲國家普遍從三世紀開始用它寫法律文件,但西方覺醒者利用這種動物毛皮所制紙張的時間要比這更早。煉金術士會用密語在上寫滿覺醒者和異獸搏鬥的秘辛,然後将其統一封存進銀箱,以便後人從中借鑒獵殺異獸的元素武器。
煉金部有幾百個這樣的小箱子,只可惜西方流傳的這種密語古怪難解,時不時還會摻雜進古希伯來文或拉丁語,所以哪怕是煉金部的學究,對這些東西也十分頭痛。
宴昭此刻正在翻譯某些秘史——覺醒者為了緩解暴動值往往會尋求一門特定的愛好來平定情緒,她是中國北方人,成年後輾轉于海外求學,最終機緣巧合下覺醒本能進入基地煉金部,對于精通多種語言的宴部長而言,翻譯是一件很有意思的業餘工作。
但在一旁的愁眉苦臉的葉驚秋眼裏,這簡直是千古難題。
“唉。”
又是一聲濃重的嘆息,眼見時間愈發接近六點的DDL,葉驚秋跟小老頭似的,為自己接下來的命運惴惴不安。
她現在更加懼怕隊長了,已經在心中将時醉和班主任徐老師劃分為同一類人群,順手還打上了“不可觸碰の恐懼”的T0标簽。
宴昭好笑地放下手中那支用了很多年的鋼筆,轉頭去看身邊做題的小秋同學:“上海市的高考題目有這樣難麽?這可是已經一個下午了呀小秋同學。”
葉驚秋萎靡不振:“但我是真的不想寫呀宴老師。”
“如果你打定主意不參加高考其實也沒有很大問題,大可以出國讀個學位,況且基地在各個國家地區都有分部,”宴昭早已看破小秋同學本質,“但其實你也沒有那麽抵觸不是嗎?我總覺得你這件事兒似乎有點執念。”
“其實也不是對高考吧,”葉驚秋從這話中品出一點被找談話的味道,索性放下厚重的五三試題,靠在椅背上轉了轉筆。
宴昭見她這副樣子也将鋼筆歸置到一旁,開口問道:“那是?”
“對這種讀書生活的向往?”葉驚秋想了想,“高考算是這段求學之旅的句號,它對我的意義有點像古代的科舉。”
說到這兒葉驚秋拍拍腦袋,語氣不由自主地迷茫起來:“哎,我也不知道我說了什麽鬼東西。這大概是我潛意識的指引?就像、就像我要親手殺掉異獸一樣的命令。”
宴昭敏銳地覺察到小秋奇怪的語氣,說剛剛那句話時,她的神情簡直稱得上遺憾。
所以她究竟在遺憾些什麽?
宴昭壓下心中的疑問,找準時機,迅速把轉向不知名情緒的氣氛重新拉回來。
“再有兩周就是基地的周年宴,行政部已經在禮廳提前布置場地,”她指了指葉驚秋手中空白的試卷題目,開始隔空畫餅,“不如先在時隊來接你前把翻譯做了?晚上我帶你去轉轉。”
“提前謝謝宴老師!我再緩會兒就立馬去寫,”葉驚秋趴在書桌上,臉滾五三忽然長長悲鳴一聲,“我好恨秦始皇!他為什麽不能多活幾年統一全世界啊。”
但凡能車同軌書同文,她哪裏還需要學什麽英語日語法語!
“不同語言自有不同的美感,”宴昭見時隊威脅不住、獎勵誘惑不了,索性換個角度上價值勸學,“不同語境又有不同的诠釋。”
“嗯?”葉驚秋果然被吸引過來,好奇地發出個鼻音。
宴昭以為她的戰略取得初步成功,幹脆把小秋同學的試題集拿過來,抵住其中一句話:“比如這句,其實有很多種譯法。”
葉驚秋順着宴昭的目光看去,但見是五三試題頁下綴着的一行小字:no one but you.
