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蜜餞
第73章 蜜餞
高重璟塗藥輕緩, 仍然覺得指腹下的脊背微微顫抖。
“輕重都沒關系,不用猶豫。”宋觀玄習慣身上施針塗藥,對這些隔外坦然, 頭發一撩就将上衣褪去一半。
“我和嚴回春學了些的。”高重璟來之前原本覺得, 将趙輕書家那黑狗處死或許有些過。
如今宋觀玄這苦楚在眼前,又想起今早那兩個舉子被咬得鮮血淋漓的手,無端後怕這傷口出現在宋觀玄身上。
宋觀玄倒不是怕疼,不過這痛處牽扯着髒腑不住翻湧,他還得再熬一熬。
背上的動作頓了頓,宋觀玄提起衣裳,轉頭撞見高重璟眉頭打結的模樣。他開解道:“好在撲的是我, 若是撲着孩童老弱, 只怕骨頭都要斷幾根。”
高重璟沒出聲,将藥瓶塞住握在手中。
雪白中衣挂在肩頭,露出一截玉弧般的鎖骨。宋觀玄緊了緊衣襟,伸手在高重璟面前晃了晃:“想什麽呢。”
高重璟默默挪開目光:“你這傷別大意了。”
藥碗擱在床頭,只聽見衣帶束緊的聲音。
宋觀玄點頭,坐也難坐, 躺也不好躺。戳在床上呆呆看着高重璟,開口道:“怪無聊的。”
高重璟看他額上一層冷汗, 于是坐得身正板直要将膝頭借給他躺:“藥還能熬, 實在受不了吐了也沒事的。”
宋觀玄沒客氣,側身躺了下來。
他稍稍蜷起身體, 悶聲道:“我忍得。再喝一道還不是一樣?”
高重璟聽着這話, 自己生出新的解答。不一樣, 再來一道當然不一樣。高重璟微微垂目, 只見發絲如瀑般垂在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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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觀玄全然不知, 額角跳着生疼時,高重璟的指腹落下來替他按了按。
“葉海心托我帶東西給你。”
宋觀玄腦袋動了動:“葉海心走了?”
高重璟沉聲道:“今天出城。”他将袖籠裏的信紙遞給宋觀玄:“給你留了消息。”
宋觀玄接過來動了動手指展開小條,字跡板正:“別離自古難全,願與小宋大人共月千裏。”
宋觀玄神色閃了閃,嘆道:“他操心了。”
“你和他說什麽了?”
“出去雲游,哪裏兇險哪裏尚未開化之類的危險事情。”宋觀玄低聲說:“監天司算了算日子,往後幾時到哪裏都很講究。出去一趟,總得全手全腳的回來才好吧。”
說罷,頭頂傳來兩聲輕笑。
高重璟笑着說:“只怕葉家都沒你考慮得這麽多。”
“我在乾都只認識這麽幾個人,操心操心也是正常。”他微微轉頭看着高重璟:“我叫他給孟知言捎信。”
“給他捎信做什麽?”
宋觀玄思忖着:“我瞧着孟知言對姑娘也不開竅,或許喜歡葉海心也說不定。”
高重璟眼睛快瞪出眼眶,憋了半天哈哈大笑起來:“宋觀玄,哈哈哈宋觀玄。”
“你笑什麽?”宋觀玄惱道:“我又沒明說。”
高重璟連連搖頭,看着宋觀玄亮晶晶的眸子:“宋觀玄啊,你實在是太妙了。”
“我妙什麽?”
“孟知言是不喜歡姑娘情絲,卻也不喜歡少年情意。”高重璟想着,孟知言不想娶妻生子:“他似乎喜歡獨自一人。”
“這樣嗎……”宋觀玄又縮了回去:“是我看錯了。”
高重璟深吸一口氣,連連搖頭:“你知道這樣像什麽嗎?”
宋觀玄冷不丁:“像我看你做算術題。”
高重璟沒發現宋觀玄對這些事情竟然十分感興趣,解天機和顧衍的往事他探得一清二楚的時候,還以為是監天司的緣故。
現在看來,宋觀玄倒是有顆八卦的心。
他看着宋觀玄微微發紅的耳廓,換了個話題:“你想出乾都去嗎?”
說起出乾都,那便是舟車勞頓。宋觀玄嘆氣:“這藥催人瞌睡,我想休息。你也累了,先回去吧。”
高重璟坐在床頭,宋觀玄話說完不過兩息就已經呼吸沉沉。
他将熟睡的宋觀玄挪到榻上,細心蓋上被子。他守着宋觀玄睡覺,時不時替他掖好被角。魔障地覺得這樣的照顧,是遠遠不夠的。
想到入夜,嚴回春來了。
嚴回春見宋觀玄沒醒,将藥箱擱在小桌上:“殿下這又守了一天?”
