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束發之年
第31章 束發之年
輕柔的白煙在香爐上袅袅, 宋觀玄倚着窗邊舒了口氣,送走嚴回春總算是安靜了。
他悠哉地翻了兩頁小兔子縫衣服,聽說衛南的肋骨也恢複得很好。
吱呀一聲, 高重璟拎着食盒站在門口:“聽說小宋大人被罰了俸祿, 吃飯都吃不起了。”
聽誰說的,根本是在造本命官的謠言。
宋觀玄透過書沿窺着高重璟的架勢,見他從食盒裏搬出盆大的湯碗。
高重璟不鹹不淡道:“豆腐羹,在玉虛觀我看你挺喜歡吃的。”
宋觀玄望向桌邊,腳一縮恨不能鑽進被子裏。
高重璟不吃這套,步履不容拒絕地朝他走來。
夕陽層層透過窗棂,高重璟站在一束極其柔和的霞光裏, 背着手質問:“你是不是想訛人?”
宋觀玄将小兔子縫衣服往軟墊下一藏, 怔怔感到高重璟應當是憋了許久想問這話。
聲音在耳邊回蕩,高重璟這麽大聲朝他說話,還是第一次見。
宋觀玄眨巴眼睛嗫嚅着:“不敢不敢。”
高重璟不置可否,唰地撩起袍子落座桌邊。
敢當然是敢,以前也沒少幹。他抿了抿嘴先服點軟:“我不是還有重華殿的膳房嗎,哪裏會吃不上飯呢?”
宋觀玄惡向膽邊生, 想讓高重璟幫他把湯羹端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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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重璟身正板直,正要拿視線審問他。
宋觀玄瞧着那碗自己長不了腿, 磨磨蹭蹭走到桌邊攀着桌面坐下:“殿下吃過沒有?我來替你盛一碗吧”
碗邊是溫的, 不像上次那碗粥一樣滾燙。
宋觀玄盛好先放在高重璟面前,再給自己也發配一碗。
小勺子人手一個:“陪殿下吃飯。”
高重璟追随着宋觀玄, 見他老實了才将視線挪到碗上。
碗勺的碰撞聲下高重璟很快一碗見底, 宋觀玄還在那裏舀着。
他想起嚴回春的話, 又要伸手将碗勺被接了過去:“重華殿可不能餓死當朝命官。”
宋觀玄彎起眉眼, 抱着碗微微後退:“我不餓, 我吃過了。”
這又是什麽習慣,老想着喂別人吃飯?!
高重璟分毫不退:“要不我叫膳房過來對峙?”
宋觀玄挪開一個凳子的距離,盯着高重璟喝了勺粥就想開溜。
高重璟默默擡眼:“這可不能倒在花瓶裏。”
宋觀玄手腕一晃,粥差點灑出來:“……”
人在宮裏果然是沒有秘密的。
“重華宮的飯不好吃?”
宋觀玄搖頭,坦白道:“是吃了飯就更睡不着了。”
高重璟無視眼淚汪汪的可憐模樣,監督着宋觀玄一勺一勺将粥見底。在這雲影殿裏,還能讓你訛到我?
宋觀玄趴在桌邊暈飯,木木地看着元福将崇賢館的作業送到雲影殿來。
燭火搖曳,他夠着墨條有一搭沒一搭地研墨。盡職盡責的伴讀目光一聚,什麽意思,賴在這裏了?
明光在高重璟鼻梁投下陰影,曜石似的眸子盯着紙頁。宋觀玄支着腦袋數着他落下的字跡,你在這批奏折呢。
高重璟被那目光灼了一個時辰,終于開口:“寫得太晚了。”
宋觀玄微笑,禮貌道:“是啊。”
高重璟擱下筆:“困了。”
元福聞聲而入,及其自然地将銅盆方巾放在架子上,伺候高重璟淨手洗臉,順口指揮着兩個宮女安置被褥。
一切妥帖,三人魚貫而出。
宋觀玄呆呆地看着這流水般的操作:“殿下沒有自己的寝殿嗎?”
