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我建議你放棄他
第53章 “我建議你放棄他。”
咖啡廳內。
楊持來遲了,服務員對他甜美一笑:“楊先生,對嗎?這邊請。”
他臉上泛着因為遲到而羞赧的紅,這是他人生中鮮少有過的“失言”。但等待着他的人顯然沒有不耐,向嫆十分有涵養地站起身:“路上辛苦了。”
“我還不太熟悉路,在路上堵了一會,您久等了。”楊持拘謹地坐下。
他環顧四周,裝潢點綴都十足雅致,設計師的品位可見一斑。
這裏是集鷗路上最受歡迎的一家咖啡館,他久聞其名,但從未踏足。他沒喝過咖啡,傅掩雪也并不喜歡,在這項頗受年輕人追捧的愛好上,他想自己還是缺少了點捕捉時尚的能力。
“沒關系,我不介意等這麽一會。只要你人到了就行。”向嫆拿來菜單,“喝點什麽?”
“呃……果汁吧。”
向嫆對服務員笑了笑:“兩杯鮮榨果汁,謝謝。”
楊持長舒一口氣。
他對咖啡這類新興飲品沒有興趣,自然也沒研究過。若是向嫆真要讓他選一個,他怕是會鬧出笑話來。但向嫆的舉動十分體貼,加之語氣溫和,笑容親切,任由任何人看去,都是個優雅合格的名門小姐。
只是一想到向嫆的未婚夫,楊持就生出一些撕裂感來。
一來是為兩個人品質上的天差地別:向嫆,對楊舒景那些所作所為,究竟是被蒙在鼓裏,還是知道了,只是縱容呢?
二來,他不斷想要将自己從“傅掩雪和楊舒景的感情糾葛”中摘出來,劃清界限。但現下他竟然應下向嫆的邀約,依然要在這段混亂的關系裏當一個可笑的NPC.
“我沒想到,你竟然這麽快就答應我了。”向嫆笑了笑,眼睛裏卻仿佛失了神,“楊持,我可以聽聽你的想法嗎?”
“人的想法本來就是會變的。”楊持含糊道,他不想把楊敏敏的事情廣而告之,自然沒有告訴向嫆的理由,“而且,就像易先生說的那樣,人總要吃飯的嘛。”
掙錢不寒碜。大部分人走出社會就是為了掙那仨瓜倆棗,這不過是為了生存下去的必要條件罷了。楊持也是普通人,自然不能免俗。
向嫆沒有追問:“不管怎麽說,我還是非常高興你能答應我的邀請。我們的合同很快就能拟定出來,你到時候通體浏覽一遍,如果确認無誤便可以簽名。”又道,“那麽,楊持,你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楊持沉默片刻:“關于酬勞部分……”
向嫆一怔,随即笑道:“酬勞你放心。我和舒景的訂婚宴是大事,只要辦好了,這方面我們好說。”
“不是這個。”楊持搖頭,“我想問向總,能不能将其中一部分,先打給我。”
楊持沒有出來上班的經驗,第一份工就在向風畫廊,沒有過和上司“議價”的經歷,心中萬分忐忑。
不過想來也知道,有的人的确不喜歡員工提出這樣的要求。
領導是千奇百樣的,就是不知道向嫆會不會同意。
“我能冒昧問一下原因嗎?”向嫆道,“不過如果你不願意說,我也不勉強。你是我們畫廊的員工,同時為我們拿下了和易先生的簽約,不論是為人還是能力,我都相信你。所以你的要求,我一定會想辦法滿足。”
“謝謝向總的理解。”楊持如釋重負,“我現在家中有事,急需用錢,所以才提出這樣的請求。”
向嫆理解道:“人人都有遇到苦難的時候,楊持,你別看我一帆風順,但實際上無論大事小情,我也有過不知如何向別人求助的焦慮,所以,你的心情我很理解。”
她說這話之時,臉上泛起輕微的愁色來。
這樣的表情……楊持竟然忽然想起另外一個女孩。
一個是向氏千金,一個是普通助理。
她們的臉上竟然都有過如此相似的哀愁……
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楊持自嘲俗氣,除了為了感情,他實在想不出別的答案。
鮮榨果汁很快上了桌,兩人之間的談話也快要結束,楊持正要離開時,向嫆喊了楊持一聲。
“楊持……我還想冒昧問你一件事。”
“什麽事,向總。”
“你有沒有喜歡過一個人?”
似是意識到自己此言的失态,向嫆連忙解釋道:“我……我就是好奇。沒有別的意思。”
楊持摸了摸光潔明亮的杯壁,鮮榨的果汁其實不算太甜,他甚至能在口腔中嘗出一絲淡淡的酸澀。
“我想,我對他,應該是喜歡的。”
楊持說,但他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他怕他們眼睛裏照出他“不堪”的樣子。
“喜歡是一種什麽感覺呢?”向嫆停頓了幾秒,語氣很是猶疑,“是思念?依賴?還是什麽……”
“是這杯果汁的感覺吧。”楊持低聲回答,給出了一個向嫆意料之外的答案。“但喜歡這件事,其實并不能輕易用幾個詞彙去界定,或許是被精準測量,像一件物品一樣供人挑選或者放棄……向總,我只知道一點,人好像并不能完全主宰自己的情緒,至少喜歡和讨厭是不能被完全隐藏的,也是無法被精準判斷的。”
這杯果汁。
向嫆嘗了一口,既酸又甜。
她隐隐約約聽說過楊持和傅家小少爺的關系,也大概能猜到他們之間的糾葛并不足為外人道。但心裏又誕生出一絲好奇來:兩個男人之間也會有喜歡麽?兩個身份地位天差地別的男人,他們之間也會有喜歡麽?如果他們這樣的關系,還能辨別出來這樣的感情,那她為什麽和楊舒景之間的距離,仿佛卻越來越遠。
父母的勸導言猶在耳,可她卻堅信和楊舒景這麽多年的感情不會被輕易打敗。
就在她堅定不移時,卻又因為一封來自陶融融的辭職信而失魂落魄。
她說不清楚心中的糾結和哀愁,她有足夠廣闊的天空,又始終像在原地打轉,很難找到出路。
“我知道了,謝謝你。”向嫆淺淺笑了,“謝謝你聽我胡說八道這麽久。”
向嫆沒有回到畫廊,和楊持只是在咖啡廳門口簡單分別。楊持沒心思去思索向嫆突如其來的失落究竟是為了什麽,因為他看到向繁。
這一次的向繁,和他往常見到的,總是有那麽一些不一樣。
但楊持又說不明白。
“剛才去和嫆嫆見面了嗎?”向繁微笑着,舉了舉手機,“嫆嫆已經告訴我了。”
“嗯,對。”
楊持有點不想面對向繁,向繁的存在,時時刻刻提醒着昨晚上他們幾個人之間堪稱無厘頭、滑稽的争執。
而無論他多麽遲鈍,也逐漸意識到向繁對他的态度,似乎并不像他之前所想一般簡單。
所有人都在時光裏旅行,而他總是慢一步,後知後覺。
“你就這麽不想看到我嗎?”向繁苦笑着。
楊持渾身別扭,故作玩笑道:“向總怎麽老是說笑,我沒做壞事,你也不是公檢法來的,我怎麽不想見你呢?”