高重璟點頭:“剛好在這裏編書,他今日清醒過,喝了藥才睡的。”
“我在藥裏加了安神的材料,睡得比平常多是正常。他撞的那位置不好,牽着髒腑醒着才磨人。”嚴回春打開藥箱,将明天的藥包拿出來。
高重璟望着宋觀玄的方向:“這藥是不是會讓人夢魇?我昨夜見他似被魇住,卻怎麽呼喚都沒有反應。”
他想着宋觀玄面色慘白滿身冷汗的模樣,有些心驚。
嚴回春習以為常,點頭道:“殿下或許不知,小宋大人這夢魇的事小時候便有了。”
“什麽?”
“從前只是聽了落水的事情偶然發作,生病時會勤些。這些倒是不大要緊,也許屋內點燈能好。”嚴回春道:“只是夢魇情緒起伏,對他身上這傷沒有好處。昨晚是不是藥石難進,喝了也要吐出來?”
高重璟點頭,有些後悔從前拿落水試探他的事情:“我照你說的慢慢喂了,像是好些。”
聽了高重璟的話,嚴回春打開藥包揀出幾味藥材:“我将方子再調溫和些,比起施針行氣血,不如細心調養,待它自行散去。”
宋觀玄醒來擡眼便看見燈下站着兩個人,湊在一塊不知道打什麽主意。
一會聽見長針刺穴,又說不好還不如高重璟在這裏看着。宋觀玄聽得眉頭緊蹙,生怕嚴回春又要紮他兩下。他清了清嗓子:“嚴大人。”
聞聲,嚴回春斷了話頭,轉身到宋觀玄面前搭脈。
“熬幾日就會好的,不急。”
宋觀玄不知道嚴回春這次又是什麽怪法子,那天他看過後,夜裏屋中常常亮着一盞臺燈。燈光雖暗,但讓人總是醒來。
半夜每每睜眼,又看見高重璟在屋內躺着。床換了也無用,他又睡到裏間的羅漢榻上來了。
宋觀玄望着桌上臺燈,現在還未落日,也沒将它點亮。
養了幾天覺得好些,吃藥吃得喝了茶水都覺得味道淡。宋觀玄換了衣衫,順手出門買點蜜餞來吃。
擡腳走到門口,剛好碰見高重璟提着一袋子蜜餞站在門外。
“奇了,你這來得剛好。”宋觀玄伸手接過紙包:“我出去,你來不來?”
高重璟愣了愣,跟在宋觀玄後頭轉身出門。
身前腳步輕快,看得出來心情不錯。
宋觀玄拆了紙包,敞開口子遞到高重璟面前,兩腮鼓鼓的:“你吃不吃,酸甜酸甜。”
高重璟接過來,扯了下他袖子:“你走慢點,別吃這麽急。”
這路他熟悉,走過兩條院牆進了坊內就是衛南的住處。
他家擠在雜貨鋪和鐵匠鋪旁邊,共用一口水井,寸土寸金的坊內也算是安生立命。
宋觀玄站在小道前打量片刻:“這地方倒是想得周到,恩情算是夠還。”
說罷他擡手敲了敲門,裏面半天卻沒有動靜。
宋觀玄心中生疑,輕輕一推門就開了。院裏不大,藥草長得過于高挺,像是沒能及時采摘。
高重璟心裏還想着宋觀玄剛才說的還恩情,沒注意院裏的異樣。只覺得這裏藥香濃郁,不知道宋觀玄受不受得了。
宋觀玄蹙起眉頭朝屋內走去,門沒關,桌椅板凳也是亂七八糟。書卷順着桌面四散滾落,滿屋子的典籍像是遭災。
角落裏,一團陰影動了動。
宋觀玄看着那張胡子拉碴的臉,險些沒認出來這是衛南。這人眼底烏青,眸中血絲密布,一張臉邋遢得狠。
“衛大人,你這是廢寝忘食要考舉?”
衛南聽見宋觀玄的聲音,終于起身過來。一身衣服松散破爛,走到桌前将書本推到地上,給宋觀玄倒了杯茶:“你怎麽來了?”
宋觀玄撿拾撿拾凳子坐下,将手腕遞了出去:“來找你再看看脈。”
說罷屋內兩道視線都落在他身上。
高重璟不敢懈怠,只怕他聽了衛南的話受不了,立刻在他身邊坐下。到時候真像許生平那樣憂思傷身,更加難得痊愈。
宋觀玄給了高重璟一個放心的眼神,衛南的手卻不敢搭上來。宋觀玄心中了然,衛南這樣冥思苦想是為了自己的事情了。
“你只管看看,那天不怪你的。”宋觀玄将手往前送了送:“嗯?”