高重璟似一屋之主:“雲影殿本屬重華殿,你看他們都共用一個廚房。”
你說得好有道理啊,高重璟。
宋觀玄無言以對,雲影殿這張床要比玉虛觀那裏的大很多,給高重璟發揮的地方綽綽有餘。
他盯着挨在一塊的枕頭,默默将自己的那套挪到最裏,大義凜然鑽了進去。
沒一會,高重璟躺了進來,離着他有些距離,輕聲問:“你怎麽不數星星了?”
宋觀玄笑不出來:“我在心裏數呢。”
元福熄滅燈火,高重璟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困意上湧,這夜卻是難得的好眠。
轉眼暮春,天熱起來。
宋觀玄被嚴回春強令在崇賢館告假,度牒也随之放緩。
棠花搖落在秋千架上。
宋觀玄撚起襟上花瓣對着陽光望了望。
高重璟抱着一大束桃花枝,站在日漸蔥郁的樹下,宋觀玄的神情盡收眼底。
在雲影殿将養的時間裏,宋觀玄臉上偶爾會出現一種他很熟悉的表情。
這表情讓他不敢輕易靠近,與記憶中常年病骨支離的愁雲慘淡人世疏離如出一轍,高重璟不由得琢磨起宋觀玄到底有多少思慮。
宋觀玄捧着花瓣入神,沒注意不遠處那道探究的視線。
留園門前也有棠樹,開着乾都最盛的棠花。
東淩最貴的地皮,他的國師府,也不知幾時才能下旨動工修繕。
“唉。”宋觀玄望着花瓣嘆氣。
高重璟悄然而至:“落花惹你傷心?”
宋觀玄聞言擡起頭來,在秋千上挪了挪位置,心中不解:“落花?”
一捧極盛的桃花塞進宋觀玄懷裏:“新開的桃花,年年都有。”
宋觀玄看着懷中桃枝,将留園執念暫放,安慰道:“花有重開日啊,高重璟,花有重開日。”
高重璟目光怔怔,花影在玉砌的臉上映出點薄紅氣色,将宋觀玄的神思掩在春景中。
花有重開日?高重璟心中得意,奇思妙想浮上心頭。宋觀玄可想不到,我還能有再少年。
他面上神色微融:“嚴回春說你少憂思才好得快。”
宋觀玄透過花枝看着高重璟,随口道:“年年都有我陪殿下看花的,別擔心。”
暮春晚風的暖意,倏地從兩人之間拂過。
一片桃花自宋觀玄懷中落到高重璟手裏,似要漾起漣漪。
花有重開日。
高重璟心神晃晃,從前皇家的玉虛觀裏養出來的高天孤月,在乾都的暖春中應當會不一樣吧。
宋觀玄望着湛藍的天空,晃蕩着腿悠了兩下秋千。
将人無再少年的話埋了下去。
怪得很,人人都想回到少年時,過去的宋觀玄是從來不想的。只覺得玉虛觀天寒難走,乾都的暖春他沒見過,也想象不出來。
他懷裏抱着花枝,似乎被乾都的盛春擁住。一絲暖意繞進心裏,他仰着臉道:“乾都的天……真是玄妙。”
高重璟瞟了眼他的側臉:“什麽感覺?”
“我不是玉虛觀的宋觀玄了的感覺。”宋觀玄望着一線宮牆蔓延到天邊:“殿下,你想放風筝嗎?”
暮春初夏的時節,風筝卻是難尋。
高重璟沉思片刻:“唔,等我幾日。”
宋觀玄驚訝:“我胡說八道的。”
高重璟看着宋觀玄臉上的希冀,他沒胡說八道,他想要看風筝飛過皇宮的院牆了。
約莫過了半個月,宋觀玄都快忘了這事的時候,高重璟真的找到了兩只風筝。
乾都畫手描的雨燕,上好的竹骨。
宋觀玄站在寬闊的宮道上,抓着這只風筝左右翻看:“你該不會是去國庫裏偷的吧。”
高重璟一副睥睨天下的模樣:“找不到風筝,還找不到做風筝的人嗎?”
