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了
第1章 重生了
宋觀玄的脊背撞上宮牆,他低頭向胸口看去,那裏插着一支漆黑的箭杆,金色的尾羽在暗夜中泛着寒光。
疼——
遲來的鈍痛在胸腔膨脹,他貼着牆根緩緩滑坐下去。
宋觀玄看着自己血跡斑斑的赤足,牽了牽嘴角。逃出來了,我總算是逃出來了。
耳邊凜風呼嘯,緊接着肩頭被狠狠踹了一腳。
宋觀玄徹底倒了下去,他不知道死有這麽難熬,竟然比鎖在深宮的五年還要難熬。
不知過了多久,鐵蹄聲壓了過來在他身邊緩緩停下。
有人捏着他的下颌将他拉起來看了眼,随後厭惡地扔到一邊。
“高歧奉的玩意,不用管他。死透了。破城!”
“破城!破城!”
整個乾都像是燒起來,士兵的聲音一呼百應,将他抛在城樓前破城而入。
紛紛揚揚的大雪掩埋了宋觀玄的視線,他猛然想起件無關的事。
今日是正月初一,是高重璟的生辰。
殘破的雪景終于暗了下去。
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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徹骨的寒冷。
鈍痛的腦海裏,黑暗中旋轉着微亮的走馬燈。
他又看見了大雪,雪下玉虛觀皚皚一片。
觀前扔着哭聲微弱的襁褓,吱呀一聲門開了,被人抱了進去。
時宜事合,是氣運之身。
有只小手拉着他從玉虛觀裏跑了出來,穿過旋轉的柔光,跑進乾都皇宮。小手穿着的玄色衣裳漏出來,連着高重璟發絲飛舞的背影。
高重璟在太和殿上求高乾将宋觀玄指給他伴讀,飛旋的光影中,宋觀玄鎖閉宮門轉身離去。
明暗輾轉于宮苑與道觀,一道宮牆自他身後分出界限。
面前環繞着堆滿笑容的朝臣拱手以禮不敢怠慢,暗面牆根處聚集着看不清人臉的緋紅官服:“呸,不過是個痨病央子,今日生明日死還敢叫老子行禮。當我是高重璟那個傻子,巴巴要跟在後面。”
這樣的明暗旋轉了很久,宋觀玄看向更深更遠的黑暗中。發現一處小小光點,高重璟站在裏頭。
旋轉的明光朝着高重璟的方向鋪去,又是大雪,高重璟走上了太和殿的明堂。繼位大典,身後拖着長長的儀仗。
宋觀玄站在原地,玉虛觀又被轉了回他身邊。兩處之間不少暗影朝着太和殿奔去,其中一道暗影朝着他奔來。
推波助瀾,籠絡朝臣。宋觀玄扶植了待人近而不密,智而猶勤的賢王高歧奉。
夠了!夠了!怎麽還沒有死透啊!
然而明光不停,似要逼他看完這一生才肯罷休讓他死去。
于是一朝權變,高歧奉以氣運所依稱帝。高歧奉怕這氣運也被別人占了去,哄着騙着,将一條鎖鏈扣在了宋觀玄的手腕上。
宋觀玄對高歧奉太過信任,以至于對再也不能出皇宮一步的谕令也覺得理所因當。
東淩從此朝綱不振支出無度,宋觀玄氣運耗盡,也只維持了一年的盛景。
先有百餘賢臣打做異黨斬于宮門,後有退城讓地,邊疆苦戰而援兵不至。将士屍身累如山頭而敵軍傾瀉入關,一夜連失三城。
此戰過後,四年苦戰民不聊生,敵國兵隊終到乾都外城門下。此時皇庭之內,自甘露殿到太和殿前明光通亮,莺歌舞樂晝夜不歇。
宋觀玄呢,宋觀玄被埋在暗無天日的深宮之中……
疼痛伴随着寒意在脈絡間糾纏,嘈雜的聲音又回來了。
“王道長去了太和殿面聖,我做不了主。”
宋觀玄迷蒙地睜開眼睛,陰曹地府挂着朦胧的紗帳,淡黃的底子上銀線繡着雲穿遠山。
光線時明時暗,他隐約間看見一盞粉白蓮座。
蓮座,太好了,這是死透了。
粉白蓮座朝他緩緩靠近。
這次他看得清楚,蓮座系在一條淺黃裙褶上,是條舊式宮縧。
身下是柔軟的床榻,蓋的是暖絨緞被。宋觀玄打了個寒顫,這不是陰曹地府,這還是乾都皇宮。
