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借意
第88章 借意
朦胧窗框內透出微弱燭火, 屏風影子後傳來兩人低語的聲音。
高重璟提着琉璃宮燈,在自己宮苑裏聽牆角。剛要轉身,腳步一頓想到常行江聲音是這樣嗎?
“師叔, 我有件事不大明白。”常行江捧着一兜餅子坐在案桌對面:“五殿下……送我這袋餅子是什麽意思呢?”
宋觀玄望了眼暮色, 這間屋子就在寝殿隔壁。朝向極好,鎏金似的晚霞剛剛褪去。
“什麽餅子?”
常行江撕開一塊,疑惑道:“糖餅。”
宋觀玄捧着信折,微微揚起嘴角:“五殿下向來善結人緣,想你一路兼程,擔心你沒有吃飽。”
常行江吃了兩口餅子,含糊謝道:“那我該去謝謝他的。”說罷又想起什麽似的:“茶水也是這意思?”
“烙餅熱氣, 配點茶水剛好。”宋觀玄慢悠悠說:“乾都觀為難你了?”
宋觀玄在心裏暗笑, 高重璟又是送餅子又是送茶水,定然是想着怎麽扳回一城。可惜常行江學了半手,對高重璟沒什麽敵意,一時分不出好賴來。
常行江正色道:“乾都觀不大對勁,說不上哪裏不好,就是有些抵觸的聲音。”
“哦?”
常行江聽着微微上揚的語尾, 驚覺宋觀玄在和他推拉。往他面上看去,又看不出什麽端倪, 好像真是好奇一樣:“書信裏并不完全為真, 似乎有意拖延節慶祝禱的時間。”
宋觀玄放下手裏的信折,繁複的袖擺順着手臂滑落, 他眉眼籠在燈火下, 格外柔和:“我若接手國師之位, 師父會回到玉虛觀。屆時, 乾都觀由你執掌, 自然就不會有什麽異動了。”
“我不是來……”
常行江話音未落,只聽見門外的方向當啷一聲,似乎有琉璃墜地的聲音。
緊接着便是急促的腳步,随着人聲越走越遠。
宋觀玄不動聲色,擡眼看向張望的常行江:“我知道,你不為這個來。乾都的事情辛苦你周旋……”
他頓了頓,聽見屋外沒有動靜才說:“行江,當年若沒有李休其那件事,你或許不需要在玉虛觀沉浮。我那時到底年幼,你要是埋怨我行事也是可以的。”
常行江聞言幾乎撞上桌沿,急忙解釋道:“師叔,從前玉虛觀上下打心底願意叫你師叔的人并不多,但我算一個。”
宋觀玄颔首,沒有言語。
“我也沒想過要執掌哪個道觀,只是……我看天行運勢似有異動,就如此次陸安水患,若是能夠為山下人出力,就不枉道心了。”
宋觀玄聽罷,不曾想從前遠離紛争的常行江心裏居然是這番打算。他微微觸動,心中竟然推及高重璟是否也有兩面。此事又不能向常行江說明,只好輕緩道:“嗯。我明白。”
常行江微微皺眉,伸手将茶杯推到宋觀玄面前:“師叔,你是不是哪裏難受啊?”
“沒有。”宋觀玄掩去心中波亂,淡淡道:“恢複得太好,反而累了。”
“我看你……但可是……又不像……”常行江斟酌半天,五官擠在一起也只說出句:“師叔,要不回玉虛觀去吧。”
“玉虛觀我想是回不去了,你來得這樣快,在附近做道場?”
高重璟回到重華殿時,只見那偏房燈火還亮着。
隐約見個人影摸黑從廊下過來,像是剛剛去過宋觀玄那裏。
他也沒提燈,以為是常行江,伸手猛地攔住卻聽見頗為熟悉的聲音。
“唔——”
“啊?顧?顧少師?”高重璟連忙撤手,摸黑問道:“你,你怎麽不點燈?”
“宋觀玄不點燈自然有他的道理。”
黑暗中身形動了動:“誰知道你要欺師滅祖。”
“我,我以為是什麽歹人呢。”
顧衍沒再搭理,拂袖而去。
高重璟一陣後怕,快步閃進偏房。燈火裏宋觀玄正在寫字,頭都沒擡一下。
“不小心打了下顧衍可怎麽辦?”
“負荊請罪。”宋觀玄微微翹起嘴角。
“好啊,小宋大人。”高重璟方才還站在門口,即刻湊到那長椅上去:“這就要捆我去正法了。”
宋觀玄身側一陣熱息,混着些甜香侵襲過來,搖頭道:“觀玄不敢,只是觀玄少了那師道尊嚴的戒方,否則何必勞動顧少師呢。”
高重璟似有不滿,将宋觀玄繁雜的衣袍扯到手裏,隔着燭火看披帛上的紋路:“你們玉虛觀都是一個模子裏來的,行江行江,觀玄觀玄……說話怎麽都一個動靜了。”
袖子被扯得寫不了字,宋觀玄側身解下袖子上的長緞。
朝着高重璟偏頭,低眉嘆道:“殿下說我陰陽怪氣,實在是惡語最傷人心。”
高重璟:“……”
宋觀玄得了一刻清淨,又寫了陣,自己找話道:“誰又叫你生氣了?”
