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禁區
禁區
卡妮按住了口袋，心裏生出一股輕微的慶幸。
她的口袋深處，塞着一瓶小小試劑，流光溢彩的膠溶質地，與大遣資料上的樣品照片不能說是毫不相幹，只能說是一模一樣。
那一瞬間卡妮突然想，當個學霸真是不錯，至少不用經歷眼前這樣的尴尬，真是一個敢做，一個敢誇。
她不動聲色，把瓶子又往口袋深處揣了揣。
杜凱文拖着調子，又對毛蘭蘭的實驗結果贊賞了幾句，對于惜字如金的教務長來說，這已經算得上是青睐之情溢于言表了。
氣氛有些微妙，從視覺效果上說，卡妮是整個辦公室裏最龐大，最難忽略的一個，裏三層外三層裹得像個熊，但此時此刻，她被兩人唱着雙簧一起無視，怎麽看都是多餘的那個。
她看着毛蘭蘭那箱捧在手心當寶貝的垃圾，一言難盡，其實客觀來說，這個實驗是真的很難，比他們以往接的任務要難得多，從目前來看，就算有杜助教的指點和幫忙，毛蘭蘭距離順利完成也有很大的差距，這是無論他怎麽胡亂吹捧都改變不的事實，至少，科研隊的人不瞎吧
那杜凱文還能有什麽辦法，排除異己，幫毛蘭蘭飛升
毛蘭蘭內心爽夠了，這才轉過身來，拔高音調，十分做作地說: “哎呀卡妮!你怎麽在這裏隔離區的人還能到處亂晃真晦氣!”
她邊說邊揮舞胳膊驅趕空氣，卡妮習慣性地一臉木然，但毛蘭蘭卻陰陽怪氣地繼續刁難: “啧啧，敏兒都死了，你還有心情來找杜教務問問題啊”
卡妮猛地擡眸。
那一瞬間，她那雙黑漆漆的眼睛似乎發出灼人的強光，即使隔着厚厚的護目鏡仍然有巨大的穿透力。
毛蘭蘭竟瑟縮了一下，防備地問: “你，你幹什麽”
平常卡妮總是縮在角落裏，一副愛誰誰我都不在意的姿态，但此刻她直直地盯着自己，誰也想不到，這副小小身軀，這雙清秀玲珑的眼眸，會在瞬間迸發出如此強大的震懾力，連膽大嚣張的毛蘭蘭都被鎮住了。
但毛蘭蘭僵了片刻，立刻就回過神，找回了盛氣淩人的姿勢，一手捋頭發，一手毫無顧忌地戳向卡妮的防護服: “回你的隔離區去，怎麽，別告訴我你不知道信使怎麽用少在這兒傳染瘟疫!”
“我沒得瘟疫!”卡妮咬着牙說， “敏兒也沒有——她是死于謀殺!”
死于蓄意的引誘和謀殺，死于這個世界最陰暗最真實的人性。
毛蘭蘭一愣，這種回答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她完全不知作何反應，但在她背後，杜凱文悠閑地坐在黑色皮椅裏，雙手交疊在胸前，那表情意味深長，仿佛在看什麽好戲。
卡妮看了看眼前這兩個人，突然覺得口幹舌燥，白費力氣。
她從心底放棄了，輕聲說: “算了……我走。”
她笨拙地推開辦公室的門，還撞上了門框，步伐歪歪扭扭地離開了。
其實在她來之前，大齊囑咐過她的。
“杜凱文……我拿不準，我總覺得他可能要刁難你，反正無論他說什麽，你別往心裏去，哪怕他能說一點點線索也好，回頭我跟你再一起想想辦法，啊”
大齊清爽的聲音還在耳畔，但此刻卡妮踉踉跄跄地走在路上，只覺得自己是個笑話。
她有很多事情想不通，她知道自己缺了很多信息，卻甚至無從尋找。
寒風吹過長廊，窗外一片蕭索，卡妮默默走着，在心裏嘲笑自己，要說這個三十八號寒潮，還真是自己的水逆，這一年來發生的事就沒有一件不糟心的，她本來只是個渾渾噩噩的學生，基因實驗能躲則躲，怎麽卻在短短一年內，被推上這麽多身不由己的局面裏
當然，最讓卡妮不安的，還是那些零碎出現過，又迅速消失不見的畫面。
那個幽暗的空間，那個穿着白大褂焦灼踱步的女人，那些情緒激動的争吵和對峙……這些記憶在寒潮來臨前一天出現，整整一年都讓心神不安。
