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病
有病
我滿四歲之前,一直過得很幸福。
我有一個漂亮精致的媽媽和一個處處遷就我的爸爸。
爸爸對媽媽極好,總是想方設法的讨她開心,時不時的還會帶禮物回來,有時候是裙子,有時候是鮮花,有時候是好吃的零食。
我和媽媽很愛他,本以為我們一家人可以一直幸福的生活下去,誰曾想,地獄竟然離我們這麽近……
噩耗傳來的時候,我還理解不了死亡究竟意味着什麽。
他們說:“沫沫,你爸爸死了。”
“你還這麽小,你媽媽可怎麽活啊!真是可憐的孩子!”
……
我一直是一個很遲鈍的人,聽見他們這樣說我也難過起來,我跟着大人們去看媽媽,她癱軟在床上,就像個沒有骨架的橡皮人。
她哭得很醜,我從沒見過她這副模樣,在我的眼裏,她一直都是個愛漂亮的人。
後來我漸漸意識到爸爸不會再回來了。
鄰居看見我的時候總喜歡問我相同的問題。
“你還記得你爸爸的樣子嗎?”
“他死了多久了?”
“你媽媽給你找新爸爸了嗎?”
Advertisement
他們似乎很操心我的事,前一秒臉上還挂着悲傷,後一秒就笑容滿面的和別的人打招呼,大概我說了什麽他們也不在乎。
我和院子裏的小朋友們一起去上幼兒園,放學了就跟着小部隊一起回家,後來上了小學了,上學的地方變遠了,我只能跟着大人們擠公交。
有一次,公交車坐過站了,我不敢下車,一直跟着司機坐到了終點站。
不好意思告訴司機叔叔我為什麽會坐過站,他見我看着呆呆的,唉聲嘆氣。
“我找人送你回去吧。”他看了看我的校服,把我送到他同事的車上,“這輛車是往回開的,到了站記得下車,別再坐過站了。”
我從兜裏掏了顆糖遞給他。
“叔叔不吃糖,你留着自己吃吧!”
我看着叔叔離開的背影,把手收了回來。
我正傷心着,一個好聽的聲音突然在我身旁響起。
“你怎麽在這裏?”
我轉過身,看見一個哥哥背着書包系着紅領巾看着我。
他的睫毛又彎又長,薄薄的雙眼皮有幾分俏皮,瓜子臉,下巴小小的,竟然長得比我好看。
他大概是看見我迷路了,朝我走了過來,他的個子不高,小腿卻修長有力,手裏還抱着一個足球。
我好像見過他,不過我們并不認識。
他擡手看了一下手表,“反正也遲到了,要不我送你回學校吧。”
我呆呆的看着他,點了點頭,然後把自己捏軟的糖果遞給了他。
他接過那顆糖果,直接撕開放進了嘴裏,“是草莓味的,你喜歡草莓味的糖嗎?”
我再次點頭。
“我們得快點上車,不然就沒位置了。”
……
他比我大四歲,和我不在同一個學校,但搭的是同一路車。
他說,“你剛上小學吧?要是害怕的話以後可以和我一起上學,不過你得起早一點。”
他果然說到做到,每天準點出現在我的窗臺下面。
他叫顧葉楓,能把葉子吹出樂聲,只要聽見熟悉的樂聲,我就知道是他來找我了。
除了這些快樂的瞬間,大部分的時候我是陰郁的。
自從爸爸死後,媽媽就一蹶不振了,幾乎每天都躺在床上度過,起初還會有朋友來看望她,漸漸的來的人也少了,只有我會給她端茶倒水。
有一天,我從醫生口中聽到了“抑郁症”三個字,起初,我還不知道那是什麽病,後來看見她站在陽臺上想往下跳,我才知道她的病有多嚴重。
她多愁善感,有時坐在陽臺上抽煙,有時對着空氣發呆,眼神越來越呆滞,人也越來越邋遢。
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哥哥送過我一缸金魚,那些小魚胖胖的,身子看起來很臃腫,十分可愛。
有天我放學回去的時候,發現媽媽把那些金魚撈出來開膛破肚了,最可氣的是,她殺完這些魚之後,又把它們放回了魚缸裏,那些魚的屍體飄在水裏,腸子挂在玻璃壁上,觸目驚心。
這還不是最窒息的,最窒息的是她當着我的面踩死了一只貓。
那只像幽靈一樣的貓咪盯着那堆魚的屍體徘徊,終于忍不住從窗臺跳了進來。
然後我媽媽就追着它滿屋子跑。
最後她趁其不備,一腳踩在了貓的脖子上面。
那只貓一開始還激烈的掙紮,喉嚨裏發出低啞的聲音,後來慢慢的就沒了力氣,四肢也軟了下去,時不時的會抽搐一下。
我捏着掃把站在卧室門口目睹了這一切。
那只流浪貓只是想找口吃的,并沒有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我媽媽卻殺了它。
它死得很恐怖,眼睛蹬得兇惡,咧着嘴露着尖利的牙齒,地上到處都是它黑色的毛發,空氣中還有它生前的味道。
