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風燈
第37章 風燈
宋觀玄披着薄褂支頤坐在窗口, 外頭時不時熱鬧一陣。
行宮的儀仗早晨動身,傍晚傳來消息到了宮中,亥時聽說在崇賢館賞月。
吱呀。
高重璟從宴會上溜出來, 身邊連元福也沒帶。
“還病着?”
他站在離宋觀玄幾步遠的地方, 看見桌上放着自己的墜子。
宋觀玄把墜子朝他推了推:“多謝,好全了。只是身上倦乏,月滿花閑卻也賞不了。”
莫名的生疏凝固在指尖,這墜子未必要還,只是推出去又難挪回來。
高重璟走過來沒拿墜子,在宋觀玄對面坐下。
屋子裏似乎冷清了些,可仔細看看又沒少東西。
炎炎夏日一曬崇賢館的人膚色都深了些, 他看宋觀玄幾月不見面上還是一片冷白。
衣袖落在桌上, 露出伶仃腕骨。高重璟閃過一絲牽心之感,低沉聲音安慰道:“十六月圓,明天再看也行。”
宋觀玄沒回頭,依舊看着窗外:“我明日動身,在方大人家看修宅子看出一點門道,得去有平觀。”
“就要走?”高重璟一愣:“有平縣可得兩日車程, 去到什麽時候?”
宋觀玄算了算:“要到年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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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靜了一息,傳來些桌椅挪動的聲音。
高重璟将他帶來的東西放上方桌:“那我這東西好像能派上點用場。”
桌上放着一盞宮燈, 水滴形狀上頭開口下托銅座, 一只手就能托住。
宋觀玄目光落在琉璃燈罩上描的紫色藤花中。一眼看出銅座與琉璃不算值錢,貴在這工藝。
他本也沒什麽倦乏, 病好已經幾日。提起去有平觀的事情, 驀地覺得好像自己真病着, 不想走了。
他悶悶道:“這燈有什麽稀奇?”
高重璟将燈放在宋觀玄手上, 指尖旋了下燈座:“這燈風雪裏頭吹不滅, 你看這底下的旋鈕,無火也能自燃。”
風燈倏地在掌心亮了,宋觀玄嗯了一聲,火光透過,藤花玲珑剔透。
“你覺得無聊?”
“沒有,工藝精湛将這藤花美好比下去了。”宋觀玄眼中搖曳着燈火,燒得久了,燈壁燙了下指尖:“剛好有用,送得真是時候。”
他想着明日将燈一并帶走,不覺握緊了燈座。
高重璟沒了下文,也沒動身回崇賢館。
宋觀玄旋轉着燈座,指尖碰到銅臺發出輕輕的聲響。
“殿下不困?”
高重璟:“路途無聊睡了一天,不困。”
宋觀玄揉了揉腦袋:“我困了。”
高重璟微微轉頭,見他快要化到燈下陰影裏,徐緩道:“你但睡無妨。”
明日清早就要動身,宋觀玄沒推脫,去了裏間熄燈睡下。
不一會,悉悉索索地傳來衣料響動。腳步聲緩緩到了床前,溫熱的指腹覆上額頭。
宋觀玄閉目裝睡,隐約聞到檀香沁過來。
香氣彌漫,雲影殿似乎又沒那麽冷清了。他微微偏了偏頭,在指腹上蹭了過去。
只怕這熱鬧也就今天一晚,宋觀玄有些不想睡着。
沒一會,高重璟手收了回去。
外頭燈火也熄了,高重璟折回來靠在裏間的羅漢榻上。
他想起嚴回春說的舊方子,總是叫他多與宋觀玄來往。有平路遠,宋觀玄怕是要苦上幾月了。
宋觀玄聽着高重璟的呼吸聲入睡,清晨醒來人已不在房中。
出行催得緊,也沒再道別。車馬勞頓兩日,就到了有平地界。
有平進來遭了疫病,城子附近安置着百姓。縣丞傳來消息,城外半山有将營,可以不如在那裏避開疫病。
宋觀玄拿着禦令,手一揮省去照面,直接上了山路。
剛到山下馬車就被逼停查了半刻文書,宋觀玄撩開簾子,只見車前站着歌楞頭,身正板直要車上人下來檢查。
宋觀玄坐得腿疼,索性下車遞上文書:“這位小将軍,乾都宋觀玄。”
“不敢,新兵一個,叫我樊交佟就好。”樊交佟掃了眼宋觀玄,眼神瑟索一回,聲音卻沒低:“山路難行馬車,還請宋大人走上去了。”
宋觀玄面上恭良地給他查了文書,道袍好走,走一走也無妨。
地方貧苦,又是軍營,将軍也多半貶谪而來。
自古文武官道如同貓狗打架,再做乾都富貴壓人這套,只怕人家在地頭使絆子。
正想着,馬蹄揚塵而來。
高頭大馬上綁着四捆麥稈,馬上人一杆長槍背在身後,約莫二十年紀。
邝舒平在馬上盯着這不堪一折的身子,眼裏閃過一絲不屑:“小宋大人也瞧見了,訓練場只有這麽大,又在半坡,遠不遠迎的沒多大區別。”
宋觀玄望着不遠處赤膊操練的兵卒,收斂衣袍:“宋觀玄見過邝将軍。”
馬背上傳來一聲:“邝舒平。”
宋觀玄這回想起這名字,從前替高重璟鎮壓過兵反,死在亂軍破城的日子裏。此時見他似乎于文武兩道不合,也沒放在心上。
邝舒平打馬把宋觀玄領到偏僻的一間營房,沒做交代便回了訓練場。
木屋瞧着有些年頭,倒是和一路過來看見的沒差。
宋觀玄遣了随行去驿站住着,條件再差好歹能夠采買。
至于他自己,既然縣丞做了安排,也不好拂意。
室內清苦得很,看得出來灑掃過。方才那邝舒平雖然冷淡強硬,倒也沒刻意克扣。
宋觀玄笑了笑,将高重璟送的那盞風燈挂在門口檐下,撐了撐乾都的場面。
左右少不了排擠一場,總得瞧點順眼的。
格格不入的排擠日子過了幾天,宋觀玄正坐在草垛上苦望雲霞的時候,監天司的信鴿來了。
幹燥的空氣中傳來展翼聲,壯的信鴿鑽進邝舒平的營房。
沒一會,邝舒平甩着他高馬尾出來。兩條眉毛擰得很緊,但臉上表情卻異樣‘友善’。
宋觀玄笑了下,站起身來迎接。
邝舒平本來就不爽,看見宋觀玄起身朝他笑了笑就更不爽:“你笑什麽?”