可惜她嘗試了各種辦法，終究是什麽新東西也沒想起來，休眠一年，再次複蘇，也是毫無進展，好像有人察覺到了什麽，在暗中将那扇門重新關嚴，之前從那裏無意洩漏的畫面，就跟着被重新鎖回去，嚴嚴實實，滴水不漏。
卡妮停下腳步，她已經走到廊橋下，再往前就是隔離區的大門了。她轉頭，目光茫然地來回看，遠處的天燈廣場一片安靜，幾架射燈在風中微微晃動，幽幽光影投射在地面，更顯缥缈虛無。
教學區那個方向也隐隐有些嘈雜的噪音，似乎有人在高談闊論，空氣中有消毒水和藥品試劑的的味道……他們是在做實驗嗎
——是啊，他們也在做金星沙，每個人都想做金星沙。
可是科研團隊真的就是個夢啊……為什麽這樣一個不切實際的夢，都有這麽多人搶得頭破血流，撞了南牆也不願回頭
卡妮想到敏兒死前的願望，想到大齊對她毫不吝惜的鼓勵誇贊，再想到毛蘭蘭激動興奮的眼睛，緊緊盯着那漿糊一樣不成形的作品。
她比很多人活得久，她知道那些殷切期許最後會帶來怎樣深沉的沮喪和絕望。但命運的齒輪似乎總是在轉圈，一點點星星之火，就能燒出整片希望的燎原。
在下一場暴雨來臨之前，這火自顧燃燒，斷然不會輕易停下。
一陣寒風刮過，卡妮打了個冷顫，已經脫下了防護服的她，穿得格外單薄，只能用雙臂交疊猛地搓兩下胳膊，她搓着搓着，突然笑了一下。
她想起杜凱文的話: “在這個學院裏，你最聽該做的事情就是聽話。”
基因高于一切，你得聽話。
基因決定人性，你得聽話。
逃離十三院是癡心妄想，你還是得聽話。
卡妮整了整衣服，繼續漫無目的地走，沒事，不是第一次了，她在心裏想，這個世界由一串代碼決定也好，由電信號決定也罷，或者像十三院主張的，由DNA的一段序列決定……無論哪一種，現在看來，好像都無所謂了。
她陷在消沉的情緒裏，久久不能回神，這種情況實在反常，以前的卡妮是個茍一天樂一天的性子，只要能在十三院躺平，她樂得不問世事，但最近出了太多的變故，冥冥之中，有什麽東西确實跟以前不一樣了……
有個低矮的信使拐過來問了她什麽，她也沒在意，不過那機器人倒是遞給她一封信，說是杜教務的，然後轉身就走。
卡妮模模糊糊地想，是了，金星沙有那麽多問題還沒有想清楚，我是不是應該再打起精神，找杜教務一次再問上一問
她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但腦子裏混混沌沌，想着要回去找杜教務，就跟着信使走了。
等到她猛然回神停下腳步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眼前是一面巨大玻璃門，這種門她從未在學院其他地方見過，門框厚重，染成罕見的墨綠，下半截用亮金栅欄圍起，那欄杆上有細碎的花紋和尖銳的角，與其說有多強的防禦力，更多則像一種繁複的修飾，襯托威嚴的象征。
而旁邊的标簽上寫着—— “禁區實驗室。”
卡妮退後三步。
她跟這五個燙金大字對峙了整整三秒，門框還是那個門框，大字還是那些大字，紋絲未動。
禁區是個什麽東西……等等，什麽，禁區
“天!我怎麽會跑到禁區來了啊啊啊啊!”她驚叫一下，差點哭出來。
十三院還有禁區禁區又是個什麽鬼東西啊!!
衆人只道隔離區是人間煉獄場，是每個十三院學生揮之不去的午夜噩夢回響，那麽這個禁區又是個什麽鬼啊啊啊啊!
卡妮心裏叫苦不疊，隔離區只是病毒肆虐而已，但畢竟有水有食物，若是還有餘力配些藥物，即便幾率再渺小，也還是有康複離開的可能性，可禁區，禁區……你聽聽這個名字，這是個什麽地方啊!
具體是什麽地方，卡妮當然也不知道，總之絕對不是她該來的地方。
……我就說三十八號寒潮是我的水逆!