楊持勉力表演出來的輕松姿态,卻微微刺痛了向繁。
待到楊持快要笑不下去時,向繁忽道:“楊持,你知不知道,你有一個很明顯的特征。”
楊持下意識探出手觸摸了脖子,但意識到向繁不是說這個時,又尴尬地放下來。
“你很會裝成什麽都不在意,然後避開你不想聽的話題。”向繁的語氣很慢,但無疑是一針見血,“你不覺得,這是一種逃避嗎?”
楊持臉上的笑容如潮水般退下。
向繁看似溫柔,但他每一次同楊持談話,都像是逼迫楊持在進行內心剖白。
人是懼怕疼痛的,哪怕執刀的人,是楊持自己。
楊持張了張口,他想否認,卻又發現言語那麽蒼白:“……向總,你有話直說吧。”
“好。那我就開門見山了。”向繁自如道,“楊持,其實從我們第一次見面開始,我就在觀察你。”
楊持垂眸。
觀察是上位者們的愛好,亦或是說,每個人都在觀察別人,這并不稀奇。
“一開始,我十分好奇,符伊為什麽會把你推薦而來——當然後來我知道了,因為他的表弟,是傅掩雪。”
楊持愣了。
他只是依稀聽說過傅掩雪的确有一個表姐,但他從不知道那個人就是符伊。若是這樣說,從最開始,他是依仗着傅掩雪給出的“資源”而已。只不過,他是別蒙在鼓裏的“既得利益者”。
但說來說去,本質都一樣。
“然後,我開始觀察你和傅掩雪之間的關系……”向繁朝着楊持靠近,聲音卻愈發輕緩,“我想知道,那個傳說中的傅掩雪包養的人,究竟是什麽‘貨色’。”
楊持往後退了一步,他有些無力地笑起來,并且想讓自己看上去和往日無異:“那麽您現在的得出什麽結論了呢?”他嘗試用一種輕松的語氣,和平時聊天說笑時一樣,“向總,其實我很理解,作為老板當然要對員工進行測評考核,畢竟咱們也不能讓什麽阿貓阿狗都進來……”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向繁打斷了楊持,“楊持,其實你比誰都聰明,也比誰都通透。就算你再怎麽遲鈍,昨晚之後,你也應該感覺出來了,我其實挺喜歡你的。”
楊持猛吸一口氣。
空氣仿佛凝固住了。
楊持身後就是牆壁,他們在畫廊之中談話,哪怕四周無人,也可能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向總,你……這個玩笑不好笑。”
“我沒開玩笑。”向繁早就預料到楊持反應似的,表情十分淡定,“楊持,其實我很早就想和你把話說明白,但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機會。”
楊持朝後和向繁拉開距離:“向總,別拿我開涮了……”
他一直将向繁當成值得尊敬的上司,私下裏是可以交心的朋友,正如之前那通電話後他想的那樣,對于向繁的恩情,他會努力回報,但是他害怕的,正是不能給向繁任何給不出的東西。
“你覺得,我有必要用這種事捉弄你嗎?”向繁臉上好似有些傷心,“我不否認最開始,我是抱着觀察者的心态而來,但是後來我漸漸發現,你比我想象中表現得更好,你給了我很多驚喜,這些都是你的優秀品質,而被一個優秀品質的人吸引,是最正常不過的事。”
“向總,我很感激你對我的提拔和關照,也很感動你對我維護……但是……”緊張讓楊持額頭沁出汗水,但他知道一點,今天無論如何要和向繁把這件事說清楚,“但是向總,就像你說的,你只是在‘觀察’我,和考察任何一個員工一樣,沒什麽不同。而我只是恰好表現得讓你滿意。這不算喜歡。”
他看着向繁的雙眼,從中竟然讀出了一絲迷茫。
他知道向繁對他可能是一時好奇,就像很多人參觀動物園時的心情一樣——想看看一個從山裏出來的人,究竟能走到什麽地步。然後呢?喜歡是複雜的感情,并且楊持喜歡的人,是傅掩雪。
“我很感謝向總你對我的欣賞,這是我的榮幸,但是你可能……并不是‘喜歡’我。”楊持頓了一下,在驚天霹靂作響的腦海裏,盡量讓自己思路清晰,“向總,你只是搞錯了……”
“是因為你喜歡傅掩雪,對吧?”
楊持的話有一瞬間擊中了向繁,但他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學習中的佼佼者,他也有過交往情史,但得到的評價大同小異:向繁,我總覺得和你在一起,仿佛少點什麽?
這句話來自他的前任男友。對方離開了,又帶着一種憐憫的表情回頭:“我想到了,你像一個完美的‘假人’。你風度翩翩,俊秀優雅,內心精于算計,又害怕被人看穿——向繁,其實你并不無趣,你很有趣,但是你始終不願意的承認你內心的荒蕪。”
向繁沒有追上去,他坐在兩個人曾經緊密相擁的沙發上。
那個下午,他看着夕陽将整座城市暈染。
內心的荒蕪……
真是矯情的形容。
向繁生來就是向家的大少爺,要什麽有什麽,讀書也是一把好手,什麽都不缺。吃穿用度,學業事業,他沒有任何短板。唯一空白的地方,就是感情。
或許前男友說得對,他不僅沒有過刻骨銘心的感情,還對此十分向往。
而楊持,是他最佳的選擇對象。
“……”
每當有人提起傅掩雪的名字,楊持都會感覺到一陣心跳加速般的難受,比高原反應好一些,但同樣能要人命。
“楊持,你那麽喜歡他,但是你得到了什麽?”向繁疑惑着,步步緊逼,“你明明知道,他喜歡的人不是你,你從他身上獲得了羞辱,無視,以及時時刻刻膽戰心驚什麽時候要被抛下……”
向繁的聲音輕柔,但卻能将楊持的心髒擊穿。
因為向繁不是造謠,不是信口雌黃,他說的都是實話。
“所以呢?”楊持的嗓音沙啞,他只覺得腦子突突狂跳着,太疼了,“所以呢,向總?”