徐徐清風鼓動着紙面,倏地一聲線柄咕嚕咕嚕轉起來。
宋觀玄的風筝甚至不需要怎麽跑動就飛上天去。他看着來回跑動的高重璟,還在拖着風筝較勁。
高重璟索性放棄,跑來宋觀玄這邊拽拽細線過手瘾。
宋觀玄舉着輪毂,一點點放線。
風筝越過宮牆,又越過乾都的綠意,越飛越高。
他聽見高重璟的聲音。
“生辰吉樂,宋觀玄。”
熱風擦過鬓邊,帶起絲絲縷縷的碎發。
宋觀玄仰着頭,輕輕道:“我還沒慶過自己的生辰。高重璟,謝謝。”
在高重璟那裏,宋觀玄的謝謝實在金貴,聽着這樣的誠心。
高重璟手一背:“我記得住,以後年年都可以過的。”
雲影映在宋觀玄眼中,這是他兩輩子過的第一個生辰。
心中默道:你猜我為什麽不過。
宋觀玄倒是沒有悶在心裏:“七月十三不是我生辰,是我被放在玉虛觀前的日子。”他添了句緩和的話:“不過,這是高重璟送我風筝的日子,想要年年紀念也可以。”
高重璟緩緩轉頭,又看見了宋觀玄眼中的希冀。病骨支離的絕望和希冀之中,生出一絲他少見的開心。
不知為何,高重璟也跟着開心起來。
宋觀玄扯着風筝細線,回頭看見高重璟眼中躍動的粼光,盛着即将到來的熾熱夏天。
那風筝搖搖曳曳飛上雲端。
夏時有風,扶搖九萬裏。
掠過乾都喜人的綠意,又回到宮苑之中。
“今年的夏天熱得太早了吧。”
纖長的手指勾着風筝線,呼呼地放着線軸:“我覺得還好。”
“高重璟好像長在訓練場裏了。”孟知言兜着袖擺扇着風:“夏天放風筝的只有你小宋大人了。”
宋觀玄放任細線脫手而去:“他哪是長在訓練場裏,他這是怕算術九章找上門來。”
孟知言讓出身邊的臺階:“今年崇賢館能不能去行宮啊,我真的快要熱死了。”
宋觀玄掀袍坐下來,支着頭看天:“你明天跟我去監天司吧,最近我師侄也在那邊蹭冰鑒。”
他将裝着西瓜的盤子往孟知言那邊挪了挪,一行螞蟻跟着改了方向。
孟知言呸呸呸地吐着西瓜籽:“小宋大人真是我輩楷模,這才十四,就給朝廷效忠九年了。”
宋觀玄翻了翻手腕,袖口裏透進一絲涼風。心裏想着還沒到手的留園:“等着你考舉看你還說不說風涼話了。”
孟知言嫌棄地看了眼宋觀玄:“走吧,顧衍還叫我去把高重璟抓去看算術呢。”
宋觀玄點頭:“嗯,走……”
話音未落,高重璟的聲音傳來:“這是要去抓什麽?”
高重璟一身勁裝沒換,兩道金線埋進腰封裏,居高臨下地看着兩人。
宋觀玄扯下長簪重新挽起長發,袖子滑下來露出兩節白皙的手臂。他目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确實有幾分唬人。他笑了笑:“找你去寫算術題。”
高重璟置若罔聞,朝着宋觀玄伸手:“出宮去嗎?”
宋觀玄順勢站起來:“出宮?”
高重璟像是在做件尋常事:“給你過生辰。”
水色的衣袍落下來,蓋住那截伶仃的手腕。宋觀玄整理好衣擺:“高重璟,何必年年放在心上,真的不必……”
光影橫亘在兩人中間,孟知言正在努力地把他自己變成空氣。
高重璟拍了拍宋觀玄,頗有幾分得意:“我托了常行江去問過王若谷,今年翻到了當地的記冊。七月十三不是你生辰,卻是你滿月。所以你生辰就是六月十三了,可不就是今日?”
宋觀玄呆呆望着高重璟,他莫名有些無措:“這,這樣嗎?那,高重璟,你的算術真不錯啊。”
孟知言适時冒頭:“那真是可喜可賀!吃什麽去?晚一點我去叫顧少師一起來,人多熱鬧。”
高重璟瞧了呆在原地的宋觀玄一眼,詢問道:“這消息今天才到,剛被被顧衍聽去了。吃飯的地方找得急,卻也只好托他幫忙……行嗎?”
宋觀玄莫名有了生辰,愣愣點頭:“行的。”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