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此毒非毒
第52章 此毒非毒
“慢點兒, 慢點兒,走得?”高重璟小心托起宋觀玄手腕,宋觀玄身上無力, 大部分重量靠了過來。
“走……得。”
宋觀玄堪堪捱過這陣劇痛, 倏然得了片刻松懈。他怔怔站在原處,好疼?真的那麽疼嗎?他剛剛好像和高重璟說好疼。
他搭着高重璟的手腕,沉穩有力的鼓動順着脈絡傳來。宋觀玄努力擡了擡頭,眼前模糊的身影漸漸清晰,高重璟眼裏好像雜糅着各種情緒。
面前的人眸光聚聚散散,似乎耗了他太多心力來看清自己。高重璟面上有些擔憂,這毒總是牽扯着舊事, 心中難免介懷少許。
疼嗎, 他可太清楚這痛感了。
手上的人忍不住輕輕顫抖,在說完走得之後幾乎沒法再續完一整句話。高重璟還是先扶着他往重華殿裏走,有些可笑的說着自己的經驗:“哪有不疼的,你別急。”
宋觀玄心中頓頓,高重璟這話說得似乎別有深意,但實在是聚不起一點思緒來想到底為何。
不等他走到重華殿中, 鋪天蓋地的疼痛已經再次襲來。他掐了掐自己掌心,又不想現在昏過去。這個念頭起來, 卻又想不起為何拽着這縷意識不願放手。
高重璟眼前記憶層層疊疊, 分心之間已經将宋觀玄扶到偏殿。手上力道越來越重,只覺得宋觀玄似乎撐到了強弩之末。
“宋觀玄?”
随着他松手, 宋觀玄失焦的眸子聚了聚。蒼白的臉上牽扯出一點笑意, 歪歪斜斜倚在床頭。
“宋觀玄?”
高重璟低聲喚了喚, 宋觀玄瞳中顫了顫似乎想要尋聲望去, 終究還是一片渙散。
目不能視, 聲不能聞,高重璟快要忘了是什麽滋味。不知那輩子的宋觀玄有沒有大快人心的死了,若是大快人心的死了,他高重璟也可以撒手舊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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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舊事壓着,宋觀玄也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高重璟擡腳想朝門外走去,心裏卻驀然害怕宋觀玄真就獨自熬過去,變得和從前沒有兩樣。到底收了腳步,又折回床前。
宋觀玄看着高重璟走到門口又折回來,腦中紛亂卻半點力氣提不起來。疼痛的盡頭幾乎是麻木,他心頭猛地一跳,自宮門到偏殿的百八十步,似乎有什麽又變了。
他心慌且亂,被這毒折騰得分不清自己心緒,說話如同呓語:“早上召你去太和殿,是不是有什麽變故?”
高重璟能感覺道宋觀玄努力将目光聚在自己身上,強撐着虛軟的身子似乎有什麽要問個分明。他定定道:“有人參你,問我是什麽情況。”
宋觀玄聽出一些懷疑,無外乎是昨晚的事情。高乾的态度到底是常常往氣運這邊偏向,即便和高重璟近一點也并無大患。
他點點頭,像是池魚渴水般努力呼吸,攢起一絲力氣問道:“如何?”
高重璟道:“叫我自省。”
“天乙?”宋觀玄權衡一番。胸口像是壓着巨石,總要微微張口才能續上這口氣,說話間便帶着點抽氣聲:“抱歉。”
高重璟聽得這句道歉,忽然轉過思緒,猛地想起昨晚宋觀玄非得去正殿睡的事情。前塵往事驟然擱下,先懷疑道:“昨晚你是不是故意……”
宋觀玄疼得眉頭緊鎖,勉強抽出一絲心緒想着剛才那別有深意的話是在對他懷疑。叫天乙聽去他自有原因,一時提不起力氣講全,卻也覺得高重璟不至于懷疑他用心。
高重璟當他如何說話都是有所排布,驀然可惜昨晚似近非遠的距離。
元福到了門口,被這微妙氣勢逼得腳尖又縮回去。
“奴才有句話……”
“講!”高重璟側頭看着元福的方向。
元福上前幾步,小聲道:“昨晚扣下的人,是存意堂的……”
話音一落,兩人都偃旗息鼓了。
“我講你個大頭鬼。”衛南沖進來罵罵咧咧擱下藥箱:“小宋大人,這既然是藥力相抗,您可是又能繼續操心了。”
宋觀玄續上力氣想要朝衛南笑笑,還是先将手腕遞了出去:“不敢不敢。”
衛南搭着脈:“刮骨療毒你覺得怎麽樣?”
