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絕兒聽了兩人的談話, 本還在原地惶惑着,見饅頭忽然那樣,感覺苗頭有些不對勁, 便也顧不得在暗處躲躲藏藏,緊随着一頭霧水的工友追了過去。
她氣喘籲籲的來到磚窯的門口,腦子裏一嗡,心裏一陣陣泛酸,仿佛一下子就什麽都明白了。
不等她将這一切消化, 磚窯內就傳來了争吵聲。
“你憑什麽克扣我的工錢!?”饅頭滿臉通紅的瞪着正在吃面的付哥,滿腹的委屈全寫在了臉上。
付哥手裏端着的是碗手擀面, 這是磚窯小廚房替他這個管事開的小竈。白花花的細面條上鋪滿了油嫩的肉絲和爽脆可口的鹹菜。在他的腿邊還架着一口大鍋, 也是白花花的一片,不過裏面乘着的是連一口米都找不着的米湯, 工人們的早飯。
付哥橫了他一眼,淡定的擡手摸了摸嘴上的油水,将手裏的筷子往碗上重重一扣, 喝道:
“你他娘的會不會說話, 誰克扣你工錢了!?”
“就是你!”饅頭這回不怕他了,一點兒都不怕。那是他的血汗錢, 誰要打那錢的主意, 他能拼命。
付哥心裏一哆嗦,似是沒想到這回他能這麽有氣魄。雖說饅頭長得不壯, 卻比他這個抽大煙的高大結實, 他有些犯怵, 不想當着手下工人的面跟他撕破臉。
“行,你也別跟我臉紅脖子粗的,你倒是說說看我怎麽克扣你工錢了。”
饅頭氣鼓鼓的瞪了他一眼,往聚攏過來看熱鬧的工人堆裏随便拉了一個,問工人:
“你一個月工錢是多少?”
被拉的工人是個中年人,看起來老實本分,也沒弄清楚事情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只是悄悄瞥了付哥一眼,見他板着臉沒吭聲,就立馬明白了這其中的厲害。
他生怕得罪了付哥丢飯碗,連忙将饅頭的手一甩,壓着嗓門結結巴巴的說了一句:
“你、你別問我,要問問別人去。”
饅頭一愣,有些不知所措,情急之下便只想着去叫其他的工人來說句實話。誰知他一轉身看向他們,那些工人就像被吓着了似的,一個個的往後退,躲着他,沒一個人願意幫襯。
正當饅頭感到孤立無援的時候,來磚窯路上碰到的工友恰好急急忙忙的跑過來了。
“黑子!你來的正好,你說,他給你的工錢是多少!”饅頭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黑子都沒來得及弄清眼前的情況,就被他緊緊抓住了胳膊,躲也躲不過。
黑子傻愣愣的,雖然覺得現場的氣氛有些不對,可也看不明白付哥的臉色,只好戰戰兢兢的說:“一個月300個銅板啊,怎麽了?”
“聽到了嗎!?”饅頭膽戰心驚的籲了口氣,就像溺水的人在用盡最後一口氣的時候,終于被人拉上了岸。
他松開黑子的手,努力地讓因憤怒無助而戰栗着的身體平靜下來,然後靜靜走到付哥面前,深吸了一口氣,好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麽的失态,
“所有的人每天都能掙到10個銅板,只有我……”
饅頭拿手指了指自己,想起自己這幾天被人當傻子耍,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就都湧了出來。
他拼命的忍耐克制,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要掉眼淚,千萬不要掉眼淚,會被人瞧不起,可即便這樣,淚水還是不争氣的浸濕了他的眼眶。
他哽咽住了,話還沒說完,只待情緒冷卻下去。
“付哥,我知道,你是這裏的頭,給多給少都是你說的算,可你總得讓我知道是為什麽吧?要是嫌我幹得不夠賣力不夠多,我能來得更早些,也願意最後一個下工,只要能拿到跟大家一樣的工錢。”
付哥剛才有那麽一會兒差點就被饅頭的架勢給吓到,可現在一看他的态度,就立刻明白了過來,——這小子缺錢缺得厲害,那就是個軟柿子,由着他挑。
他撒氣一般地上啐了口唾沫,将手了的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放,淡定的掏出一根煙點燃銜在了嘴邊,眯縫起眼睛,從吐出的煙霧裏輕蔑的看着饅頭,兇狠的說:
“就看你小子不順眼,怎麽地吧,不願意就滾蛋,想來我這裏幹活的都他媽在外邊兒排着隊呢!你也不出去打聽打聽,現在包吃白住還有工錢拿的活,是不是就是天上掉餡餅!”
說完他還不饒人似的,伸長脖子往饅頭臉上噴了口煙,“瞧你小子的慫樣,我他媽要是你就直接走人,嫌錢少又跟個哈巴狗似的賴在這兒,唱大戲呢?給誰看!?”
饅頭怔怔的看着他,氣得渾身發抖。他哪裏想得到世道是這樣的,自己剛才都那樣委曲求全,低聲下氣,卻換不來一句好。
他忽然覺得自己卑微的可笑,也意識到這樣根本就無濟于事。這個付哥是個心眼比針尖還小的人,眼裏還揉不得沙,那次逃工該是把他得罪透了。
既然這樣就沒有什麽商量的餘地了,不就每天兩個銅板,饅頭想開了,竟忽然覺得輕松了。
付哥見他埋着頭不吭聲,便得寸進尺的,一個勁的挑釁,一個勁的在他面前吞雲吐霧,嘴裏還不停叫嚣着,讓其他人來看笑話。
誰知他的得意勁兒還沒過,就看到饅頭忽然擡起了頭,臉上挂着孤注一擲的笑。緊接着他兩眼一黑,耳邊傳來“砰”的一聲重響,猝不及防的劇痛迅速侵占了他的整片額頭。
他痛不欲生的彎下了腰,嘴裏銜着的煙也掉到了地上,一手按着自己的額頭,一手指着他,艱難的擡着眼皮子,怒不可遏地看着他罵道:
“你他媽是不是不想混了,敢拿腦袋頂我!”