是加拿大某位歌手的歌名,某種程度上還有點羅曼蒂克風味。
宴昭點了點書頁,語氣鼓勵:“如果是你,會怎麽解釋這句話?”
她看向葉驚秋,期望這位同學能從中體會到一絲語言的美感與留白。
但見準高三生沉思幾秒,給予最貼合她自身語境的回答:“整個班都特安靜,就你最吵。”
宴昭:“……”
只進油鹽是吧。
“寫題吧,”宴昭面無表情地敲敲案板,“晚上哪也別去了。”
*
2020年7月22日,大暑。
晚七點,基地所處的空間尚未徹底暗下,但流明般的燈火已被全數點亮。
葉驚秋正跟着時醉在禮廳一角等着開場,但覺自己這半個月熟悉的基地像是換了個皮膚,叫她認不出一星半點。
行政部準備兩周的禮廳呈現出另一種隆重典雅的風格,略顯冷峻的漆黑實木地板正反射着天花板上數不清的大盞水晶吊燈,四面牆上挂着基地成員描摹的名作,隐藏着某些古怪符號的油畫将濃烈的色彩完全保留。
今晚是慶祝基地成立的周年宴,除極個別還需要堅守崗位的行動部專員外,絕大多數成員可以悠哉悠哉地過個晚宴,而後開啓一年中為數不多的五天假期。
畢竟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群人全年無休。哪怕是人已經在法定假節日舒舒服服地躺在海邊曬太陽,意志之環滴滴一聲就要把人從假期拉回來。
也怪不得阿謝提到放假時兩眼發亮。
周年宴不規定服飾着裝,但身穿正裝預備在舞池略顯身手的人不在少數。不過異獸作亂不挑日子,葉驚秋有理由相信,只要Aether報警,這些上一秒還在談笑碰杯的專員可以在一瞬間拔出腰刀和配槍,提着高跟鞋或晚禮裙去踩傳送門。
葉驚秋只套了一件行動部特制專服,她左胸處正挂着一塊亮閃閃的錫制銘牌,上面綴着八個燙金小字:
行動部一隊葉驚秋。
這叫她得到一點很少見的歸屬感。
“阿謝和施隊長不是說今晚會回來嗎?”眼看規定的周年宴時間在即,葉驚秋左顧右盼,也沒有見到她期待了半個月的人。
廳內尚奏着迎賓樂曲,單簧管和鋼琴飄出輕快的旋律。人員尚未到齊,場內略顯嘈雜。所以時醉微側向小隊友,說:“晚九的機票,她們估計要十一點到。”
“有點晚诶,”葉驚秋笑着搖了搖杯子裏紅酒一樣的液體——那是宴昭剛剛給她拿的橘子汁,“那她們豈不是要錯過晚宴了?”
時醉點頭一下,沒有再回答了。
于是兩人所在的禮廳一角重歸寂靜,周遭飄蕩着被刻意壓低的交談聲。葉驚秋悄悄地觑了一眼時醉,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今晚的隊長大概心情也受到了基地幾分感染,人顯得也沒有那樣冷了。
她現在有點拿不準,上次在本能部實驗室門口發生的事究竟是好是壞。
說好呢,那日之後隊長對她好像更嚴厲苛求了幾分;說壞呢,但她在這半月的訓練中,明明覺得自己和隊長愈發熟悉。
搞不懂,搞不懂。
葉驚秋深沉嘆氣,忽覺自己在和“繼任家長”的相處之道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距離開場沒有幾分鐘了,禮堂正中間的熒幕被緩緩拉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行政部成員正在調試流轉着元素氣息的投影設備,據說周年宴向來都是基地長致辭開場,但可惜應天現在出差在外,只能遠程出場。
方聽靈即是在這個時候來的,她步履卻略顯匆忙,人似乎是在找着什麽,葉驚秋忙不疊地沖她揮了揮手,便見一向溫柔的方聽靈同她倉促地打了個招呼,然後快步走向時醉,兩人低聲不知說起了什麽。
葉驚秋嗅到不同尋常的氣味,然而她還未來得及上前問清緣由,遠處熒幕短暫的調試已經結束。行政部部長三島平衣向遠處揮了揮手。交響樂收尾,嘈雜的人聲如海浪般驟然被壓下,四周鴉雀無聲。
開場時間到,一位舉止從容、背脊挺拔的老人驀地出現在熒幕上,場內寂靜了兩秒,而後忽然爆出一陣掌聲!