所以,喜歡是罪過嗎?
“所以,我建議你放棄他。”向繁一把抓住了楊持手,“棄暗投明。”
楊持紅着眼眶,一把将向繁的手拽下。
“向總,難道喜歡一定要得到什麽嗎?難道什麽都得不到,就不可以喜歡嗎?”
人和人之間的交往,總是帶着利益連接——可能是為了金錢,可能是為了權力,可能是為了一些不可見不可觸摸的情緒價值。
但是什麽也不圖的人,難道就要被批判嗎?
“你就一定要被他反複踐踏嗎?!”楊持的義無反顧在向繁看來簡直天真可笑,“還是你以為,只要你等得夠久,他就會回頭看你?楊持,你醒醒吧,他是傅掩雪,不是別人。他站在金字塔頂端,他想要什麽資源沒有?更何況,他根本不喜歡你!”
楊持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畫廊之中,光彩流離,這裏是一間巨大的彩色屋子,好似童話中的無憂無慮的世界。
所有人都該在這個世界裏獲得幸福。
他曾想過,哪怕是自己,也可以短暫地快樂。
“我喜歡他,和他無關。”楊持知道自己脆弱地流下眼淚,他慌忙去擦,但淚水洶湧,不斷下墜,打濕他的衣襟和袖口。他從朦胧的淚光中,看着向繁。
“向總,也和你無關。”
楊持轉身離開。
這個身影,像極了向繁那一天傍晚,看到路燈下的楊持一樣。
他望着自己空落落的雙手。
好像快要抓到什麽了……但是什麽也沒抓到。
不該這麽着急的。
他想。
傅掩雪昨夜并沒有贏他,但是他現在卻輸得一塌糊塗。
楊持回到工位,他看着自己的工牌發呆。
向繁對他“表白”,這不是一件好事。
在之前,他不曾明白向繁的想法時,天真地以為兩個人之間只是難得遇見的好友,向繁是個對他有提攜之恩的上司,而他能做的,只有努力工作作為回報。
可現在,向繁的感情,他無法回應,也不會回應。
他剛簽下易尋笙,手上還有一大堆事情需要處理,他不能貿然離職——更何況,敏敏那裏還需要錢。很多很多的錢。
他沒有資格為了自己,說丢下工作就丢下工作。
楊持坐在工位上,煩躁地揉了揉頭發。
他剛才把該說的話已經說了,兩個人卻鬧得不歡而散,接下來的日子,想必也是尴尬窘迫。能做的,只有盡量和向繁避開了。
回到醫院時,楊持給孟堪打了個電話,兩個人約好了見面時間和流程,孟堪十分開心地詢問着關于畫作的一切,最後提出要見這位傳說中的“Y先生”一面。
楊持給易尋笙撥過去電話,對方聽到要和孟堪見面,卻一反常态地拒絕了。
楊持有些無法琢磨易尋笙的心思。
等到上了住院部,楊持才發現安盈提着一個果籃站在門口,一見到楊持過來,她立刻松了口氣似的:“楊持哥,你可算是回來了。”
楊持腦子有些轉不過來:“怪不得你說先走一步……是去買這個了?”
“嗯,”安盈說,“楊持哥,我也是從我姐姐那裏知道這件事的,你別怪我不打一聲招呼就來……我也想看看敏敏。”
楊持溫柔地笑了:“敏敏要是知道有這麽個漂亮姐姐特意來看她,心裏說不定有多開心呢。你別有心理負擔。”
“我倒也沒有……”安盈意外地有些忸怩,“就是……我不敢進去。”
“為什麽?”楊持一邊笑着,一邊擰開房門。
正和傅掩雪四目相對。
“看吧,就是因為……這個。”安盈躲在楊持身後。
傅掩雪臉色淡淡的,其實并不兇狠,只是有種冷漠。
這種冷漠猶如千年寒冰,教人只可遠觀。
“掩雪。”楊持尴尬地喊了一聲,他還沒忘記早上兩個人是如何在沉默中度過的。他原以為傅掩雪會離開,看樣子,卻是一直沒走。
“在準備給敏敏轉院的事情。”傅掩雪淡淡解釋。
醫生道:“楊先生,我們兩邊醫院已經聯系好了,您準備一下,我們這兩天就會進行轉院。”
病床上的楊敏敏也醒了,她睡眼惺忪,喊了一聲:“楊持哥哥。”
“那就麻煩你們了,醫生。”楊持禮貌恭敬道,将安盈帶來的果籃和小禮物放在楊敏敏床頭,“敏敏,安盈姐姐過來看你了。”
安盈一見到病床上的女孩,眼睛也不自覺紅了。她将楊敏敏的床調整好角度,輕輕抱了抱女孩:“辛苦了,敏敏。”
“其實也不算辛苦……”敏敏眨眨眼睛,讓眼淚不要墜落。
兩個女孩相擁着,什麽話也不必說。
實在溫情。
傅掩雪冷靜地将楊持帶了出去:“我最近要出差,你和我一起。”
楊持卻立刻拒絕了:“掩雪,我現在不能離開敏敏身邊。”
“你能照顧敏敏什麽?”傅掩雪不贊成楊持的說法,“我都安排好一切了,石杏會來照顧她的。”
“……”
“就這麽定了。”傅掩雪一錘定音,“你收拾一下東西,後天出發。”
“我不去。”
傅掩雪靜靜看着楊持。
“我還有工作需要完成。況且……”楊持艱難地開口,他挪開目光,聲音嘶啞得厲害,“況且,不是有楊舒景陪你去嗎?”
