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死将【上篇】
死将【上篇】
十年如一日,湛城裏又是狂風大作,明兒個推門入眼處盡是黃沙。
陽春面攤的老板把煮好的熱騰騰的面從鍋裏撈起來,一勺湯頭下去,撒一把蔥花,香味立刻爆出。
他把面碗和筷子遞給坐在街角的邋遢男人。
“阿飛,起來吃面了。”
喚了好幾聲,男人才動。他慢慢地擡頭看了一眼老板,随後伸出一雙髒兮兮的手接過碗,抄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慢點吃,不夠我再給你下。”
男人充耳不聞只顧着埋頭吃。
牆角處一把黃沙扔來,灑在男人身上,男人愣住了。
一群不懂事的小孩在旁邊起哄道:“邋遢鬼,不許吃面!快點滾!”
老板舉起勺子吓唬道:“去去去,都去別的地方玩。”他吓走小孩後,才轉身對男人說:“面沒法吃了,我再給你重新……”做一碗。
他說不出來了。
男人笑嘻嘻地把沾着黃沙的面吃進肚子裏,像是在吃珍馐美味似的,還露出餍足的笑容。
這是老板第一次見他笑,傻乎乎的,卻格外讓人心酸。
“唉,這是造了哪門子的孽啊!”
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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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子飛和郭翼在一家酒樓裏吃飯。
臨近正午,店裏食客居多,小二匆忙給他們倒好茶就去門口迎客了。
郭翼:“聽說你快要成親了,兄弟在這裏提前恭喜了。”
“口頭說說沒有誠意,到時你得給我準備一份厚禮才行啊。”
“哈哈,一定一定。”
“你們聊什麽這麽開心?”
樓篙在他們身後突然出聲,吓他們一跳。
“啊!小篙子來了?快坐下,我給你倒茶。”郭翼把茶壺拿過來,給他沏了一杯熱茶。
“你們剛剛在聊什麽呢?”
俞子飛正要說話,誰知郭翼先他一步道:“不是子飛快要成親了嗎?這會兒正在問他想要什麽新婚賀禮呢!”
樓篙臉上的笑容瞬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震驚。
“什麽?!你要成親了?!”樓篙看向俞子飛。
“嗯。”
俞子飛低頭捧着茶杯,有些不太敢正視他。
樓篙強顏歡笑,“這是好事,你應該告訴我,我也好給你準備一份賀禮。”
“是我的不對。”
“原來之前幹娘叫你過去就是說這件事啊。”
“我想把婚事推遲一年再辦,可是娘不同意,我不能太自私,不能耽擱蘇小姐。”
樓篙抿了一口茶,道:“我明白。”
感覺氣氛不對的郭翼,問樓篙:“子飛要成親了,你不高興嗎?”
樓篙一驚連忙放下茶杯,揮了揮手,“阿飛是我的好兄弟,他要娶妻,我怎麽可能不高興呢?”
“哦,那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嫉妒子飛了。”郭翼打趣道。“你們同歲,他卻先你一步娶妻,你生氣也很正常。”
樓篙哭笑不得,“郭子,我真的沒有生氣。”
“是嗎?”
在他們說話時,俞子飛一直默默地看着樓篙,一言不發。
他和樓篙認識有多久了?好像有十幾年了吧?
記得樓篙剛來到他家時,才八歲,個子小小的,才到他肩膀那麽高。時間過得可真快啊,現在他們都快一樣高了。小時候一起讀書習武,沒有顧忌地打鬧在一起,沒想到長大後會有這麽多煩心事。
“你不上戰場了嗎?”
告別郭翼後,他們走在回家的路上。
走到一半的時候,樓篙突然擋在他面前,問了他這句話。
俞子飛嘆着氣,摸了摸他的頭。
“我成了親照樣要上戰場,放心吧,我不會抛下你不管的。”
“可是你有妻子和孩子了,你一定會很舍不得他們吧?”
“那也就是娘想要的。”
“幹娘?”