衛南兩指按下,垂眸靜了片刻,眸光微微亮起:“似錯非錯……但現在沒有那生死攸關的脈象了。”
宋觀玄感到高重璟松了口氣,他有些奇怪,最近并沒什麽垂死病中的事情。從前在有平,其實病得比現在厲害得多,高重璟雖然買藥添火,卻從來不見慌張。
他自己不慌是因為知道不會死,高重璟不慌又是因為什麽?
宋觀玄一下子想不過來,推了推時間。去年夏天在行宮,高重璟躲開他刻意親近,或許是還未動心。
莫非動心才使人患得患失?這事情他不擅長,只覺得和印象裏不大一樣。
“那這書看出來結果沒有?”
衛南搖頭:“我失了醫者的心,不是看書能解決的。”
宋觀玄嘆氣,好好的,把他的棟梁希望吓得不想行醫了。他溫和道:“你聽過破道立道沒有?”
衛南眨眨眼睛搖頭道:“我聽過以毒攻毒。”
宋觀玄道:“先破後立,往前一步的征兆。衛大人,回太醫院去吧,別每天埋在家裏了。”
衛南臉上猶豫:“太醫院……沒什麽用處。”
“或許……”宋觀玄欲言又止:“你可有家屬親眷?”
“沒有,我随師随醫,只有一個。”
“南下陸安有洪水,水後必然疫病亂事。你請命去,或許開闊眼界。”宋觀玄愁眉不展:“若是到了那邊,先去找邝舒平。我将信給你,他不會讓你難做。”
衛南聽到疫病,眼中放光:“好好好,我去瞧,我去瞧。明天我就到太醫院去。”
宋觀玄見這人眼裏有了光,甚至起身開始洗漱,心滿意足離了衛南家裏。
出門又打算到:“天乙能不能借出去?”
高重璟下意識朝路邊樹上看了眼,問道:“你要他跟着衛南去陸安?”
“衛南一個行醫的,路上不好走。”宋觀玄斂眉望向遠方:“再說這天乙老是挂在我家門口也不是辦法,這事你能幫上忙嗎?”
高重璟看着宋觀玄的眉目裏隐約透着柔和,似乎在操心和算計之間泾渭分明地展開一條闊道。
夕陽餘晖下,宋觀玄發絲都躍動着輝光。
高重璟伸了伸手,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他的肩頭。
宋觀玄聞聲回頭,目光落在高重璟指尖,淺笑道:“問你話呢。”
“能,能的。”高重璟猛然回神:“天乙調動方便,我明日去回太和殿,剛剛好。”
暮間的風都是暖的,宋觀玄問他話呢,哪能不答應。
高重璟擡手,替他理了理衣領:“天氣轉熱,透風也不好。”
宋觀玄腳下一頓,只覺得溫熱的指背擦過脖頸,絲絲暖意一線而過。
“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要叫衛南去陸安?”
“你想救邝舒平?”
“我怕你受不了這個,替你着急一番。”
高重璟搖頭,拖着語調道:“多謝多謝,邝舒平揍人的本事,比他氣人的本事還要強些。”
宋觀玄笑了笑:“那就放心了。”
高重璟正色道:“我請人給紀安斌去信了,邝舒平到了那裏有接應,不會腹背受敵。”
“嗯。”
宋觀玄應了聲,繼續往留園走。進了大門他停下腳步,轉身将高重璟也截停。
“什麽事?”
“你覺得邝舒平有沒有危險?”
宋觀玄這話來得古怪,高重璟沒有細想。照上輩子的話,邝舒平并沒有卷進陸安的事情裏,所以他也并不太擔心。
“我覺得吉人天相,不會有事。”
宋觀玄微妙一頓:“心誠則靈?”
“也不是。”高重璟斟酌着:“可能是兵法紮實吧。”
高重璟有意避開心誠則靈,這些都是宋觀玄的東西。宋觀玄對天命信得莫名其妙,一下子篤定,又一下子輕易破碎。
他想若是邝舒平出了事,比衛南告訴他餘命無幾的打擊更大吧。
想着,他無端生出一種要将天命珍珍重重捧在手裏的沖動。
宋觀玄伸手到高重璟袖籠裏找蜜餞,像是雲淡風輕:“反正人我都送去了。”
高重璟手上被微涼的皮膚滑過,猛然醒神:“我看衛南今晚就會跑去太醫院,我還是先去太和殿鋪路吧。”
宋觀玄望着高重璟逃命般的背影,心中奇怪高重璟怎麽也像邝舒平一般将他供起來似的,甚至都忘了震驚鋪路這詞竟然能從高重璟口中說出來。
轉天清晨,宋觀玄望着桌上突然冒出來的成堆蜜餞:“更像貢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