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別跟着我
第3章 別跟着我
“小宋大人,您請吧。”
通傳太監為他撐開厚重的門簾,宋觀玄拍了拍身上的褶皺,左右袖籠都瞧了沒有落雪,才高高擡腳跨過門檻。
太和殿內簾栊皆垂,籠罩在明黃的柔光之中。殿內陳設華而不奢,貴而不俗。
繡着山海圖的沉香屏風一側,捧燈銅像高舉燈燭,仰面望着金柱上的盤龍。
宋觀玄繞過屏風,見左右宮人都被屏退。
王若谷正站在金殿之中,她山水繡披元始寶冠,有如清水芙蕖,道韻天成。
“你來做什麽?!” 三十出頭的王若谷,瞧着眉宇間還有一抹銳氣。沒等高乾開口,王若谷一句話已經砸在宋觀玄頭上。
道韻天成似雷電符箓,劈得宋觀玄莫名瑟縮。宋觀玄立刻俯身拱手:“觀玄……”
明堂高臺上高乾的聲音驟然打斷他的話頭:“你怎麽來了?”
這話不是剛問過嗎?
宋觀玄斂聲,聽見背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兒臣拜見父皇。”
聲如金玉,在殿中回蕩。
是高重璟。
宋觀玄猛地轉向身後,撞上高重璟如炬的眼眸。僅僅一瞬,那眸中的神色淡了下去,似乎掃了眼他的薄紗披褂,一絲鋒利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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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重璟站在山海屏風前,玄色長袍金線滾邊,盛裝得像是要去參加儀典。少年眉黑如墨,鼻梁高挺,已然可見輪廓深邃。柔光之下,籠罩着一層說不出道不明的情緒。
皇權矜貴的氣質自衣裝托出,宋觀玄目光流轉在他有些陌生的金線花紋上。最終落在高重璟雲紋繁複的袖口,看見了他攥緊的拳頭。
不過是見我一面,倒也不必如此緊張吧。
宋觀玄自察還未拜見高乾,轉回忙道:“玉虛觀宋觀玄,拜見陛下。”
這話澆在高重璟怒火中燒的心頭,如同火上澆油。他眉頭微蹙,從前宋觀玄将這話說給他聽,果然也說給其他人聽
宋觀玄後頸微微發熱,似有一道視線在耳根灼燒。他不清楚高重璟為什麽突然出現在這裏,但他來太和殿卻只有一個目的。
宋觀玄無視那道要将他灼穿的視線,躬身不起道:“觀玄前來,是因為知道身負重任。想要呆在乾都,不回玉虛觀。”
肩頭一疼,王若谷在話音落下之前就已經按在他的身上:“胡說些什麽呢,還沒好全就敢跑到殿上來說胡話。”
宋觀玄來之前,高乾已經勸說王若谷多時。聞言心中大悅:“甚好!小宋大人心懷己任,以後一定能成國之良臣啊。”
宋觀玄未得高乾的免禮,默默将頭埋進行禮的兩臂間。良臣,我努力吧。
“什麽良臣,他才幾歲,他才來幾天,這就差點命都沒了。”
王若谷手下使力,捏得宋觀玄差點呼痛出聲。
宋觀玄記起上輩子他落下病根後,王若谷就極力反對每一次他來乾都的提議。王若谷眼中,即便朝中崇道并非空穴來風,國師之位懸在頭上之後日子不會好過。
王若谷和高乾的聲音在耳邊争執不休,今時今日,王若谷的意思便是玉虛觀的意思。
來日,他宋觀玄的意思也會是玉虛觀的意思。
人人都以為高重璟一腔熱情先攀附了玉虛觀穩固根基,實則就在這個年歲,高歧奉的手已經伸到玉虛觀裏。
高歧奉為人陰狠,便是如今九歲十歲也使得出來。從前在宋觀玄面前有所收斂,叫人以為是殺伐果斷。奪位後狂态畢露,将許多拆人不見骨的手段在宋觀玄面前炫耀過一番,甚至牽扯到宮中幾位夭折的皇子。
宋觀玄想到這些舊事,露在袖擺外的手腕一涼。好似深宮鎖鏈又縛在自己身上,不覺骨髓生寒。他先前在外頭吹了冷風,現下更加頭暈腦脹。
高重璟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身側,淡淡的檀香沁了過來。
恍惚間,他突然聽見高乾叫自己名字:“……留在乾都可缺些什麽?”
“我……”
缺些什麽?宋觀玄一陣迷茫。他于乾都一無住所,二無依靠。
宋觀玄猛地想起從前在乾都的宅子,似乎是高重璟送的。随口道:“剛進乾都時路過留園,院前海棠樹又高又大。來年開花要是能住在那附近,開春就能夠賞花了。”
高乾:“……”
高重璟:“……”
宋觀玄身上一輕,王若谷扣在他肩頭的手松開了。
側目望去,王若谷正拱手行禮:“聖上莫怪,觀玄他不是要奪陛下所愛,也不是觊觎前朝文士之風。”
王若谷刻意将話說給他宋觀玄聽,宋觀玄心中驚駭,即刻伏地叩拜。
高重璟連帶着驚動,朝着宋觀玄那邊偷瞄一眼。如今看他在殿上膽戰心驚地叩拜,異樣的情緒浮上心頭。
高乾甚愛這宅子,斷不可能割愛送人。
“你也知道,他從小在道觀長大……”王若谷話鋒一轉煽風點火,幹脆借這機會将宋觀玄帶回玉虛觀去:“往客棧一扔自然能活,多病上幾場也就慣了。”
宋觀玄拜在地上冷汗涔涔,聽王若谷火上澆油,意思是要借機将他帶回玉虛觀。他病未好全就風雪裏來去幾遭,一時心中急切伏在地上猛咳起來。
高乾崇文崇道,很是舍不得宅子。可王若谷為了把宋觀玄帶走,将他架在這裏。他九五之尊,還想着保全點顏面。
殿內尴尬地回蕩着:“咳咳咳咳……”
明堂之上的高乾清了清嗓子:“那宅子本無人住,就賜給小國師做國師府了。乾都氣候相宜,最能養好身體。”
宋觀玄和高重璟具是一顫,前者小心翼翼,後者氣悶不平。
高乾又道:“只是這宅子難得,不知小宋大人的俸祿幾時才能養得起這塊地皮。這朝中又無閑職,不如……”他目光落在高重璟身上:“剛好重璟也在,你替他伴讀吧。”
恐生變數,宋觀玄立即謝恩:“觀玄人微年少,唯有讀書一事擅長,願為五殿下伴……”
“我不同意!”
