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三人對峙
三人對峙
敏兒昏睡半晌,終于迷糊轉醒,整個後背被汗水浸濕,此時窗外暮色已至。
卡妮的藥很管用,折磨她好幾天的高燒退下去了,連苦苦煎熬的疼痛也減輕不少,敏兒感到一陣輕松。
借着一點月光,她悄悄把右手舉到面前,小心地慢慢展開,那三顆痣還在,不知是不是錯覺,左邊那顆似乎變小了一點,連顏色都淡了幾分。
敏兒死死盯着這三顆來自地獄的催命符,正出着神,卻突然聽到卡妮到床邊有一聲細微的噼啪聲響,像燭火燃燒時蹦出的火光,細碎的爆響,緊接着是更大的一聲“撲通——砰!”
“啊——嗚嗚嗚……”是熟悉的聲音。
“卡妮?卡妮你怎麽了!”敏兒急了,趕緊坐起來。
“要死!你幾歲了啊,睡個覺還能滾到地上?”毛蘭蘭也被吵醒,在黑暗中辨清了地上縮成小小一團的卡妮,內心湧上一股強烈的焦躁,這是她強壓了一天的情緒,此刻卻像爆竹被點着了火,怎麽看都是要炸。
她猛地甩開被子,氣沖沖跺着腳走過來:“你怎麽回事,啊?你怎麽回事?!還睡不睡了,啊?!”
她指着卡妮狠狠斥責痛罵,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顯得粗笨冷酷。
卡妮好像是真的摔重了,竟然半天爬不起來,幹脆把自己縮成一塊泡芙,瘦小的肩膀還在顫動:“我們,我們是不是要死了?”
一絲異樣的感覺爬過敏兒的心頭:“……卡妮?”
卡妮哆哆嗦嗦,繼續呢喃:“之前每次寒潮結束,院長和教務長都會讓治安隊來發放藥劑,這次怎麽會忘了呢……明知道藥品和食物是最稀缺的資源,還任由我們生病,給我們停藥……蘭蘭,敏兒,整個十三院都無人回應,你說,你說他們會不會是故意的?”
窗外陰風陣陣,刮歪了月亮,寝室浸在無邊的冰冷黑暗裏,卡妮絮絮叨叨,聲音越輕就越陰森,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閉嘴!”毛蘭蘭尖聲制止:“你給我閉嘴!”
她徹底爆發了,表情猙獰,語氣惡劣,就差指上卡妮的鼻子尖:“吳院長和杜教務去的是內城,是近在隔壁的內城!再說他們肯定安排好了,你算哪根蔥,敢來質疑他們?!學院裏那麽多不值錢的學生,死幾個又算什麽?! 只要挺得過去,治安隊總歸是要來送藥的!”
卡妮幽幽地說:“可是時間早就過了,他們還沒來……”
“……那就是治安隊的疏漏!你有本事找他們去啊?”
毛蘭蘭惡聲惡氣,用粗暴煩躁壓制着內心的迷茫,卡妮沒有繼續哭下去,氣氛陡然安靜,敏兒下意識地張望。其實這是徒勞,學院的每一堵牆都堅不可摧,灰白的顏色傳遞着壓抑的氣息,她能看到什麽呢。
“你聽說過世界蛇嗎?”卡妮盤腿坐地,聲音幽幽飄起,用的是鬼故事的語調:“那是以前北歐神話裏的一種怪物,它環繞地球,頭和尾巴咬住身體,能使一切碰觸到的生命瞬間凋亡……毛蘭蘭,你覺不覺得十三院就像一條世界蛇,咱們被鎖着,四處求助,但毒液已經浸潤了空氣,整個學院都會被黑暗和死——”
“閉上你的烏鴉嘴——所以你要怎麽樣,從此認命,然後坐着等死嗎!”毛蘭蘭用吼聲打斷卡妮,但卡妮坐在地上卻看得真切,毛蘭蘭的小腿肚正在細細地顫抖……她也害怕,就如學院裏的任何一個人一樣。
毛蘭蘭飛快地走來走去,衣角甩出惡狠狠的風:“沒等你餓死,就先被這些喪氣的童話故事吓死了……廢物,懦弱的廢物!不值錢的慫包,失敗者,就你這個膽量,連老鼠都不如!”
她用力轉身,猛拉開門,發出尖銳刺耳的摩擦聲。
“你去哪兒啊?”卡妮滿懷希望地看着她的背影。
“聯系信使,我要再發一封信給杜教務!我從來不會坐以待斃——不像你們這幫沒有用的廢物!!”
砰!——劇烈的摔門聲。
敏兒一陣眩暈惡心,閉眼緩了好久,連續幾天她都陷在半昏迷的狀态裏,此時的局面讓她反應不過來。
“卡妮?”她滿腹疑慮,開口試探。
剛剛一切都很不對勁……那根本就不是卡妮的風格啊。
果然,卡妮聞聲立刻轉身,她肩膀早就不抖了,仔細看,她眼睛裏哪有淚水啊,整張臉平靜得很,目光如深水湖泊,沒有波瀾。
這戲,真就一分鐘都不多演。
“……”敏兒無語,但還是不明白,又問:“你這麽耍她,就為了讓她多催幾次教務長嗎?”