俞子飛:“俞家五代單傳,娘盼望我早日成親留下後代繼承香火。”
樓篙垂下眼,“我理解幹娘的想法。”
“我也理解,畢竟這是事實。”
“就算不這樣,我照樣可以保護你!我不會讓你受傷的!”樓篙激動地說道。
多日眉頭不展的俞子飛,這會兒終于露出了笑容,“哈哈,說大話,你都還被我保護着呢!”
樓篙不滿,“就算保護不了你,至少在戰場上我可以替你去死!”
最後一個字說出來後,俞子飛的臉立馬沉下來。
“瞎說什麽不吉利的話!你長這麽大就是為了替別人去死的嗎?”
樓篙:“不是別人,是你,所以我才願意替你去死。”
俞子飛一把攥住他的衣領。
“不許再說這種話,否則我告訴爹,讓他不許你跟着我一起上戰場。”
樓篙急了,趕緊向他認錯道:“你說過不會抛下我的,我答應你,不再說這種話,你不要和幹爹說好不好?!”他語無倫次地說着,生怕俞子飛打定主意不會改變了。
“好,我不說。”
“真的。”
……
“阿飛,我想……”樓篙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俞子飛這才發現自己想事情想得太認真了,沒注意樓篙竟然沒跟上來。他停住腳步轉過身,一下子就看見了樓篙。
“我想吃果脯。”
俞子飛有些無奈地扶着頭,“你還是小孩子嗎?怎麽還喜歡吃這些啊?”
“我一直都喜歡吃啊,只是你不知道罷了。”樓篙的眼神裏充滿了渴望。
“你去買吧,我在門口等你。”
“好。”
得到俞子飛的同意,樓篙立馬沖進店裏。
看着他孩子氣的樣子,俞子飛既好笑又無奈。
可等樓篙挑好東西付完錢出來時,俞子飛卻沒在門口,他四處環顧終于在茶樓裏望見他的身影。
“阿飛……”樓篙氣呼呼地走過去。
才邁出一步就愣住了。
他收回腳,還是決定站在原地好了。
俞子飛正在和一位女子說話,他們似乎聊得很高興。樓篙認得她就是蘇小姐,也是很快成為俞夫人的女子。
蘇小姐是一位大家閨秀,她一定會成為好妻子,把俞子飛照顧得好好的吧?今後,他是不是要叫她嫂子了?
屋檐下,樓篙蹲在那裏看着他們,連自己買的果脯都忘記吃了。
等俞子飛送走蘇小姐後才發現已是日落西山了,他才記起樓篙,想到他會到處找自己,于是趕緊轉身去方才的果脯店找人。
不料,衣擺被人從後面扯住。
“阿飛,我在這裏。”
樓篙起身太急,頭有些暈眩不說,腳也有些麻了。
俞子飛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你怎麽了?”
“我的腳蹲麻了。”
“誰叫你蹲在外面,為什麽不進來叫我?”
“我不想打擾你們。”
“活該你腳麻!”俞子飛嘴上雖不饒人,但他的舉動卻截然相反。
他蹲下身子,對他說道:“過來,我背你回去。”
樓篙臉紅了。
“不用了。”
“客氣什麽?我背你的次數還少嗎?”
“都是小時候的事了,現在我是大人了,被你背着很不像話。”
俞子飛懶得跟他說理,直接上手把他扯到背上,然後背起他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全然不顧路人們奇異的目光。
“喂,他們都看着呢!”樓篙小聲說道。
“他們愛看就看呗。”
“你不覺得不好意思嗎?”
俞子飛搖頭,“沒有。”
半年轉眼将至,婚期将近。
俞家門口挂上紅綢和大紅燈籠,到處洋溢着喜慶。
俞夫人特意把俞子飛叫到跟前叮囑他幾句,俞子飛有些心不在焉地聽着,時不時點頭答應幾聲。
“你怎麽了?”俞夫人瞧出他不對勁。
“娘,孩兒沒事。”
“你就算真的不喜歡蘇家小姐也不能表現出來。”俞夫人對他耳提面命說道。許是察覺自己語氣過于嚴厲,不禁緩和下來又道:“婚事已定,飛兒,你可千萬不能悔婚啊。”
俞子飛強笑,“您多慮了,我怎麽會悔婚呢?”