宮縧随着更疊換了兩輪,翻遍整個皇宮也絕然找不出一條粉白蓮座的式樣。
“你去正殿口看着,別再讓五殿下跑來了。”
宋觀玄掙紮着想要轉頭看清來人,身上卻像壓着塊巨石,疼得視線再次渙散。
他有些想笑,哪個五殿下,高重璟都死了五年了。
你們該叫他先帝的。
帶着寒意的悶痛湧上頭頂,讓他再次陷入黑暗。身邊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吱呀的門響後,屋內再無其他聲音。
宋觀玄靜靜躺了幾息,終于能擡起手來。他眯着眼睛,努力聚焦視線,看清了自己的手。
這是只少年的手,纖長的骨形在蒼白的皮膚下猶可辨認,尚未因常年寒症而攀上青紅的血絲。
宋觀玄力道一松,這手頹然落在自己胸口。他并沒有在那摸到冰冷的箭杆,也沒摸到尖簇的金羽箭尾。
然而,掌心下卻傳來微弱的鼓動,他的心跳。
四個字躍出他鈍痛的腦海:他重生了。
宋觀玄緩緩睜眼,伸手撥開帳幔。透着明光的雲紋窗棂前飄着一縷輕煙,鎏金香爐靜靜陳在紫檀桌案上。
他緩緩撐起身子靠在床頭,望向屋中兩只半人高的銀紋火爐。暖爐在古樸素淨的殿閣內顯得過分鋪張,炭芯透着暗紅暖光。
宋觀玄盯着暖光呆坐許久,這炭若是斷了,他怕是得再死一回。他細細感受着脈絡中的寒意,不深,卻很纏綿。
身上帶着高熱未愈的疲憊,宮縧,偏殿殿閣,頑疾初發……
這只可能是他五歲進宮拜見,位懸國師之時。就是這次,他掉進觀魚池得了一副病骨。
重活一次已是不易,宋觀玄沒有奢求能免去這身病痛。
天地為盤,人如走子。
可宋觀玄此時覺得,這與他已經沒有什麽太大的關系。他本就該死在城樓下,一世棋盤走子落幕,所輸皆是他錯。
如若氣運一說當真,便只需如王若谷依令坐鎮玉虛觀,就能保乾都四十年海晏河清。或許他該順應氣運,伴在天選命定的高重璟身側。
他好像真的走錯了方向。
宋觀玄心緒翻湧,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往床邊摸去,碰到了矮幾上的茶杯。殿內被烘得暖意十足,茶杯依舊微微保留餘溫。
宋觀玄顫抖着手将茶碗捧起來,放到唇邊吹了吹。小小啜飲一口,甘甜的茶水撫平了刺癢的喉頭。
換成高重璟,就真會有所不同嗎?
宋觀玄阖眼,如方才的走馬燈一般,将前世的乾都風雨看做話本。如若高重璟當真是本中主角,他豈不是大大的反派,使得書頁崩塌天罡倒反。
他牽了牽嘴角,胸腔中發出久咳的氣鳴。
轉念一想,只要他不想動手,豈不是無人能破。
天下風雲在眼前卷舒,對誰都是無盡的誘惑。一如皇城高樓上的微風帶起衣袍,手中交握的朝板承載權柄的自在。
放下帷幄,留在宮中?
宋觀玄想起高乾立高重璟立為太子時對他說的話:“賢君有很多種,即便不信重璟璞玉藏鋒,也可信你自己天生氣運是否伴在國君身側最為鼎盛。”
彼時宋觀玄從未感受過氣運耗盡是何體會,只覺得此話不過慈父多敗兒。既然他天生氣運強盛可助國運,生來便該由他來選人。
此時他雖獲新生,仍覺氣運枯竭,是不得不信了。
宋觀玄勉強掀開緞被,支着床沿夠到床下的短靴。
他扶着桌沿歇了歇,緩緩挪至矮架銅盆前淨面洗漱。溫熱的水拍在臉上,稍稍聚了些精神。
宋觀玄踮起腳取下烘得溫熱的衣裳,束發着衣妥當。
雙手推開朱漆的殿門,寒風撲面。飛雪穿過灰檐的宮苑,宋觀玄順着朱漆廊柱看向遠方。重華殿正殿立于皚皚白雪之中,似入星位的黑子,乾都的第一手棋。
“高重璟啊。”
大雪如同前世高重璟鋪天蓋地的書信,死纏爛打,一廂情願。
宋觀玄勉強牽了牽嘴角:“高重璟就高重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