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戶室
第1章 大戶室
1997 年牛年春節剛過,還沒出正月十五,松城這個典型的北方城市,依舊被寒冷籠罩,絲毫沒有要暖起來的意思。
沒有風,幹巴巴地冷。人行道上的積雪太多天沒人打掃,早就被踩污踩實了,走在上面咯吱響,還能印出混着泥雪的半個鞋印。
翟曉敏就在這連雪帶冰的人行道上,夾着挎包,一步一滑,小心翼翼地往前蹭。過年的原因,公交車很少,她等了四十分鐘才來一趟車,到新華路下車的時候,人早凍透了。
腳趾在棉鞋裏活動了幾下,酸麻酸麻的。
新華路作為平日裏松城最繁華的街道,鮮少有冷清的時候。可此時,臨街一半以上的店鋪都關門,行人寥寥,連百貨大樓進出的人都很少。遠處傳來稀稀拉拉的鞭炮聲算是大動靜了,完全不覺得吵。
這要放在平時,這條路上可是整天放着港臺明星那些動感的舞曲,混着汽車鳴笛聲和一元店門口大喇叭重複播放的“全場一元”廣告,沒個消停的時候。
身上這件到腳踝的鴨絨服穿着很沉,翟曉敏又想快點走,不自覺有些喘。呼出來的哈氣,在毛線脖套上結了一粒粒小冰碴兒,眼鏡也上了霜,霧蒙蒙一層,看不清路。
新華路雖是商業圈,但臨街的房子新舊不一,翟曉敏低頭往前蹭了一陣,停在一個不起眼的二層小樓前。
戴了手套的手不靈活,笨拙地把脖套掖下來,透過一層水霧的眼鏡片,擡頭看了看。
到了。
白色的二層磚樓,門前兩攤紅色的碎屑,應該是早上剛放了兩挂小鞭。窗戶上結了厚厚的一層哈氣,足夠厚了,雪水淌了一溜下來,便可以從這窄窄的一條水跡,看到裏面。
隔着玻璃也能聽到裏面吵吵嚷嚷的,透過窗戶往裏看了一眼,果然,全是人。
翟曉敏趕緊推開門,掀開厚厚的棉門簾,走了進去。
門上裝了彈簧,一松勁兒,立馬“吱嘎”一聲,關上了。門框旁邊一塊豎着的牌匾,不大,白底黑子,倒是清晰。
松海證券。
一進大廳,喧嚣、吵鬧混着熱氣,撲面而來,翟曉敏眼鏡上的霜更厚了。
滿滿一大廳的人,有一半在翹首等待着什麽,卯足了勁兒踮着腳尖,往前臺的方向瞅,而前臺早已被圍了個水洩不通;另一半人純屬看熱鬧,拎着塑料凳坐下,從褲兜摸出了瓜子花生,邊吃邊等。
大廳裏的電子屏依舊翻滾着紅紅綠綠的股價,要在平時,下面必定很多人坐在塑料凳上,眯着眼睛使勁兒看。只不過這會兒都顧不上看了,一個個都巴巴等着接下來要發生的大事兒。
兩年前淩晨四點排長隊搶股票認購券的時候,都沒現在熱鬧。
翟曉敏把眼鏡摘下來,在手套上蹭掉霧氣,又戴上。環顧了四周,沒看見人。
不應該啊,她們三個住得都比她近,早就到了才對。
“曉敏!這兒!”
聞聲望去,看見了李霞和周彥兩人。李霞其實挺顯眼的,穿了件火紅火紅的長呢子大衣,真的像她名字裏的霞光一樣亮。但這大廳實在是太多人了,要不是她們喊,翟曉敏還真沒找見。
小跑過去加入她們,“咋這麽多人啊,都沒找到你們。”
“媽呀,聽說還沒開門就有人排隊了,哪像你,這麽坐得住。”
一身火紅的李霞笑着打趣。
翟曉敏走近了才發現,李霞不光大衣是紅的,裏面的羊毛衫也紅,整個人從上到下,像個火鳳凰。她旁邊站着的周彥就素氣很多了,黑色羽絨服,配了條帶點黃色的圍巾,一雙剪水眸子會說話似的,再加上膚色白,整個人倒也提了精神。
“我在家給倆孩子弄完飯才過來的,是耽誤了。”翟曉敏的語氣裏,不自覺帶了絲抱歉。
李霞旁邊的周彥開口了,“沒事曉敏。你看,來早了不也是等着。咱們接着說剛才的,霞,你嘴皮子太快了,我壓根沒聽清,那師傅,不是,那大師……咋說?”