“那就好。”
“幹娘,還剩幾張喜字,您看哪兒還需要貼。”
俞夫人沖樓篙招手。
“篙兒,你過來。”
樓篙走過來,“幹娘,有什麽事?”
俞夫人摸了摸他的臉蛋,柔柔一笑,說:“你和飛兒同歲,也該成家了,等飛兒成完親,幹娘就幫你張羅相親如何?”
聽罷,樓篙臉蛋緋紅。
他慌張說道:“我不着急,再晚幾年也沒關系。”
“傻孩子,成親不能晚,再晚一陣子好姑娘都嫁到別人家去了。”
“那樣的話,我就不成親了。”
俞夫人佯裝板着臉,重重地拍了他一下,“胡說!你怎麽能不成親呢?你可是玉姐姐唯一的孩子,你必須過得比飛兒還要幸福不可!”
俞子飛:“……”
樓篙:“……”
“幹娘,您這樣說也不怕阿飛吃醋嗎?”樓篙玩笑道。
“少轉移話題。”俞夫人一下子就識破他的心思。“我把你養大了,算是對得起玉姐姐了,但是篙兒啊,幹娘真的放心不下你,飛兒成家了不能再像以前那麽凡事都能照顧到你,你必須自己擁有一個家才行啊,我想玉姐姐在天之靈也希望你能好好的過日子。”
俞子飛對俞夫人說:“我即使成親了,還是會照樣好好照顧樓篙的。”
聞言,俞夫人忍不住哭泣道:“飛兒是俞家的孩子,自當秉承俞家武将的意志做一名大将軍,可憐我的篙兒,被你們父子硬拉着上戰場。戰場上何等兇險啊?篙兒怎麽能……”她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眼淚打濕了她手中的白絹。
樓篙跪下去,拉着她的手,“幹娘,您不要傷心了,不是幹爹和阿飛的錯,是我硬要和阿飛一起學武去打仗。”
“戰場上九死一生,我跟你這個孩子說了多少遍,你就是不聽,要是你出了什麽事,我死後去了陰曹地府哪有臉見玉姐姐啊?”
“娘!”
“幹娘!”
俞子飛和樓篙同時出聲。
俞子飛:“您別說那些不吉利的話。您要實在擔心樓篙,大不了我向朝廷請命撤去他在軍中的職務好了。”
樓篙一聽,登時急了,“阿飛,你說過不會抛棄我的,你不能出爾反爾!”
“樓篙,別耍小孩子脾氣,你總得考慮一下娘的心情。”俞子飛對他說道:“為人子,不應該讓父母因為擔心自己而整日憂心傷身。”
“我……”樓篙看着俞夫人眼中的懇求,不禁心軟了。
正如俞子飛所說,他不能不考慮俞夫人的感受,不能再任性了。
“我會在家裏好好照顧幹爹幹娘的。”
這是樓篙第一次主動妥協。
他的妥協換來了俞夫人眉頭舒展,但他的心情卻從那天起變得異常沉重。
俞子飛要成親了,他打起精神和下人們一起忙裏忙外的裝扮府苑。
府中幾個膽子大的丫鬟公然取笑說,比起毫不關心自己婚事的子飛少爺,樓少爺更像是新郎官。這些日子樓篙都沒怎麽休息,生怕成親當日出差錯,要是來了個不知情的人,還真會以為他才是快要成親的新郎官呢!