“也是,也不是。”卡妮無所謂地聳聳肩:“反正別人都沒權限聯系教務長,她能發信就讓她多發幾封呗……順便也算給你出氣了。”
不過她顯然還有別的目的,正說着,她俯下身去,一雙纖細的手在地上來回摸索——正是剛才發出奇怪聲響的地方。
卡妮從床板縫裏摸出一個長夾子,嵌進地磚,靈活地勾起整塊石磚,下面是灰漆漆的水泥,寝室沒有燈光,她用手來回摸着,像是在找什麽東西。
“這裏有什麽?我看不到。”敏兒不安地問。
“哦,你看不清的,應該只是個不到兩厘米的小洞。”
“什麽,洞?怎麽又有洞?!”
聽到敏兒的抽氣聲,卡妮趕忙解釋道:“也不是多難鑿,說起來,你還記得那個微型電動馬達嗎?就上次在二號實驗室裏我求救用的……故技重施而已。”
她語氣輕松,但敏兒更緊張了:“你鑿洞幹什麽,你要跟誰聯系?”
卡妮沖她眨了一下眼睛:“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其實我這也是第一次用,不确定靈不靈。”
敏兒:……
她臉色紛呈,心情複雜。
一方面,卡妮确實聰明,敏兒知道聰明人就很少按套路出牌,但另一方面,學院有這麽嚴密的監控,到處都是巡邏人,它們的懲罰機制嚴酷又暴力,她真就毫無忌憚嗎,她,她怎麽好像完全不當一回事似的——偷配藥物,私藏工具,甚至連腐蝕水泥的硝酸肯定也存了,不然不會這麽悄無聲息地鑿出地洞。
敏兒表情麻木,已經不想問了。
卡妮的手指靈活翻動,像精靈舞蹈,好一會兒敏兒才反應過來,她手指上纏着線,那線細若游絲,很難看清楚。她抽到盡頭,一張揉成很小很小很小……的紙團終于顯露出來。
卡妮取出紙條。
“卡:我十一點出發,你跟我一起嗎?”
“這是大齊的字……”敏兒緊張,伸手拽卡妮的衣袖:“你要去哪裏?要去做什麽?”
卡妮不語,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後仔細理順細絲,把石磚鋪回原處,又把紙條撕成碎的不能再碎的小紙屑,一點一點塞出窗縫。
再轉過身來的時候,她面目從容平靜,将手鄭重地搭在敏兒肩膀上,囑咐道:“你再睡會兒,我去一趟治安隊,去去就回。”
敏兒頓時拔高了聲音:“治安隊?!你去那裏做什麽?不要做危險的事,卡妮!不要去!”
卡妮卻不正面回答,只是繼續叮囑好友:“毛蘭蘭肯定收不到教務長的回複,所以回來的時候必然會罵罵咧咧,你且忍着點吧,我去治安隊拿食物和藥,有了這些東西,你就會好起來,大家都會好起來。”
“那你,你要是回不來了呢?”敏兒渾身顫抖,“我提醒過你很多次了卡妮,這裏是十三院,是地獄,是殺人不眨眼的地獄!你越線違規就是送死,這種時候你怎麽還異想天開要去治安隊?且不說你根本進不去,就算進去了,人家為什麽要相信你?肯定不行的!”
卡妮苦笑一聲,攤手道:“也許吧,但胡蘿蔔種完了,兔子毛都扒光了,如今實驗室也被封鎖,藥也配不成,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呢。”
敏兒無言以對,卡妮低下身子,捏了捏她的肩膀。
她披着月光,在黑夜中穿行,越過女生休息區,長廊冰冷死寂,在B區的堂口,大齊已經在那裏等待,瘦高的身形被月光拉得更加修長。
卡妮走到門口,正好踩到一點他的影子,那是他翹起來的頭發。
大齊轉過身來看卡妮,嘴角露出燦爛笑意。
毫無疑問,卡妮的長相是無可挑剔的,她皮膚白皙,襯得眼睛和頭發格外黑,那雙眼睛——大齊每次注視都會被深深吸引的眼睛——如煙霧籠罩的湖水,又像星辰碎在海面。
旁人都羨慕她天賦卓越,實驗能力超群,做什麽都仿佛不費吹灰之力,大齊卻知道那只是卡妮的表面,沒人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也沒人知道她心裏裝着更多更大的東西。她外表瘦小,總是低眉順眼十分安靜,才遮蓋住了潛藏在心底的那些特別的東西。
他就這樣望着她,眼睛裏有熱情的光芒,描繪着一顆跳躍閃耀的生命。
【宵禁時間,紅外線探測器開啓。】
十一點鐘的廣播響起時,大齊和卡妮剛穿過休息區的隔門,他們同時停下回頭看,身後的隔門緩緩閉合,将唯一一點光亮也鎖在外面。
“門關上了,你後悔嗎?”大齊故作輕松地問卡妮。
卡妮:“……你早一分鐘問我都還來得及,現在問是什麽意思?”