番外1:人間正好③
當天晚上,楊持發燒還沒好全,傅掩雪又受了涼。
少年人的心事裏自然包括不可輕易展現出來的脆弱,傅掩雪下電梯打了一個噴嚏,楊持好笑地說:“誰讓你非要拉我出門的。”
“你難道不開心嗎?”傅掩雪瞪他一眼,杏眼很是有神采,因而便造成了令楊持遲鈍的假象。
過了懷情江,就是一般的商業區,沒有那些高不可攀的大廈和不可琢磨的成年人們了。有的只是在燈火下來往匆匆的人們,他們在店裏吃火鍋,路邊吃燒烤,還有一些音樂學院的學生,三五好友提着大音響在路邊唱《信致她》。
楊持拉着傅掩雪在路邊聽了一會兒,然後吸吸鼻子,回過頭問少年:“你知道寫這首歌的人去哪了嗎?”
傅掩雪對這些事情并不關心,反而是四周投來的觀察——好奇、欣賞、贊嘆——的目光讓他心煩。
楊持也不在意,他偷偷捏了傅掩雪的手臂,低聲說:“有人說他死了。”
“死”這個字眼對他們都十分遙遠,但兩個人一直對此諱莫如深。
傅掩雪很是不悅:“我不想聽這個話題。”
“哎呀……有什麽的。”楊持沖他眨眼睛,“我們不早就從森林裏走出來了嘛。”
傅掩雪明顯有些哄不好,他轉身就走。
楊持追上去,笑呵呵地攬住他肩膀:“我知道,小雪,你不想想起我受傷的樣子,是不是?我知道你關心我。”
他說着要去摸傅掩雪的臉。
借由着路燈明明暗暗的光影,也許他一生的愛戀都不會被發現。
手指快要接觸到皮膚時,傅掩雪卻偏開了腦袋,甩開他的手:“自作多情。”
“我是多情總被無情傷……”楊持心裏失落,但他知道,他們之間除了性別和年齡,還有太多太多阻礙。能互相見證彼此的長大,那也不失為一種天賜的幸運。
兩個人在商業街一前一後地走着,兩個身影幾乎一樣高。
世界是一塊彩色的毛玻璃,他們的影子便像是被操縱的皮影戲。
楊持拽着在傅掩雪在一家燒烤鋪停下來,老板是個胖女人,見到楊持就笑:“哎呀小持,胖姨好久沒看到你了。哎喲,這是誰家的孩子呀,簡直比電視裏的明星還漂亮十倍!”
楊持拉開街邊的凳子,擦了三遍,做了一個不知從哪裏學的騎士禮儀:“公主,請。”
傅掩雪還沒反應,胖姨倒是被逗得哈哈笑,又調笑楊持:“怪不得學校裏那麽多女孩子喜歡你呢,我們小持嘴真甜!”
傅掩雪這才後知後覺想起來,這條街是楊持大學後面的小吃街。
老板說着去招呼其他客人,楊持拿過一次性菜單瘋狂勾選,傅掩雪倒是一反常态不說話,他心中正疑惑着,猛地聽見傅掩雪幽幽道:“有多少女生喜歡你?”
“啊?”
楊持自覺一陣冷風刮過。
傅掩雪一把奪過楊持手上的菜單,把楊持愛吃的都劃掉,剩下的都是楊持給他點的,對老板娘說:“就這些,少放辣椒和鹽,謝謝。”
楊持欲哭無淚。
“怎麽了?”楊持搬着小板凳湊近了,好聲好氣地問,“怎麽就生氣了?”
“別把感冒發燒傳給我。”傅掩雪挪開一點,沒好氣的樣子。
楊持跟着傅掩雪的動作挪凳,傅掩雪一動,他就跟着動。傅掩雪擰着眉毛看他,他就低聲笑戳傅掩雪有些肉肉的臉蛋兒:“小雪,你氣鼓鼓的樣子可好玩了,像一只貓。”
傅掩雪微微錯愕,眼睛圓溜溜的,瞪着楊持:“少轉移話題。”
很是不滿,但更像貓兒了。
怎麽還記挂着剛才的話呢?楊持無奈地回答:“都是別人亂傳的,我連我們班上有多少女生都記不住。”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傅掩雪義正辭嚴,“你就不能多想想你自己為什麽那麽會招惹別人啊?”
楊持被數落了一頓,心裏頭悶悶的,面上還要笑,就怕被傅掩雪看出端倪:“小雪,不要虛空打靶好不好,這不是都是別人瞎說麽,有的人就這毛病,路上有兩只螞蟻走在一起都能給人家造點桃色緋聞出來。”
傅掩雪狐疑地問:“你真沒和別人有什麽?”
“真沒什麽,你不要瞎想。”楊持點點頭,心裏卻悲哀地想,要是真喜歡別人就好了,喜歡一個不能喜歡的人,對他來說就是一場煎熬。
烤串很快被端上桌,四周越發熱鬧起來,大學生們三三兩兩結伴出門,烤串k歌購物,是這群即将接觸社會的孩子們最後的無憂無慮的狂歡。
楊持将一串烤牛肉喂到傅掩雪嘴邊,卻發現少年在看着別處,他循而看去,正看到一對男女牽着手,女生不知和男生說了什麽,兩個人笑作一團,十分親密甜蜜。
這個場景刺痛了楊持。
他知道傅家是一個何等顯赫的家族,也知道這個會和他一起坐在喧鬧嘈雜街邊吃燒烤的少年,以後會走到多麽可望不可即的地方。當然,那個時候,傅掩雪一定會有一個漂亮、優雅、登對的妻子。他們會在萬衆矚目之下接受祝福,其中一份可能來自于他。
傅掩雪不知何時轉過頭來:“你在想什麽?”
楊持立刻回神,笑了笑:“沒什麽。”
就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個笑聲實在幹巴巴的,實在是勉強。
楊持埋下頭,咬了一口虎皮辣椒,不小心就被嗆出了眼淚。
“小雪,幫我拿一下……”他擡起頭,傅掩雪已經離開了。
楊持打了個車回的宿舍,群聊的同學們在津津樂道最近的各種八卦趣事。楊持沒什麽興趣,剛要給傅掩雪打電話,群裏有人@他:楊持,你和誰在一塊呢,都在傳你和特漂亮一短發女孩談戀愛。
楊持:???
那頭還在滔滔不絕:聽說都看到你們在胖姨燒烤吃東西了。哎不是我說啊,你都到小吃街了,不把女朋友帶給哥們看看什麽樣兒,也不順帶捎點兒好吃的回來,真不夠意思了啊!