饅頭長長吐出一口氣,痛快的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叉着腰,沖矮他一截的付哥傾着上半身嘲諷道:
“我還就是不想混了,你能拿我怎麽着?有本事繼續扣我工錢呗!從現在開始,大爺我撂挑子走人,不幹啦!”
“你、你給我等着!”付哥氣得直哆嗦,沖圍觀的工人們撒氣了火,“都愣着幹嘛!?都想跟他一樣不幹了?還不給我打!”
工人們面面相觑,竊竊私語,沒一個敢輕易聽付哥的支使。畢竟他們只是來打工的,又不是他請的打手,犯不着鬧出人命去蹲牢房。
“都不動是吧!?”付哥咬牙切齒的将在場所有工人都掃了一眼,從口袋裏掏出幾塊大洋往桌上一拍,“今天我話放這兒了,誰把這小子撂下了,這錢都是他的!工錢也漲一倍!”
饅頭看着曾經的工友們緊張的咽起了口水,俗話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更別說是他們這批等着錢娶媳婦過生活的窮苦人。
果不其然,人群中有人受不了誘惑,已經開始捋袖子了。更有些年輕氣盛的,看着桌上的大洋兩眼放光,已經拿起了地上磚,朝着饅頭走了過去。
一時間,饅頭就被包圍住了。正當他準備豁出去拼個頭破血的時候,絕兒的吼聲從包圍圈外傳了進來。
“你們這群流氓王八蛋想幹嘛!”絕兒也不知什麽時候從地上找來了兩塊磚,一手擎着一個,跟拿着兩把菜刀那樣舉在半空中,結結巴巴的命令道:“放、放他出來!不許碰他!”
面對這樣的場面,她心裏也是怕得要命。
可饅頭剛才跟付哥的對話,她一字不落的都全聽到,說起氣來,他比饅頭更氣!
她自己都舍不得糟蹋的人,怎麽能被別人欺負成這樣!一天起早貪黑的在這破磚窯裏忙進忙出,就給他兩個銅板,真當他們家沒人了還是怎麽着?這口氣,就算饅頭咽的下,她也咽不下!
“啧,又來了一個瘋婆子。”付哥歪着嘴沖絕兒笑了笑,那猥瑣陰森的樣子,愣是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你最好是別亂來!要不然,我手裏的磚可沒長眼!”絕兒睜大眼睛,緊張的看着他恐吓道。
“亂來?你想怎麽亂來?”付哥當着絕兒的面,将上衣扣子一粒粒的解開,敞着胸脯耍起了流氓,“我倒要看看在我的地盤上,你這個丫頭片子怎麽‘亂來’。”
絕兒從沒見過這麽無恥的人,吓得急忙別過了頭,順手就将手裏的兩塊磚朝他扔了過去,“臭流氓!”
那兩塊磚正好砸在了付哥的腳背上,他抱着腳,疼得嗷嗷叫,氣急敗壞的對工人們說:“給我連這個娘們一起收拾了!”
饅頭見勢不妙,連忙撥開人群,沖到了絕兒面前,張開雙臂用自己的身子擋在了她的身前:
“有什麽事都沖着我來,誰要敢動我媳婦一根汗毛,就算死我也拉他墊背!”
“媳……婦?”絕兒一愣,看着自己身前的這個背影,感動之餘卻免不得有些難為情。
饅頭扭過頭,一臉認真的反問道:“怎麽了?不是說好的嗎?”
“說好了?什麽時候……”絕兒害羞的咬了咬嘴唇,腦子飛快的轉了起來,想了想,低聲問道:“是你那天在隆家跟我說的那些?”
“不然呢?”饅頭“嘿嘿”一笑,“你以為我辛辛苦苦掙錢幹嘛?還不是為了湊出個體面的聘禮來讨你當媳婦兒。”
這無疑是絕兒最想聽到的話,可她卻懵了,只覺得腦子裏像在放鞭炮,霹靂吧啦的,完全由不得她控制,也無法讓她平靜下來思考,一時分不清到底是該喜還是該愁。
“他媽的!打了老子,還當着老子的面調丨情!”付哥整個人都要氣炸了,見自己手底下的工人個個都傻眼看着絕兒和饅頭,只好親自上陣,操起腳下的磚頭就大步沖到了饅頭的面前。
饅頭一心只想護着絕兒,不想、也無力再跟他起沖突,便只好轉過身将絕兒整個人摟進了懷裏,将自己的後背當做盾牌,全都暴露在了付哥的攻擊範圍裏。
絕兒驚慌的看着他,他卻只是傻傻的咧嘴一笑,付哥手裏的磚頭“啪”的一聲拍在了他的肩上,斷成兩截落到了地上。
“不用擔心,他出過氣就沒事了。”盡管饅頭已經疼得皺眉,卻還是擠出笑來安慰起了絕兒。
正當付哥舉起另外一塊磚,準備往饅頭的後腦上砸的時候,突如其來的一聲槍響吓得他渾身一抖,那塊威風凜凜的被他舉着的磚,“咚”的一聲就掉到了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