大齊笑了:“卡,你肯來幫我,我特別高興,我知道只有你懂我,若是旁人,肯定只會說,這是明擺着去送死。”
他的眼裏有火苗,跳動着少年人的熱血、沖動和直達目的的決心。
卡妮心猿意馬,倒是覺得有點好笑,心想,下午我千方百計阻攔大齊的樣子,就如同敏兒剛剛千方百計阻攔我一模一樣,自身尚且難保,還要擔心別人送死。
她苦笑一下,似是而非地回答:“這日子真是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好難,誰敢說自己知道出路在哪?都是拿命摸索罷了,再說難道我們之前的日子,就不是在送死嗎?”
大齊搖搖頭,低眸看着卡妮,她膚色白皙,手指柔軟卻冰涼。
“很多人讨厭十三院,排斥它,痛恨它,想盡一切辦法離開它,但我不這麽看,卡。”大齊的聲音低沉沙啞,相比以前似乎突然間成熟了許多,“小時候,我跟遣也受過母親的庇護,但她太早就離世了,我們成了孤兒,相依為命,苦苦煎熬,被收入十三院之前,我們在廢墟裏挖礦挖過三年,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我們沒有身份,就算成年後能僥幸進入保護區,餘生也只能在廢墟裏挖礦。”
卡妮低頭不語。
她知道,若是為了自己,大齊也許還會想別的辦法,可現在是大遣病了,那是他的雙胞胎弟弟,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相依為命十餘載、唯一骨肉相連的親人,所以他沒有選擇,他一定要越過門禁,去找治安隊問個清楚。
大齊從回憶中擡頭,濕漉漉的眼睛裏滿是堅定和執着:“十三院的生物實驗是很危險,但總比以前的日子要好,他們都說這裏是地獄,其實這世上多的是地獄,少的是人間,就算十三院是地獄,也是個能遮風擋雨的地獄。”
他再開口時,臉色莊重而堅定:“而我入了地獄,就機會改變它。”
卡妮心裏一動,他們已經走到長廊盡頭,這裏有個巨大的機器監控的入口,藍光閃爍,要求身份驗證。
卡妮輕輕開口:“你志向遠大,比我強的多。”
大齊看着卡妮,眼睛裏有星星點點的光。
“我陪你來,是因為敏兒病了,我想救她,僅此而已,我沒想那麽多,比你差遠了。”
大齊笑着搖頭:“遠不止此吧。”
他知道卡妮心裏還藏着別的東西,但她不說,他就不問,只是故作輕松道:“我們是一樣的,都盡全力維護着這個地方。”
卡妮點頭,兩人相視一笑,同時轉身,同時撞上一雙淩厲的丹鳳眼。
大齊:!
卡妮:……
映着藍光,那雙眼睛瞪大,而一頭大波浪卷發包裹了整顆腦袋,着實有些吓人。
“毛蘭蘭!你你你怎麽站在這兒也不出聲……”卡妮拍拍胸口給自己順上一口氣:“你這麽快就回來了?”
毛蘭蘭的眼神似乎噴着怒火,臉黑得可怕。
卡妮心裏一驚:她肯定沒收到杜教務的回複,這倒沒什麽,但她這麽快回來,應該是識破了我把她支開的伎倆——糟了,這也是個忠于學院的主兒,不會去告密吧?!
卡妮小心觀察毛蘭蘭的臉色,盤算着如何開口。黑暗中,三人沉默對峙,大齊先忍不住,往前踏出一步用身子擋住卡妮,義不容辭地開口:“毛蘭蘭,今晚我們要去——”
他頓了一下,這才突然覺得哪裏不妥,說不下去了。
氣氛詭異起來,卡妮謹慎,大齊卻有些沖動,眼下話都開了口才想起沒摸清對方的底牌,可如何是好?
他們一路走來都在低語,毛蘭蘭站在這兒多久了,又聽到了多少?
大齊突然尴尬起來,怕是要引起誤會,卻見毛蘭蘭突然揚頭,把頭發一甩,掐着腰就從他們中間穿過,仿佛他們是兩只黑夜中的螞蟻,踩就踩了,根本不需要在意。
卡妮想抓她的衣袖,試探道:“……毛蘭蘭?”
毛蘭蘭卻突然炸毛,猛一甩手,厲聲斥道:“怎麽!逃宵禁出來談戀愛是很光彩的事嗎卡妮?還非得讓我看清楚?你一天天的想點正經的行不行?你有臉做,我可沒臉說!”
“你說什麽?”大齊上來就要理論,卡妮卻心領神會,立刻側身,并對大齊使了個眼色:“快走吧。”
毛蘭蘭高傲地甩頭,故意把發尖甩上卡妮的眼睛,然後昂首挺胸,頭也不回地走了。
大齊一邊幫卡妮吹眼睛,一邊嘆氣道:“她到底犯什麽神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