聽到這些傳聞時,他心頭一緊,擔心傳到俞子飛那裏會産生誤會。他很想去解釋清楚,但又忍住了。他去了又怎樣?反正也見不到他人。
自從他的職務解除後,俞子飛就開始刻意躲着他,明明住在一個屋檐下,一天都不見得會見上一面。
樓篙想了很久,都想不通自己究竟不小心做錯了什麽,才會弄得俞子飛這般不待見自己。
直到蘇家小姐進門後,他們的關系才緩解。
蘇小姐閨名黎雪。
她自小對俞子飛情根深種,與他成親便是她最大的心願。
成親後,俞子飛對她很好,但卻像是哥哥對妹妹那般好。他們沒有圓房,甚至沒睡在一張床上,每晚俞子飛都在她床前打地鋪,她放下女兒家的端莊,暗示過他好幾次,都被他用各種理由搪塞推辭。
蘇黎雪心中苦悶,無奈之下只好找俞夫人聊聊心事,卻不想俞夫人得知此事後很是生氣,把俞子飛叫到跟前大罵了一場,要不是樓篙在一旁勸慰,恐怕俞子飛得受罰去靜思堂關好幾日緊閉了。
這事一鬧,俞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小兩口沒圓房的事了。
也是從那一天起,俞子飛對蘇黎雪再沒有擺過好臉色。
涼亭裏。
“樓篙,你說女人怎麽話那麽多啊?嗝——我就是為她着想才沒那什麽,她幹嘛跑到娘面前多嘴?害我被娘罵了不說,還被別人嘲笑。”俞子飛喝得爛醉如泥,看樓篙都帶着重影。
他按住樓篙,“我跟你說話呢,你能不能別晃來晃去?!”
“阿飛,晃來晃去的是你。”
樓篙扶着俞子飛,生怕他一不小栽倒在地。
他嘆了口氣,不解地問道:“其實這事真不能怨幹娘和嫂子,你也知道幹娘有多想抱孫子,你為何不願意滿足她的心願呢?”
俞子飛這會兒腦袋已經完全轉不過來彎了,聽清楚樓篙的話後想也不想直接道:“我沒法跟她、做夫妻間那、那檔子事,做那種事必、必須是相愛的人才行。”
“你還沒喜歡上嫂子啊?”
“我……不喜歡她。”
“嫂子是個好女人,你該好好對她。”
俞子飛悶哼一聲,“嗯嗯,我知道。但是我真的沒辦法喜歡她,是因為娘喜歡她,我才娶她的。”
“有孩子的話,就能改善你們的關系了。”
“……辦不到。”
“你不想要她為你生個孩子?”
“我已經聽從爹娘的話娶她了,即使很對不起她,我也沒辦法了。”
樓篙沉默半晌,随後嚴肅地對他說道:“你喝醉了對我發會兒牢騷就算了,這話可千萬不要當着嫂子的面說。”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我不想……再去招惹女人了。”俞子飛雙眼迷糊地望着他。
樓篙看他這副傻樣,不禁笑了出來。
“還好,沒喝傻。”
一整晚,樓篙都在聽俞子飛說醉話,壓根沒發現蘇黎雪站在涼亭外。
因為白天的事情,她害怕俞子飛會讨厭她,于是她一天都惴惴不安地等在屋裏,想等俞子飛回來再和他解釋。但想不到天黑了,俞子飛還沒有回屋。她不禁有些擔心就出去找人,終于在涼亭裏發現了他的身影。
卻沒想到樓篙也在。
她心想兩人應該是在談事情,是以沒敢近前打擾。但隐約聽見一些對話內容,似乎和她有關系,在好奇心驅使下她悄悄躲在柱子後面想聽聽他們在談論自己什麽。
當她清清楚楚聽見俞子飛說不喜歡自己的時候,她心裏又痛又怒,眼淚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了。
果然,一味強求的愛情總是能輕易傷人。
從她嫁進門那天起,她就該做好心裏準備了。那晚洞房裏,俞子飛對待她的态度十分疏離,那時她就該知道了,他真的只把自己當做妹妹,無可奈何的情感就是自己永遠無法擁有愛人這個身份時,只能退而求其次把自己放在親人的位置上,一旦逾距,就會萬劫不複。
然而她好恨。
既然是這樣,為何他還要那般溫柔,以至于她總是幻想有一線希望。在她患得患失的時候,又親手奪走她的希望,這樣不是更殘忍嗎?
聽見樓篙說要送俞子飛回房時,她趕緊擦拭掉臉上的淚水,強顏歡笑,當做什麽都沒發生一樣準備走出去。
而她跨出一步後,便再也邁不動步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