宋觀玄聞言倏地朝衛南看過去:“我,我覺得勇敢無畏?”
衛南白了他一眼:“不想試試不知道躺着?”
“躺着躺着。”
宋觀玄話是這麽說,倒也不是不想躺着。他被高重璟扔在床邊坐下,現在擡腳的力氣也無,自己躺不下去。
元福又是一個箭步,默默無言地幫着除了鞋襪,扶着宋觀玄靠着床頭斜躺。
宋觀玄沒來由往高重璟那裏瞟了一眼,對方似乎在看藥箱。
他歪在軟墊上,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衛南道:“好消息和壞消息你想聽哪個?”
衛南問出這話,宋觀玄已經知道好消息和壞消息大概是什麽了。他懶懶答道:“好消息吧。”
衛南有些意外:“這毒确實不深。”
“壞消息呢?”
他抽出一根長針:“比尋常施針怕是要厲害。”
宋觀玄淡淡:“除此之外沒別的了?”
高重璟聽完,身形動了動。慢悠悠挪到床頭站着,本是半推半就看一眼。這一眼就看見拿長針狠刺入半截穴位,宋觀玄任憑衛南下針,額上滿是冷汗也沒掙紮一下。
穴位在手上,不能握緊拳頭。宋觀玄只是咬緊牙關,面上頓時沒了血色。
衛南下手比往日還要狠準,絲毫不給人準備的時間。宋觀玄經歷了一兩次也知道衛南醫術霸道,扛了一會那胸口那怪異之感果然似有消散。
高重璟上回見他崴了腳放血,疼得意識恍然。問了句沒頭腦的話:“這,這不疼嗎?”
“哼。”衛南冷笑一聲,取出銀針迅速刺破右手五指指尖,滴滴泛着黑色的血珠即刻湧了出來。
衛南力道一松,宋觀玄的手猛地滑落磕在床沿。他偏頭看着自己失了血色的手腕,只覺得渾身氣力都被化去。
宋觀玄閉目靠在床頭,游絲般緩緩吐出一口氣:“殿下,一回生,二回熟了。”
一磕仿佛磕在心頭,高重璟想要伸手去扶,中間又隔着衛南。
剛才懷疑的話才說出口,現在被宋觀玄一句話怼着,沒有臺階可以下。高重璟只好看着那截玉腕垂在床沿,血痕滴滴答答順着五指落在銀盞。
衛南沒好氣道:“疼死他之前,打點熱水來吧。”
高重璟立刻動身,元福見狀跟了上去。
衛南見二人出去,才湊近了悄聲道:“小宋大人,這不是中毒。”
宋觀玄擡了擡眼,他在走回來時已經隐約有些預感。他看了眼衛南眼中的擔憂:“我知道,這是警告。”
“嚴大人說在宮裏少說少錯,只是小宋大人要是死了,我這醫術研究也缺個好對象。”衛南再診脈,已然無事了。
宋觀玄費力牽了牽嘴角:“放心,我信你的醫術。”
他面若覆霜,眸子卻是清亮。
高重璟走進來,極其順手地絞了布巾,小心翼翼托起宋觀玄右手。那血接了半盞,終于變回正常的殷紅顏色。
只是這手涼得厲害,泛着失血的青白。
高重璟心中又是擔憂占了上風,可宋觀玄卻将手收了回去。
“衛南說已經沒事了,害得殿下擔憂一場。”宋觀玄此時昏沉異常,,一時疏忽重操起拒人千裏的舊業。這話脫口而出竟然覺得有些舒暢,還是這樣的話說得順口啊。
高重璟試探着朝宋觀玄看了眼,斷定眼下是沒有轉圜的餘地。只好将溫熱的布巾搭在他手上:“那你好好休息,我就在重華殿裏。”
說罷踟躇着出了偏殿。
宋觀玄一身冷汗衣裳濕透,不一會換洗的東西就送過來。他磨磨蹭蹭地換了,又靠在床邊歇着。連中衣都是是新制的,穿着有些偏硬。
衛南擔憂他又要發熱,留了方子在。
巧了,這回卻像沒事人一樣。除了虛乏得厲害,倒也沒什麽不适。
宋觀玄有些遺憾地望着藥方,這時候要是病一場也不差。
為的什麽呢?晚幾日搬到留園去?還是說再去主殿蹭一晚将今天的懷疑解開?