很久之後,這個畫面仍舊在我腦子裏揮之不去。
五厘米的紅色高跟鞋變成了很好的兇器,她一腳踩下去,貓咪的脖子剛好卡在鞋跟裏面,完全無法掙脫。
我走進她的卧室,掀開了她腳邊的被角,一條鮮紅的抓痕在她右側的小腿上挂着。
她的腿很白,幾乎沒有一根毛,顯得那道抓痕觸目驚心。
她原本很善良的,卻在本該擁有幸福的年紀,承受了丈夫去世的打擊,這不怪她。
我找來了醫療箱,用酒精和棉簽給她消毒,她似乎覺得有點痛,好看的眉毛皺了皺。
她本就很孤僻沒什麽朋友,和父親相愛後,父親就成了她的精神寄托,父親走後,她就切斷了和外界的聯系,變得越來越自閉。
年幼的我幫不了她太多,只能聽她抱怨哭訴。
她會哭着和我講父親出車禍時的現場畫面,絲毫不會顧及年幼的我的感受。
她說:“馬路上全是你爸爸的血,從馬路的一頭流到另一頭,他的下半截身體被車輪扯到很遠的地方……他就這麽眼睜睜的盯着我……”
那時候我被吓得不輕,以至于夢裏都是那些血腥的畫面。
醫生說她的病情在一點點惡化。
她只要看見屋子裏有任何活物,都會第一時間剝奪它們活下去的權利。
一開始只是殺一些蟑螂和蜘蛛,後來就盯上了家裏的老鼠。
我看見她在房間裏追趕一只老鼠,光着腳,挽着袖子,頭發零亂的披在肩膀上,像極一個潑婦。
那只被打暈的老鼠行動緩慢,她就用一根板子壓住老鼠的脖子,用盡全力的截斷老鼠的脖子,她看着老鼠在她面前掙紮,會興奮的大笑起來。
老鼠的尾巴下面流出了一片液體,不知為何,我竟然想起了我的父親。
她總說:“它們這麽沒用,老天爺都能讓它們活着,為什麽非要帶走你爸爸?”
“你爸爸死了,再也沒有人愛我了。”
她說着說着又哭起來,“你爸爸多好啊!為什麽這麽不公平!”
“我應該和他一起去死的,但我放不下你!”
她割過腕、跳過樓,但都沒有成功。
她總是神神叨叨的,經常會對着空氣說話,她會喊父親的名字,就好像他從未離開過。
更多的時候,我會聽到母親抱怨,她總是哭着說,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人像爸爸那樣愛她,不會再有了……
*
我讨厭她。
她每天都會搞出新的事情來,她時常因為一點小事就對我大發雷霆,她很敏感,內心非常脆弱,我一不小心就會激怒她,她就會揪我的頭發,把我趕出家門,或者把我鎖在陽臺上,不給我水喝也讓我吃飯。
我總會想,要是沒有這樣的媽媽就好了。
我這麽想着,沒想到有一天居然真的實現了。
有天,我說的話刺激到她了。
她很崩潰,抓着自己的頭發亂扯,然後大口大口的呼吸,眼神裏透着驚恐與不安。
之後她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一瓶農藥灌了兩口,還要我和她一起喝,我不知道那時什麽東西,只是下意識的抗拒。
之後她忽然倒地,咬緊牙關,身體顫抖不止,嘴裏還流出了白色的泡沫。
我求助了鄰居,他們幫我叫了救護車,把我護在身後。
我看着一堆醫護人員搶救她,那個時候我已經麻木了,認為死亡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
“你和你媽說什麽了?”哥哥突然問我。
我很信任哥哥,什麽都會對他說。
我說,“沒說什麽,就問她了一句。”
“問什麽了?”
“我問她,爸爸會不會變成老鼠回來看我們?”
哥哥有些詫異,看着我不說話。
媽媽昏迷了幾天,醒來之後就變得更奇怪了。
她的時間不再與正常人同步,她總是白天睡覺,晚上活動,有時候是天真爛漫的少女,有時又變成一個厭世的怨婦,沒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麽。
半夜的時候,她會穿着爸爸給她買的紅色裙子在小區裏亂逛,還會哈哈大笑,惹得鄰居們紛紛抱怨。
忽然有一天,她好像醒了過來,打掃幹淨了房間,還把我的衣服熨燙得整整齊齊。
之後她就和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進了白色面包車,那輛面包車是從精神病院開來的。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那一年,我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