鬧泱泱的,周彥不得不卯足了勁兒喊着說話。這和她平時太不一樣了,膚色挺白的臉,不由得漲得通紅。
李霞沒回答周彥的問題,而是朝旁邊努了努嘴,示意她們兩個往旁邊挪一挪,離前臺這個地方遠點——剛才不知道誰喊了一句在前臺領鑰匙,不大的前臺小桌,早就被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連根針都插不進去。
翟曉敏和周彥挪了幾步,遠離了聚集圈,李霞拍了拍黑色條絨褲上蹭上的白牆灰,忍不住抱怨了起來。
“煩死了,擠啥啊,早晚不都能領着。”
“咱不急,還有那麽長時間呢,下午肯定能坐進去。霞,反正也是等着,你說說,大師咋說呀?”周彥一向有耐性的人,此時也被李霞把胃口吊得足足的,忍不住一個勁兒地打聽。
李霞心裏其實早就按耐不住了,卻又要裝得氣定神閑,站得筆直,眼角的魚尾紋都在繃着,極力克制。今天這個場合,她特意穿了過年新買的衣服,也燙了頭發,每一個頭發絲的彎度,都卷得恰到好處。
她煞有介事地向後撩了撩黑亮的頭發,末梢的發彎控制不住似的,彈了兩彈。
“大師說了,那些房間,都是新打的隔斷,這叫破土。早進去反而不是什麽好事,煞了財氣。反而是快到下午一點那會兒,才是吉時。”
李霞說這話的時候,翟曉敏、周彥都站得很近,眼巴巴地看着她。要論模樣,有周彥在旁邊,哪有看李霞的份兒。但此時興許是太高興了,翟曉敏分明看見李霞的臉上,都鍍了層亮光。
“下午一點?那不正好是開盤的時間嗎!哎呀你說人家這大師,咋這麽會算呢!”
周彥這人,別管多興奮,說出來的話也都是溫言細語的。她由衷地感嘆,李霞更得意了,腰杆拔得繃直,趾高氣揚的。
喧鬧鼎沸裏,翟曉敏也跟着笑。她忽然想到,以後可以自己挂單了,不用再去櫃臺排隊。這就更能挂上個好價格,多賺點是點。
三個人中午飯都沒吃,一直等到下午快開盤,在李霞的張羅下,領了鑰匙,“踩着點”,進了夢寐以求的大戶室。
松海證券給每一個大戶室的房間都安排了名字,她們這一間,叫“春華”。
“春華,真好聽。”周彥一臉喜悅,“聽起來就像是文化人呆的地方。”
按照松海證券的标準,證券資産超十萬,可以進“中戶室”,一個大房間二十來人;資産超三十萬,可以進“大戶室”,自由選擇房間,每間不超過十人。不管“中戶室”還是“大戶室”,都有可以獨立操作的電腦,中午還管飯。
一個四五平米的長條形房間,一圈綠色的牆圍子應該是剛刷過,還有一股挺濃的油漆味;兩側各擺了四張桌子,一張桌子上一臺電腦,一共八臺,除此以外,再沒別的了。
翟曉敏她們四個人,各自選了一臺電腦。電腦很新,挺大的“後腦勺”裏散發出來的嗡嗡運轉的聲音,聽起來都那麽好聽。
拉出椅子坐下,三個人正好圍在一起。面對電腦,能看行情;回個身,就是開小會。
“那咱以後就這麽坐吧,那臺留給劉亞娟”,李霞指着旁邊空餘的一臺的電腦,“這人也真是的,這麽大的事兒,也不說過來一趟。”
周彥顯然有備而來,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一塊抹布,已經開始擦拭桌上的浮灰,“你還不知道她?銀行還沒上班,簡耀輝只要在家,她肯定得腳不沾地團團轉。再說孩子也在家,事兒少不了”
“彥子,你說這話可不對啊”,李霞聽了,第一個不幹了,“要說孩子,我和曉敏家裏都有倆,我們說啥了,還輪不着你和劉亞娟叫苦喊累啊!”
周彥大笑,李霞自己也忍不住樂了。笑聲中,翟曉敏當然也笑,但卻忍不住看向李霞。
同樣是家裏兩個孩子,她家,和她們家,情況自然沒法兒比的。
周彥和李霞兩家,一個做醬菜廠,一個做酒廠,都有自己的生意;劉亞娟家的簡耀輝,是銀行的領導,工資待遇各項都好,獎金也自然少不了。只有翟曉敏家,是普通工薪家庭,方軍平拿着學校的死工資,她是家庭主婦。進大戶室這三十萬,還是她從不到五萬塊的本金,一點點炒起來的。
但翟曉敏不覺得自己是打腫臉充胖子。她需要獲取信息的途徑,需要一起交流的“股友”——最現實的,作為資源和人脈的積累,她也需要接觸更高的圈子。
何況,這個圈子的人都很好,接納了她,還成了朋友。
李霞抱着胳膊,鞋跟在地板上一下下敲着,環顧這只有四五平米的房間,一臉滿意,“總之,牛年一開年,咱就進了這大戶室,以後肯定賺大錢!”
“就是,今年還有香港回歸呢!這多大的喜事,股市是鐵牛了!”周彥跟着興奮。
“春華”室裏,喜悅的聲音要沖破房頂了。李霞唱高調,周彥和翟曉敏也跟着傻樂。翟曉敏心情自然挺好,絲毫沒注意包裏的傳呼機“滴滴”響,進來一條訊息——
笑安,病,四六三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