高重璟擲地有聲。
大殿裏三道視線紛紛落在高重璟身上。
宋觀玄跪了許久,面上一片蒼白,眸中閃着驚訝。
高重璟微微垂眸,目光在宋觀玄身上掃過。寬大的道服繡着銀鶴吐息歸入遠山,他病了這幾日顯得格外伶仃。再開口,聲音軟了些:“我不同意他給我伴讀。”
高乾似笑非笑,微微颔首選了個折中的法子:“留園久不住人尚需修整,這期間你若能讓重璟答應伴讀,便準你留在乾都。重華東門的雲影殿還空着,離重璟也近。你先在宮內住着讓太醫調養,其他不急。”
話鋒一轉已然将想讓宋觀玄留在乾都,變成了他自尋法子留在乾都。這事正和宋觀玄意思,他不再多言客套給高重璟說話的機會:“臣謝陛下隆恩。”
高乾滿意展顏,此事拍板,揮手遣三人出去。
宋觀玄一路追着王若谷到長階之下。高重璟氣勢洶洶走在身邊,似乎有話要說。
王若谷頓住腳步:“管不了你,我今日此時便回還玉虛觀。再問你一遍,你若想走,我即刻帶你從這宮門出去。”
宋觀玄仰望着風雪中的王若谷,俯身拜了拜:“觀玄心意已定。”
高重璟微微垂目,宋觀玄身上單薄褂子在眼前鼓動,他心中冷哼。
心意。
宋觀玄這人真會有心意二字?
王若谷深深看了宋觀玄一眼,不再多言拂袖而去。
太和殿的長階下,宋觀玄呆呆望着寬闊宮道上王若谷遠去身影許久。悄無聲息地跪了下去,朝着背影伏地叩拜。
他許久未見王若谷,拜了拜自己的懷念。
高重璟雙手環抱在胸前,打量着伏在雪地裏的宋觀玄。
等到懷疑這人是不是跪暈過去的時候,蔚藍的衣裳終于動了動,宋觀玄撐着腿站起來。
這人踉跄兩步,沒能站穩。
高重璟下意識伸手,托住手肘卻又後退一步,皺眉道:“這裏雪滑,站穩些。”
宋觀玄借力一分,下意識地和高重璟拉開距離,低着頭問:“為什麽不讓我伴讀?”
高重璟沒有回話,在他記憶裏,宋觀玄現在就該跟着王若谷回去了。
他盼着宋觀玄快走,每日在他面前晃蕩,他怕自己忍不住動手。
高重璟擡腿就走,想将宋觀玄抛在身後:“你留下有什麽目的?”
“什麽目的?”宋觀玄愣住了,呆呆跟了兩步:“沒有……沒什麽目的。”
他被人威脅逼問過,明暗話裏猜忌過,卻是少有人直白地問他有什麽目的。
“那你滾回玉虛觀也是一樣。”高重璟加快腳步,袖籠中掌心握緊,宋觀玄看着經不起他揍,只好離得再遠些。
曲折宮道上積雪深重,宋觀玄跟着小跑。冷風灌進肺腑嗆得連連咳嗽,他終于拽住了高重璟
“我在乾都,于你又沒有壞處。氣運是真的,那我不該留在乾都嗎?”
高重璟倏地停下腳步,轉身沉默地睨着宋觀玄。
宋觀玄咳了許久,眼眶泛紅。長睫上卻落着飛雪,一眨又簌簌落下來。
高重璟一頓,錯開話題:“那你也不必跟着我。”
宋觀玄胸口起伏不定,好不容易喘勻了氣。搜腸刮肚一番,想起本該今天在檐下說的話還沒說起。
他站定,朝着高重璟拜了下去:“觀玄願助一國之運,從……”
“從今往後永伴君側?”
高重璟冷冷的聲音從頭頂落下來。
他怎麽知道我要說這話的。
宋觀玄倏然擡頭,沒能抵住刺骨寒意咳得眼前泛起迷蒙。
高重璟凝眸看着面前的人,風雪中參雜着他肺腑中凄厲的氣鳴,竟不自覺将宋觀玄扶了起來,
熱意自袖籠中透出,宋觀玄費力地伸手搭着他站穩。冰涼的手指感到一絲溫暖,下意識緊了緊。
直到手上重量輕了些,高重璟才收手退開,低沉道:“別跟着我。”
宋觀玄一時能反應,驚異地望着高重璟轉身而去。
風雪中,高重璟腳步頓了頓,不大真切的聲音傳來:“別跟着我,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