卡妮的臉已經震驚到麻木，腦子卻在飛速運轉——不對，這根本就不對，我是怎麽進來的，為什麽剛剛毫無察覺
她一路晃過來，警報沒收到一條，巡邏人也不出來阻攔，就任她大剌剌進了這種地方她一個普通學生，連一張分區門禁卡都要偷制，怎麽會有權限踏入這裏的方圓100米範圍
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就算是中了什麽迷藥導致意識混沌，就算走神走到前無古人，也斷不可能悄無聲息地走進這座樓裏。
似乎是為了印證什麽，卡妮猛地低頭，這才發現她的手裏一直攥着一張字條—— “你來了之後，直接去禁區的辦公區等我。杜。”
卡妮:……
她的眼珠要瞪出來了。
必然是剛剛她神情恍惚之際信使塞到她手裏的，可是真會發生這種事嗎，卡妮還是覺得蹊跷，就在自己難得走神的片刻，信使又剛好認錯人，把杜教務寫給別人的紙條誤送到她手上，順便給她領了個路，開了門禁
杜，杜教務要見什麽人，需要約到禁區……
嗯，所有這些想法，都很危險。
不管怎麽樣，先離開再說。卡妮迅速辨認方向，卻一側頭，瞄到了玻璃後面的實驗室。
這一眼，她就再沒挪動步。
玻璃門後，有個黑幽幽的影子，眨眼看上去是個人，在陰影裏漂浮，懸若蚍蜉。
卡妮張開嘴，發出無聲的尖叫。
恐怖效果可謂拉滿，但卡妮卻像完全被魇住了似的，直直俯過身去，将臉壓在玻璃上，死死盯着裏面看，仿佛完全感受不到害怕。
裏面的的确确是個人，那“人”垂頭的角度太過詭異，再看他雙手低垂，身體凝固，十有八九是個人體标本。
在十三院這種地方，若是藏着個禁區，若是有人在禁區裏拿人體做實驗，她其實并不意外。但那個人，那個人……
他看上去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面容輪廓清晰，頭發微卷，嘴唇稍厚，卡妮的目光被完全吸引住，她絲毫不懷疑，如果這個人能嘟起嘴來的話，就會凸起唇峰，唇角微翹，唇型圓潤得就像——
就像自己一樣。
那張臉陷在陰影裏，但若仔細分辨，誰都看得出來，他跟卡妮竟有有七八分相似的骨相。
卡妮完全呆住，她的手搭在門把手上，緊緊攥着，指節都發白了。
只要輕輕一轉，也許就可以進去，可是進去又要幹什麽卡妮不知道，但她太想進去了，在這個世界，她無父無母，不知來處，眼前這個人是她什麽人為什麽他們長得這麽像
卡妮的眼睛漸漸失焦，在毫無意識間，擡起了自己的左腳——
尖銳的聲音刺破長空，警報聲突然連綿不絕，卡妮猛然回神。
奔跑的震動混着雜亂不堪的呼喊，被連續的警報聲托着，迅速由遠及近，由模糊變清晰，卡妮甚至似乎聽到了毛蘭蘭的尖叫，還有大遣的哭聲。
【檢測到異獸活動，正向學院發動進攻，所有大門即刻封鎖，獵殺者出動。】
她心裏一涼，這是警報，二級警報。
【所有學生立刻回到休息區，做好掩護。獵殺者只負責進攻，無法分辨學生或異獸，因此學院無法對學生性命負責。重複一遍，所有學生立刻回到休息區，做好掩護，否則，學院無法對學生性命負責。】
巡邏人的聲音宛如持續不停的強電流，刺進每個人心上。異獸，那些被基因變異摧殘的怪物，末日裏最大的安全隐患……它們還是來了!
外面叫嚷一片，混亂不堪，有人奔跑，有人哭嚎。
“救救我，快拉我一把，啊，別踩我啊啊啊——”
“不長眼睛嗎!快閃開，別擋了老子的道!”
“安靜，全部安靜……閉嘴!都給我鎮定下來!有這哭的功夫，還不趕緊回去休息區快走!”杜凱文正高聲喊着，維持秩序。
他們不是第一次遭受異獸攻擊，雖然每次最後都以治安隊成功清繳為結局，但每次襲擊都驚險無比，損失慘重，這些慘痛回憶，沒有人願意提起。
其實，學院所有分區大門，牆壁，甚至上空都有防護，但異獸變異和進化的速度也同樣不容小觑，隔了一次寒潮，誰都不能保證原有的防護還可以幫他們渡過難關，事實上，在治安隊的支援到達之前，只有幾十個獵殺者機器人維護着學院的安全。
突然間，十三院變得岌岌可危起來。
卡妮突然覺得不妙:那我呢
……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
她終于把思緒從那具人體标本上徹底拉了回來，然後發現自己作了個大死，開始不顧一切拼命向外跑——然而太遲了，她眼睜睜地看着禁區大門在眼前緩緩閉合。
……我怎麽辦!
那扇分區的大門，堅硬，冰冷，是保護也是隔離，既短暫地将她與異獸分隔開，又似乎永遠地剝奪了她回到正常區域的資格。
因為，她被鎖在禁區了。
卡妮:。
很好，第三十八號寒潮，我記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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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妮:第三十八號寒潮，人間最大水逆!童叟無欺!不願再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