他總覺得不太順暢,竟也想到不如燒暈過去逃避一番的荒唐事了。
宋觀玄坐在床頭笑自己,怎麽,越過越差勁了不成?
這時門輕敲了兩下,擡頭一看,卻是承吉殿的元祿。
說着叫我享清閑,清閑卻不讓我享受啊。
宋觀玄緊了緊長簪:“帶路吧。”
重華殿裏。
高重璟正找了顧衍留的文題奮筆疾書。
元福湊上去換了盞明燈:“殿下,東西都給小宋大人送去了。”
高重璟筆鋒一頓,眉心緊蹙。
元福窺他神色:“小宋大人那退熱的藥要不要先備着?”
高重璟被這話問得寫錯了字,咕哝道:“我又不會醫術。”
元福瞧着高重璟像把幹柴模樣,順手點火:“衛太醫囑咐這法子雖連根拔除,尋常人受着都要溫養幾天,小宋大人不知道受不受得了了。偏殿我要不着幾個人過去……”
高重璟倏地站起來,筆一擱:“看看去。”
時已入夜。
宮道兩側點着攏紗絹的宮燈。
高歧奉背着手站在桃枝下,眉眼埋在陰影裏,金線密織的海浪紋層層疊在肩頭。
晴藍衣擺拂過宮燈,宋觀玄分心留意高重璟選的緞子居然暗線流光。
“聽說小宋大人又病了?”
宋觀玄停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參見二殿下,微臣哪一日有好過呢?”
“別人不知道,還以為是替我擇吉日連累的。”低沉的聲音掩蓋在燈光下,透着危險的氣息。
宋觀玄冷淡道:“微臣領陛下旨意到禮部,見禮部日日操勞自愧不如。”
“自愧不如。”高歧奉轉過身來:“吉日不至豈不是還需國師氣運輪轉?”
“微臣沒有那樣的能力登天改命,吉日若到,自然順遂。”宋觀玄躬身,劃清界限。
高歧奉緩緩勾起嘴角,昏黃的燈火在眼底明滅:“吉日我等得,存意堂那位聽說救過你一命,他等不等得你可以考量。”
“考量什麽?”
“小宋大人,不自稱微臣了?”
宋觀玄看着那張令人生厭的臉,突然發覺自己似乎不再如往日那般懼怕。
此處是宮苑深處,高歧奉又能将他如何:“二殿下若是無話可說,微臣告辭了。”
“不急。”
骨節分明的手鉗住他的手腕,将他扣在原地:“我還要送小宋大人一件東西。”
“多謝,不敢承受。”
高歧奉深邃的眸子藏着殺機:“你就不問問是什麽?”
宋觀玄被衛南下了那幾針,現在也感覺不到什麽疼痛。平淡道:“什麽?”
高歧奉欺壓無果,拿住他也沒了趣味,放開他的手:“乾都風雨。”
宋觀玄笑了笑:“春末雨急,那殿下可當心濕了鞋襪。”
高歧奉輕哼一聲,在宋觀玄肩頭輕輕拍了兩下,錯身消失在宮道深處。
宋觀玄看了看自己的指尖,那力道似乎又迫得銀針刺破的地方出血了。
乾都風雨,誰和你玩乾都風雨。
宋觀玄撣了撣高歧奉碰過的地方不存在的塵灰,轉身朝着重華殿走去。
昨夜他确是故意,怪不得高重璟覺得他自己被算計。
這話往太和殿一傳,現在看來也不是壞事。該出宮時,出宮的時機便等着他。
宋觀玄心中有了把握,氣運之說不假,他又怎麽會輸呢。
桃林蔓延到涼亭下,庭中站着熟悉的身影。
宋觀玄勉強邁開步子,徑直朝着亭子走去。
“在等我?”他聲音有些漂浮。
高重璟見他不濟模樣,終究溫和了語調:“二哥找你?”
宋觀玄将高重璟手中的宮燈接過來,長長的燈杆斜擱在他肘彎裏,映得袖擺上流光一片。
他此時精神好了些,勉強站定身形:“若非聽到天乙傳言,他今日也不會差着元祿來偏殿請我。殿下不在,我只好去了。”
高重璟心中驀地空了一下,看着面前蒼白的面容,莫名後悔起方才宋觀玄毒發時未曾好好扶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