楊持一聽就知道鬧誤會了:人家不是我女朋友。少胡說八道。
那人倒是沒胡攪蠻纏:得得得,不是女朋友,是男朋友總行了吧。
楊持發了個踹人的表情,關閉群聊。
給傅掩雪撥去一個電話,依然被挂斷了。
從前傅掩雪也有過這樣耍性子的時候,但鬧歸鬧,不接電話仍在少數,過後也會回撥。看來是真的生氣了。楊持嘆了一聲,發過去一條消息:小雪,別生氣了。
過了三秒鐘,信號燈閃了閃。
傅掩雪沒有回信,屏幕上只有兩個小灰字:已讀。
楊持靠在沙發上,捏着手機,迷迷瞪瞪的,不知道什麽時候睡了過去。
臨到半夜,他感覺身上有些沉,還有熱。
像是被一只大貓咪壓着。
楊持費勁地睜開眼睛,一張好看的臉映入眼簾。
他一下就清醒了。
“小雪?”楊持輕輕呼喚了一聲,但傅掩雪顯然是睡着了,沒什麽反應。
只有臉紅得出奇。
楊持一摸額頭,體溫正常。
受涼感冒了。
從傅掩雪的“壓制”下很難逃出來,剛剛成年的男孩長得特別高,體重自然也輕不到哪裏去。楊持自己尚未痊愈,還要給傅掩雪喂藥,等到藥片抵在對方淡粉色嘴唇上,又醒神了一般去看了看說明書,确認無誤後才把傅掩雪搖醒。
傅掩雪也睡得迷糊,說話聲音既亂又含糊,楊持聽不清楚,索性不聽了。
反正傅掩雪也不可能在夢裏喊他,他那麽在乎這些,以後兩個人真要分道揚镳了,那可怎麽辦?
“……楊持。”
楊持手一頓。
湊近了聽,果然是在喊他。
他明知這是個巧合,卻依然想要将其作為傅掩雪心中有他的佐證。
“嗯,小雪。”他低聲應了,這聲音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
好像某種神秘的暗號。
只有對上暗號的兩人,才能短暫獲得幸福。
傅掩雪沒有繼續說話,只是用手不停扒拉,一下子就扒到楊持身上,這才像滿意似的又沉沉睡過去。
夜已經深了,傅掩雪的手機上彈出一條消息。
來自傅掩诤:明天回家,爸媽想和你談談。
楊持将手機反扣在桌面上,他給傅掩雪用熱毛巾擦了擦臉,就這麽坐在沙發旁,因為個子太高,看着便像是半跪着的模樣。
暖光燈下的少年在熟睡着,不知有誰走進他的夢裏。
楊持輕柔緩慢地描摹着這張熟悉的臉,從眉毛,到眼睛,從鼻梁,到嘴唇……
小雪,我的小雪,你将來會是誰的愛人,又會是誰的父親?
楊持俯下了身體,将耳朵貼在傅掩雪的胸膛。
砰、砰、砰。
這顆心髒正在極有規律地跳動着。
以後又會為誰而跳動呢?
罷了,總不會是為我。
但是現在,讓我來聽一聽你的心跳,偷偷地希望,就在今晚,就在這一刻,你的心跳是為我。
或許不止為我。
為我們在蒼茫命運裏的不期而遇,為我們不可替代的生死相依。
為我喜歡你的心情。
回應我,就這一秒。
作者有話說:
客觀環境對人性格塑造的能力是巨大的,持哥出山之後,性格自然也會相對有些變化,會稍微歡脫自如一些,但本質不會變。
番外1:人間正好④
第二天,傅掩雪一聲招呼沒打就走了。
兩個人的緊密相貼就像是那天晚上楊持做的一場夢。如果匿名發在網絡之上求助,或許還會被冠上“癡人說夢”的罪名。畢竟誰能相信這樣一件荒唐之事?和自己喜歡之人睡在一起,兩個人也不發生點什麽,說起來不是他胡亂的癡念,那又算什麽?
好事的同學在公共課上跑來問他:“楊持,你到底是不是談戀愛了?你和咱們哥幾個還能不說真話?還舍得這麽藏着掖着?”說了又道,“而且你從大一開始就搬出去住,這點超級可疑的好不好!你說,是不是和女朋友住在一起了!”
“你們饒了我吧!”楊持只覺得好不容易恢複正常的腦袋又疼起來,“我家離得近,我可不是在家裏住比較好嗎?至于女朋友,你們真的無稽之談啊。”
為了套話,這群男生可以無所不用其極,接茬自然也是一把好手:“行行行,男朋友嘛,我們懂的。”
楊持決定不再搭話,反正他說什麽都能被拿去做文章,幹嘛就什麽都不說,這總沒事了吧?
可這樣子放在別人眼中就是另外一回事。
好事的同學覺得楊持是害羞了,羞于承認自己和女朋友如膠似漆。但那句“男朋友”卻流傳甚廣。不知道是被誰走漏的風聲。一堂公共課結束下來,“楊持是個gay,且和神秘校外男友如膠似漆,至少保持了兩年以上戀愛關系”這樣的流言不胫而走。
當事方本人毫無察覺,他內心裏還記挂着傅掩雪昨晚上的憤而離席和“幡然悔悟”。
這孩子的心思他是一點都搞不清楚。
楊持的公寓離學校很近,中午自然回家吃飯午休,下午正好有一節體育課,體育老師吹着口哨給他們練習體能,不知情者或許還會以為他們這裏是個體校。其實不過是男老師個人的私心罷了:沒當成體校老師也無妨,反正練什麽學生不是練呢?說不定他還能在二十歲“高齡”大學生裏挑幾個天賦秉異的苗子出去長長臉呢!
全然是忘記這群學生的目标只是想求個期末不挂科。
楊持是第一個跑過千米線的,他扶着膝蓋微微喘氣,病剛好,他還有些體力不支。臉紅得像去赤道曬了太陽。
“楊持,喝點水吧。”
楊持應聲擡頭,看到的竟然是班上一個秀氣的男生。
對方不算矮,至少在一衆一米六一米七的男生裏也算是拔尖,但比起楊持一米八幾的個子,看着也像個高中小孩似的。
楊持忽然想起傅掩雪,明明他才成年,竟然也和自己差不多高了,想必過幾年……啧,不敢想,要麽說現在孩子們的夥食好呢。
“楊持?”