宋觀玄望着信鴿盤旋,随口鋪了個臺階給邝舒平下:“邝将軍,觀玄從未見過強扭的瓜,今日見着覺得開心。”
邝舒平不情不願地拱手:“小宋大人,你可別訛我。”
宋觀玄了然,這信是高重璟寄的。
“乾都來信?”
“是高重璟。”
邝舒平皺着眉頭別扭了一陣,再次将宋觀玄打量一番,下定決心似的:“咳咳,山上天寒,小宋大人恐怕受不了,吃兔子嗎?大野兔。”
宋觀玄一愣,目光挪到遠處訓練場上赤膊操練的士兵身上。大野兔,怎麽和高重璟那大石竹有得一比。
他點點頭,跟上邝舒平。
聽邝舒平語氣,像是和高重璟熟絡,許是訓練場的伴讀也說不定。
正想着,兩只兔子拎到宋觀玄面前。
宋觀玄瞥了眼,雄兔腳撲朔,雄兔腳再撲朔。淡淡笑道:“若是有只雌兔,不出幾月就能天天吃兔子了。”
邝舒平臉色漆黑,感覺有什麽新的知識在他面前飛舞。他挑了兩只好看的,還等着宋觀玄說不吃可愛兔子,正好回了信說可不是他苛待。
他生硬問到:“怎麽說?”
宋觀玄瞧着邝舒平眼裏的期待:“想起一副中藥。”
邝舒平:“……?”
宋觀玄開口:“八角桂皮香葉草果……”
邝舒平咽了咽口水,這中藥他倒是熟悉。
宋觀玄牽起嘴角:“還有這麽一味倒是難得的好材料,不知邝将軍聽過沒有?”
“什麽?”
宋觀玄一字一頓:“大海椒。”
麻辣兔肉的香味飄了十裏,竟然只有宋觀玄和邝舒平坐在桌前。
邝舒平咂咂嘴:“此等美味,竟然只有小宋大人明白。他們都不吃辣,每日寡淡得很。”
宋觀玄笑笑,邝舒平瞧着對文官偏見頗深,沒成想這麽快就覺得吃辣椒的沒壞人。
他扶起筷子陪一餐,邝舒平待人不客氣,下廚倒是一把好手。
宋觀玄瞧着邝舒平大快朵頤,狀似無意:“邝将軍幾次大捷,怎地沒回乾都?”
邝舒平嗦着腿骨,未有隐瞞:“我舅父在工部開罪了某位大人,風吹草動到了我這,還未面聖就配到有平的練兵場來。”
宋觀玄心中盤算莫不是杭時有,漸漸有些念頭,開解道:“倒也不在一時。”
邝舒平端碗扒飯:“有仗打有兵帶,在哪倒也沒差。”
宋觀玄抿着嘴點頭,沒再接話。
飯香掩蓋了無言的尴尬,窗前信鴿咕咕。
邝舒平猛地擡頭:“這麻辣鴿子……”
宋觀玄看着監天司的鴿子,趕忙道:“還是先回信吧。”
邝舒平飯碗一放,櫃子裏翻出開叉的毛筆,随手寫了幾句。
擡頭看見宋觀玄目光黏在紙上,将筆一遞:“你想寫?”
宋觀玄道:“倒是可以寫一句。”
提筆落下:已到有平,邝将軍善廚藝不善挖坑。
邝舒平哈哈一笑,順着宋觀玄給的臺階大步跨下,卷了信紙塞進鴿子腳下放了出去。
一日後,這只逃命似的鴿子到了高重璟手上,一頭撞暈在窗框。
這是什麽八百裏加急的信件,鴿子都飛得是非不分。
高重璟心裏一緊,拆開信封卻只見邝舒平大剌剌的手跡。
‘小宋大人确實精貴,兩只麻辣兔子竟然只能吃完半只,明日替他備炭火……’
高重璟:……
文辭嘈嘈雜雜,看起來和宋觀玄關系似乎還行。就連平日裏不吃飯的宋觀玄,都能吃得下半只麻辣兔子了。
邝舒平為人爽直,雖不善和文官打交道,但也不是可以刁難的人。高重璟反複将信紙看了幾遍,琢磨出一絲宋觀玄過得還算舒心的想法。
想來他在乾都病苦難抑,許是在不拘禮節的軍營裏呆起來反倒有些新意。
好在邝舒平早有心牽意念之人,高重璟心情複雜,将信紙翻過來。
看見宋觀玄筆跡,飄逸玄妙,更是莫名煩躁。
“善廚藝不善挖坑?”高重璟眉頭蹙起:“遲早過去看看挖的什麽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