葉驚秋注意力迅速被轉移,她茫茫然地跟着鼓掌,能從周圍人群的臉上看出一種不必言說的崇敬。
掌聲慢慢地低下去,但成員們的熱情幾乎有如實質,葉驚秋能看到宴昭和洛塔瑞奧正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收斂起往日的神情,也在專注地注視着那位老人。
基地長應天面露微笑,黑發一絲不茍,他身着考究精巧的純黑西裝,立領修長紋理明顯,胸口衣袋上還別一朵金黃的雛菊。
“女士們、先生們。”應天含笑開口,低沉厚重的聲音在廳堂內層層蕩開,帶着一種奇特的安定感。
然而話落剎那,這位老人又似想起什麽一樣。
他忽然轉頭看向禮廳一角,打趣道,“噢,今年還要加一句孩子們。”
場內響起善意的低笑聲,知道基地長在說新來的小秋同學,她們已在這半月內對這名新成員有了初步了解。
葉驚秋不是什麽膽怯害怕的性格,她對四周看來的視線不避不讓,索性也跟着笑起來,心裏卻對這位老者的好感度飙升。
應天收回視線,眼神從廳內成員的身上掃過,開始緩緩地致辭。
葉驚秋靜靜地聽着,只餘光還會注意到遠處低聲商讨的時醉和方聽靈。
仍是鴉雀無聲,成員們專注的視線仿佛定格在熒幕上,遠處落地鐘的時針緩慢地轉動,黃銅齒輪無聲咬合,似乎無人注意時間流逝。
轉瞬間開場已近尾聲,應天臉上顯出放松的微笑,他雙手向下微壓,輕快道:
“那麽現在,是時候迎接我們共度的第113年了。”
場內氣氛被推至高潮,交響樂隊重新奏曲,金管和打擊樂器激起歡快的節奏。平日裏或嚴肅或謹慎的基地成員也屏住呼吸,不由自主地去望屏幕的倒計時。
十、九、八——
時醉、洛塔瑞奧、三島平月、易烽煙、應天......中心組成員們的意志之環同一時間響起三聲連振。
七、六、五、四——
屏幕右側的應天微微皺眉。
三、二、一!
齒輪戛然而至,時針指向數字八的位置。
“咚——”
然而比歡呼聲更先響起的是鐘聲。
沉悶厚重,猶如慘淡黃昏下牧師低沉的悲吟。
全場鴉雀無聲,所有人在最後一秒止住慶祝的呼聲,齊刷刷地愣在原地,聽窗外那已有四年未被敲響過的悼亡鐘重啓。
鐘響三聲,宣告死亡。
場內唯一有反應的只有方聽靈,噩夢成真,她一時顧不得任何禮儀,只緊緊地抓住時醉的肩膀,顫抖着咽下喉嚨中的哀泣。
熒幕上的老人抓住話筒,忽然嘆了一口氣。
“非常抱歉,但今晚的周年宴恐怕要暫時停止,”已知曉事實的應天聲音慨嘆,“不幸的消息,有一位朋友已離我們而去。”
莫名其妙的預感再度重臨,葉驚秋忽覺心跳如擂鼓。
她下意識地低頭去看意志之環的消息,那行小字仿佛鮮血淋漓:
“行動部第九作戰隊隊長施文,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