楊持回神,擺擺手:“不用了,你留着自己喝吧。”
“我聽說你前幾天生病了,怎麽樣,現在是不是好些了?”
楊持有些不大習慣半生不熟的人突如其來的關心,但他向來人情練達,随意笑道:“好多了,要不你看我怎麽跑了第一名呢!”
“那是,你跑步的時候可耀眼了。”男生順着話接,把那瓶礦泉水往楊持懷裏硬塞,“別累壞了自己啊。”
說完,紅着耳朵跑走了。
楊持捏着這瓶礦泉水,越想越覺得哪裏出了差錯。
等到課程結束出校門的時候,男生又像是早有準備,把他攔在校門口:“加個聯系方式吧,楊持。”
楊持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有事兒在群裏喊一聲不就成了。”
男孩子笑眯眯的,也不為楊持拒絕他而惱怒:“我就是覺得多個好友多條路,咱們都是同班同學,我還能坑害你不成?加個呗。指不定之後還有互相幫忙的時候呢。”
話都說到這樣的份兒上,楊持再推诿就顯得矯情了。
男同學一看消息通過了,揚着手機和楊持說了句拜拜,走了兩步又回頭沖楊持喊道:“對了,那瓶水味道還行吧?”
楊持單肩挎包,那瓶水還在裏頭藏着呢。
只能回給男生一個尴尬的笑容。
但他發現,笑始終還是笑早了。
剛和保安打了兩聲招呼出門,一輛銀灰色的轎車停在校門口。這車的品牌不算什麽特別張揚的國際大牌,是一家國産的老牌子,勝在低調,也不怎麽惹眼。
楊持一愣,連忙跑過去上了後排。
傅掩雪果然就在裏頭。
一見到楊持,傅掩雪嗅了嗅:“洗澡了?”
楊持在心裏想,嗯,果然像是小貓。
“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課。”
“哦。”
楊持踟蹰着,還是開了口:“小雪……你……”
話沒說完,被傅掩雪截斷了。
“剛才那個和你說話的,是誰?”
楊持怔然片刻:“我和他不熟,記不清叫什麽了。”
“不熟?”這個回答,傅掩雪顯然不買賬,“不熟你們能在學校門口聊那麽久?”
“那不就是因為不熟才在校門口聊嘛。”楊持從善如流,“要是熟的話,還用在校門口寒暄唠家常嗎?”
“我看倒是不一定吧。”傅掩雪撇撇嘴,“我看他對你的表情,和你挺熟的啊,熱情相待。”
饒是楊持再怎麽反應遲鈍,現下也明白了傅掩雪是在挖苦他。
“小雪,我連他叫什麽我都不知道。”楊持無奈道,“哪有這樣的熟人啊?”
傅掩雪也沒有繼續,将楊持的背包順手拿了過來,剛拉開包鏈,楊持就看傅掩雪臉色一變。
“這不會是他給你的吧?”
傅掩雪拿出一瓶礦泉水,扔到楊持身上。
楊持一接,也不知道傅掩雪是在生什麽氣:“就是人家看我累着了,随便給的。”
他直覺傅掩雪會生氣,但他不想對傅掩雪撒謊。
果然,傅掩雪将書包也扔了過來,楊持只覺得身上一沉,竟然多出來一些剛出爐的點心。一看就是傅掩雪的口味。
“要不你下去吧。”傅掩雪沒個好氣。
楊持雲裏霧裏:“小雪,你到底怎麽了?”他說着就要去掐傅掩雪的臉,“小臉拉老長了。”
傅掩雪一把抓住楊持的手,然後狠狠掐了掐。
“楊持,你還把我當小孩是吧?”
不把傅掩雪當小孩,那當什麽呢?總不能說我突然發現我喜歡上了你吧。
楊持小聲說了句:“哪家小孩掐人這麽疼的。”
傅掩雪立馬甩開了楊持:“別和我轉移話題。”
“我哪裏轉移話題了?”楊持揉了揉手背,“是你突然抓我。”他停頓了下,沒忍住,“就像一只伶牙利爪的小貓。”
傅掩雪臉色更差了:“好,我現在連人權都要被你剝奪了是吧,直接成小貓小狗了。”
“不是小貓小狗。”楊持一本正經糾正,“是小貓。”
最最漂亮、最最可愛的小貓。
傅掩雪被楊持噎了一下,扭過身看風景去,再也不和楊持說話。
楊持倒是從頭到尾都在參與外,去碰傅掩雪的手,他輕嘆了一聲:“我到底怎麽了,你給人定罪前好歹要呈明罪狀,不然我連怎麽被判死刑的都不知道。”
傅掩雪的身形動了一下。
楊持一見有戲,乘勝追擊道:“掩雪,小雪,小雪寶貝——”
傅掩雪一把轉過身,将楊持壓在車座上。
直到這一刻,楊持才倏忽發現,傅掩雪的氣場已經不知不覺中變得強大、強勢、并且有巨大的壓迫力。
他望着傅掩雪,忽然之間,竟然一個字也說不上來。
“扔了。”
“什麽?”
傅掩雪很是不耐煩,他望着楊持臉,恨不得啃上一口。
就像是野獸給自己的獵物沾染上專屬的氣息。
只有這樣,才沒人靠近、觊觎屬于他的東西。
“我讓你把這瓶水扔了。”傅掩雪說,“你能聽明白嗎?”
“……”
原來是為這瓶水生氣。
楊持略微有些無語凝噎,但又竟然覺得,有些合理。
畢竟他喝的水,向來都是傅掩雪幫他選的,直接讓人給他搬到家裏,從來沒喝過外面的水。傅掩雪和他之間,沒有十分情愛,總該也有個五分的依賴。要不然也不會帶他去看煙花,在他病重時照顧他。
只是,如果能更進一步就好了……
楊持心中自嘲,人心不足蛇吞象。楊持,你竟然也和旁人沒什麽分別。
“扔了多可惜啊,浪費水資源。”楊持笑盈盈道,摸了摸傅掩雪嫩滑的臉,“至少留下吧。”
“沒想到你還挺環保的……”傅掩雪嘟哝着,也沒甩開楊持的手,“那你和我保證,下次不和那個男生說話了。”
“這哪能保證得了啊?”楊持笑着反問,“學校裏總有一兩次碰面的機會,遇上了要是裝不認識,那多尴尬。”
傅掩雪就這麽直直地看着楊持。
看得楊持內心惶惶然。
這雙眼睛漂亮是漂亮,就是這個眼神怪吓人的。
楊持認命了:“行,誰讓你是我的公主呢。”
傅掩雪呵呵:“我沒見過哪家‘公主’親自下這種要求的。”
楊持從善如流:“您比較親民。”
傅掩雪瞪他一眼:“少來這套。”
楊持眨巴眨巴眼睛:“我樂在其中。”
等到了目的地,楊持才發現,傅掩雪把他帶到的竟然傅家的別墅。
“小雪?”