“曹峤泉好像是有病,不是,他真的有病。”高重璟倚着靠背,将他胸前攢金的壓襟解下來,叮鈴咣啷地扔在地上,如釋重負道:“你在外頭都傳成什麽樣了,他居然說要來審你。說那舉子的事情你實在可疑,又說要去拿桃蘇。”
鏈子落在宋觀玄腳上,踢了兩下沒踢開反倒是纏挂住,他懶得去管:“你怎麽說的?”
“我說你好得很,他要審就到我重華殿來審。”
“他跟來了?”
高重璟笑了兩聲:“他像是吃了只蒼蠅,不說話了。我轉口把桃蘇保了下來,說她被你罰了每天在留園門口灑掃五個時辰,看不見人可不行。”
“高重璟……”
“嗯?”
宋觀玄突然停下手裏的筆,将這支玉筆交到高重璟手上:“我不寫了。”
高重璟驟然收聲:“我說錯話了?”
“沒有。你說得很對。”宋觀玄深深吸了口氣,将桌案上的折本都推到高重璟面前:“就是不想寫了。”
高重璟本也懶散,順勢側躺下來,腦袋枕着宋觀玄層層疊疊的衣擺,微微轉身将腳翹在扶手上。
這姿勢磕得腳也難受,躺得也別扭。可是從這個角度看宋觀玄,長發像是河堤柳條似的,燭光一閃一閃意外地好看。
宋觀玄握住高重璟伸來的手腕,指下鼓動微微偏快:“宮宴?”
“樊綿不日到乾都與高歧奉見面,是家宴。”
“他灌你酒喝?”
“只一盞而已。”
高重璟并不醉,只是借意懶散。身上的甜香酒釀味不太濃郁,也不似往常那些熏香那樣缭繞。
宋觀玄由他抓住十指相扣,燭火搖曳下高重璟的眸子裏漾着琥珀般的凝光。這樣好看的眸子裏,全然只倒映着他自己的樣子。
或許……高重璟只是在他面前才這樣呢?
宋觀玄五指稍稍用力,在高重璟的手背輕輕摩擦兩下。
“這盞可太厲害了。”
高重璟扯了扯:“可不是,手腕都被你擰痛了,坐過來些吧。”
宋觀玄見他誇張的模樣,起身将整張椅子都讓給他。見高重璟順勢挪了挪霸占軟枕,又将另一側扶手也占了當靠背。他側身剛要從桌案縫隙間出去,猝不及防地被腳下鏈子絆住,又跌回高重璟身邊。
“哪有這樣就走的。”高重璟莫名委屈。
宋觀玄輕輕笑了聲,忽然想起高重璟那天的問題,借着朦胧燈火原封不動地問道:“高重璟,你想要什麽?”
“嗯……”高重璟眯起眼睛,數着宋觀玄衣襟的層數:“我想要留園,想要夜裏溜出去見你。不讓那些史官們發現,偷偷摸摸地見你一面,上朝前就回來。
還有……想要扶風觀。種花也好種桃樹也好,我知道你在乾都有個地方呆着就好了……還有,”
“還有?”
“還有。”高重璟聲音又沉又緩:“我想歸束玉虛觀的道條,讓他們不準觊觎掌教的風姿。”
宋觀玄摸了摸自己衣襟上的交疊,側身未成又被拽回:“我還不是掌教,你就說這胡話了。”
“我聽見了,你讓常行江到乾都觀,豈不是要做掌教了?”
宋觀玄越發疑惑,從前常行江并未來過乾都觀,更不曾在此坐鎮。不過自己确實在到了乾都後,一手掃清了觀裏反對的聲音,只是這事高重璟哪裏知道……
他當高重璟不安,于是許諾道“乾都觀會是你的乾都觀。”
“不要緊。”高重璟話音利落。
“嗯?”宋觀玄一頓,全然不知他自己眼裏也只映着高重璟的樣子。
“你想要什麽樣的乾都觀,自然就有什麽樣的乾都觀。”高重璟伸手抓住宋觀玄的手臂,朝自己的方向猛然一帶。
宋觀玄猝不及防摔進溫熱的懷抱裏,高重璟下巴抵着他肩窩,氣息在他耳垂邊掃過。
高重璟似要将他揉進懷中一般,聲音低沉微啞:“那你……想要什麽樣的我呢?”
熱意在耳廓攀升,宋觀玄心中如同宮鈴響動。他耳朵頓時通紅,一直蔓延到脖頸。
吱呀——
只聽見門響一聲。
“聽說殿下飲酒,醒酒湯我……”
常行江手上醒酒湯太滿,步子也随之細碎。
繞過屏風擡眼一看兩人正拿着信折較勁,自覺将托盤擱在方桌上。
高重璟:“……”
平時多的是不敢問的話,回回都有常行江打斷的身影。玉虛觀也是,到了乾都還是。
宋觀玄看着高重璟遠去的背影:“你要将他氣死了。”
“師叔?”常行江一驚。
宋觀玄眉頭一皺,垂目哀傷道:“你若将他氣死,我怕是難得有活路了。”
真真假假,常行江聞言,頓時站得筆直。
重華殿外。
高重璟坐在殿前長階上,月夜涼風一吹,那盞甜酒的熱意早就散透了。
“元福。”他仰頭看天。
“诶,殿下。”
“常行江要是呆在乾都觀了可怎麽辦啊……”
作者有話說:
小常沒有箭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