“你有多久沒來看我爸媽了。”傅掩雪淡道,“他們都想你了。”
“可我沒準備什麽東西啊。”楊持低頭看看自己随意的裝扮,“就這麽見叔叔阿姨也太失禮了。”
“那你失禮太多次了。”傅掩雪似乎想到了什麽,臉上的表情變得溫柔,“從你出山第一次到這裏開始,你就一直是這個樣子……從來沒變過。”
作者有話說:
适逢雙節,所以想發一點甜甜的番外,給寶寶們彌補一下被正文氣到的內心。(雖然寫成了搞笑文)
大概就是一個你愛我,我愛你,但是我們都以為對方不愛自己的別扭故事。
小雪照顧持哥的錢(生活用品、飲食穿衣)都是他自己出資,怎麽不算一款養成呢!
番外1:人間正好⑤
傅家的院子很大,花園噴泉,路燈小徑,花草樹木被打理得尤其有生機,一看便知是花了心思的。
“你緊張什麽?”傅掩雪奇怪道,“我爸媽又不會吃了你。”
“叔叔阿姨很好,怎麽會吃了我。”楊持一邊道,一邊整理衣服,又仔細地看着這裏那裏有沒有褶皺,造成一種不修邊幅的錯覺。
“我只是自己嫌棄自己。”
“你現在想起拾掇自己了,剛才在車上怎麽絲毫反應都沒有。”
楊持愣了一剎随即笑道:“我什麽樣子你沒看過,還需要在你面前做那些表面功夫幹什麽,不是憑空讓你笑我。”
自打他十一歲那年在山裏救了傅掩雪,兩個人的關系随着時間日益親密。除開在森林裏相遇的那一次,第二次與傅掩雪相遇時,已經是半個月後的事情了。
傅掩雪穿着體面幹淨的衣服,臉蛋是粉白色,膚如凝脂,簡直比女孩子還漂亮可愛,像極了一個雪團子。他站在距離楊持很遠的地方,身邊的傅掩诤在小小傅掩雪耳邊說了什麽,但傅掩雪還是沒有朝着楊持挪動步子。
他只是站在那裏看着楊持,不知道心裏想的究竟是怎樣的故事。
楊持還沒來得及換上體面的衣衫。他穿的依然是父母在過年時買的那一套——白色的短袖,正中間有一只小鴨子。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
對比起來,他們真的算是“天壤之別”。
秘書先生在他耳邊小聲地、笑着說:“去吧,小持。”
楊持低聲問:“真的可以嗎?”
秘書先生拍拍他的肩膀:“當然可以。小雪一直很想念你。”
小楊持看向傅掩雪,那個時候他還有些高,但因為父母驟然離去,他人的幫扶有限,因而也缺了不少照料,再高也只是高出了一個頭。完全不像是有六歲的差距。
他深吸一口氣。
走到小傅掩雪面前,對方也在看他,那雙黑亮的眸子,令楊持想起來又大又圓的葡萄。山裏的葡萄日照久,日照足,嘗起來便格外甜。他想,傅掩雪應當也是這樣的。
“掩雪,我們重新認識一下,好嗎?”楊持說,聲音很低,“我叫楊持。堅持的持。”
記憶中的傅掩雪低下頭,看着楊持的手,許久後,将自己的手掌放了上去。
“楊持。”
傅掩诤小聲引導道:“叫楊持哥哥。”
傅掩雪:“楊持。”
傅掩诤有些驚詫于弟弟的堅持,只能懷着歉意笑道:“小雪脾氣有些倔,你別放在心上。”
楊持握着傅掩雪溫熱的掌心,他想起他們在山林裏的初遇。一般的孩子遇到那樣糟糕的情況,早已經吓得魂飛魄散。但傅掩雪沒有。他甚至可以頂着高燒,冷靜地躲在小山洞裏避雨。倔強和執拗在這孩子身上成為熠熠發光的贊美。他是生活在城市中的溫室花朵,但依然有與狂風暴雨抗争的勇氣。
“我很喜歡。”楊持說。
“什麽?”
楊持沒有回答傅掩诤的問題,只是問傅掩雪:“我也可以叫你小雪嗎?”
傅掩雪用那雙黑亮的眼睛看着楊持,許久也不曾說話。
楊持沒有放棄,但也沒有追問。
兩個人就這樣四目相對。許久後,他聽到傅掩雪的聲音:“随便你。”
傅掩诤倒是一愣,他看着弟弟紅了的耳朵,明白了所有。
“你在想什麽?”
時間回到現在,傅掩雪在他身邊,他們之間的距離和當初初見時一樣近——甚至更近。楊持知道傅掩雪身上的香氣,淡淡花香,還有一些果香——是他喜歡的味道。總會讓他想起家鄉的夏天。
“我在想夏天。”
傅掩雪停下腳步。
楊持笑着說:“我們這個夏天,回玉茗山去吧。”
傅掩雪露出猶豫的神情。
楊持道:“其實也沒關系。”
傅掩雪沒有說話。
兩個人進了大門,入門是非常典雅的中式裝修風格,大氣,沉穩,空氣中飄散着清雅的熏香。
“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到我們家嗎?”傅掩雪突然問。
楊持含笑道:“怎麽會忘。”
那一天,傅家為了感謝楊持對傅掩雪的救命之恩,在家中擺了一桌家宴。楊持和傅掩雪緊挨着坐,他緊張得渾身冒汗,拿着筷子的手不停發抖。
傅媽媽是個溫柔的女人,如同初春時節的江南煙雨:“小楊,我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就按照我們的想法給你做了一桌吃的。要是不合你胃口,你就告訴我們。讓柳姨重新給你做。”說着,給他夾了一塊螃蟹。
楊持鼻子一酸。自從父母走後,親戚朋友們踢皮球似的,覺得楊持是個累贅,已經很久沒人如此溫暖待他。
旁邊遞來一張紙。
傅掩雪面無表情,小臉看上去很是冷漠,但說的話卻是:“擦一下吧。”
楊持心道,小雪當日在我背上時,可比現在粘人。
又看到傅掩雪将他的碗拿走,小小的蓮藕似的手臂在快速替他剝着蟹殼。
楊持住在山裏,玉茗山也在內陸,海鮮之類的東西自然不便宜,也就是哪個親戚送一些他們便吃一些。至于這些大螃蟹大蝦,沒有吃的經驗,更別說去處理了。
楊持霎時間臉紅得不成樣子。
傅掩雪但是一派自如:“好了。”
碗裏呈現着粉紅色的蟹肉。
楊持險些又要哭,但這一次他忍住了。
當天晚上,楊持和傅掩雪睡在一起,傅家早就準備好了楊持的生活用品,只是楊持拿到手裏的時候感覺十分奇怪。他的睡衣睡褲和牙刷毛巾質量非常好,唯一的問題是:竟然和傅掩雪的是同型不同色的同款。
傅掩雪默不作聲地将草莓味的透明牙膏擠在楊持的小狗牙刷上。
楊持問:“小雪,你的為什麽是小貓,我的卻是小狗?”
傅掩雪看他一眼:“不喜歡麽。”
“當然喜歡。”楊持說,“只是我很好奇。”
“随便選的。”傅掩雪随口道,心裏想的卻是:誰讓你和小狗有點像呢?有毛茸茸的發絲,和溫暖的身體,有靈敏的嗅覺——将他帶出森林——還有藏在那具身體裏的勇氣。
到了晚上,兩個人睡在一張床上。
傅掩雪睡覺的時候不大安穩,小手到處扒拉,楊持身體偏熱,理所應當成為了傅掩雪的抱枕。
楊持沒出過山,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從玉茗山到玉茗縣需要兩三天的時間,一般在縣裏的親戚家留宿,這次出山又坐火車,實在是離得太遠。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緊張,楊持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身旁傳來傅掩雪細微的呼吸聲。
這裏太陌生了。陌生得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而傅掩雪,是楊持和這個陌生世界的唯一關聯。
借由床頭燈,楊持看着睡在自己懷裏的孩子,他早就退了燒,換上了合身可愛的睡衣。這裏夜晚平靜如水,雖然看不到連綿的山巒,卻也是溫馨祥和。
楊持摸了摸傅掩雪的頭發,非常柔軟。
下一秒,傅掩雪睜開眼睛:“還不睡覺嗎?楊持。”
楊持低聲說:“還沒有困。”
“你在想家?”
楊持笑了一聲:“小雪好聰明啊。”
“你們山裏很漂亮。”傅掩雪說,“我知道的。”
“有機會還想去玩嗎?”
傅掩雪似乎想了一會:“你想我去嗎?”
“當然想。”
“我有個條件。”
才五歲的孩子,竟然也會和人談條件了。楊持心情輕松不少,憋着笑:“什麽條件?”
傅掩雪朝着他懷裏擠。兩個人明明已經很近了,但是他依然還想要不斷汲取楊持懷裏的熱量。哪怕是在夏天的夜晚,他是怕冷的。楊持好像上天賜給他的禮物啊,就像這樣,降臨在他身邊。
“不要難過。”
楊持愣了:“什麽?”
“我說……”傅掩雪像是困極了,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但依然勉力讓自己發音清晰,“我說,楊持,你就和我一直在一起吧。我會保護你……”就像你保護我那樣。“所以,不要再難過了。”
他的眼神那樣認真,好像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
楊持低下頭,他很想哭,但眼淚卻久久沒有墜下。
“好,”楊持說,“我答應你。”
傅掩雪伸出手指。
楊持和他小指勾着小指。
“不要騙我。”傅掩雪說。
楊持鄭重地點頭:“我和你保證,我永遠不會騙你。”
兩個孩子的關系經歷這場夜色的洗禮,仿佛變得更加堅不可摧。因為家庭變故,楊持的學習進度被耽誤不少,同時,山中的教育資源自然不比城裏好,傅家父母打算給楊持請個家庭教師補習功課,趕上進度,但是楊持拒絕了,他想要和傅掩雪在一起讀書,便提出自降年級的想法來。
彼時楊持因營養不良,完全看不出是十一歲應當有的個子,和城中三年級的孩子們看上去差不多高,又因為他天生性格和善,相處久了,同學們自然也接受了楊持。
楊持在三年級,傅掩雪讀一年級。每到中午楊持都會打好飯在食堂裏等着傅掩雪,所有人都會心一笑,羨慕傅掩雪有這樣好的哥哥。
傅掩雪說:“都說你比我親哥還更像我哥了。”
楊持笑眯眯地問:“那你不是很開心嗎?”
傅掩雪将一塊牛肉随意地夾到楊持碗裏:“嗯。”
他們就這樣度過了漫長的小學生活,初中生活,以及楊持的高中生活。
到了高三時,楊持的數學成績浮動很大,傅掩雪替他補習到淩晨。他們還是住在傅掩雪的房間裏,楊持望着逐漸長開的少年的側臉,心想,我的小雪,真是好看。
很快高考成績出來了,楊持的分數中等偏上。傅掩雪問楊持填了什麽學校,楊持故作神秘不告訴他。傅掩雪不知為何生了氣,和楊持三天沒說話。直到楊持将錄取通知書放在他的面前,他才知道,楊持選擇的是當地的大學。
“為什麽?”傅掩雪問,“隔壁不是挺好的。”
“是很好。叔叔阿姨和大哥都建議我去,他們有個新興專業,我出來之後也挺好找工作的。”
“那為什麽不去?”
“不為什麽。”楊持淡然道,“我不喜歡。”
傅掩雪又生氣了:“不要拿前程開玩笑。”
“我沒有。”楊持看着傅掩雪,他眼神卻是無比堅定,“掩雪,我只想在這裏。”
在這裏,在你身邊。
作者有話說:
寶寶們國慶節快樂,這篇番外寫着寫着就容易微笑……看着像是另外一個故事,但其實是他們生命的隐藏分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