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PART過去
PART3 過去
一七二四年,擎智山。
“柳姑娘,在此別過了。”同伴一臉不舍地和她道別。
“保重。”
這是柳昭瑩活的第一個世紀,年輕的皮囊裏裝的是她最稚嫩的靈魂。
兩年前新帝即位。先帝執政晚年,吏治松弛,貪污腐敗已然成風;柳昭瑩的父親身為一介宦官,因循不改,受到重罰,一時間原本輝煌的柳家迅速沒落,她也牽連其中。如今她聽說在擎智山上有座寺廟,便與過路的游山玩水愛好者同行,想上山皈依寺廟一方,為家族尋解救之法。
半山腰有個寫着“惠虔寺”字樣的牌匾,柳昭瑩心知這是快到了。上山途中她都沒遇見人,只能模糊地判斷方位;随着時間流逝,她對山頂的期待也逐漸流失。
結果确實讓她失望了,山頂只有座荒廢多年的寺廟,門前積雪沒人掃。她跨過門檻,掀開布簾,出乎意料的是裏面還燒着香。
“姑娘要不要在此歇歇腳?”一個衣着樸素而行為得體大方的女子走出來。她并沒有剔去頭發,樣貌也還年輕。
“多謝大人收留。”
“別叫我大人了,我叫游小玉。來了就是客——你要是想再留幾天,我都非常歡迎。這兒還有幾個姑娘,一直在這破廟裏住着,你可以去認識認識她們呢。”
“聽口音你我是同族人,相見就是有緣。謝謝游姑娘。”
……她是這樣平淡地遇見了一個改變她人生的人,以至于很久以後她再回想這一切,曾一瞬間懷疑過它的真實性。
更靠後一些的時候,一個沉重的傍晚,夕日欲頹猿鳥亂鳴。游小玉突然問她,你想不想長生不死。
柳昭瑩想,誰能不想活個幾百年啊,卻只說沒那麽想。
那人走到懸崖上,背對着她坐下,身影在血色夕陽下很沉穩,仿佛時光都靜止了。
“我認得你,你是柳家小閨女。你向來獨來獨往不讨柳大人喜歡,更何況現在家族面臨危難,從此之後不會有人在意你。為何不想長生呢?和這群冷血的人做一輩子親戚能讓你歡心嗎?”
柳昭瑩後槽牙都快咬碎了,好好的怎麽開始無差別攻擊?她握緊拳頭:“這和你有什麽……”
“我有長生不死的方法。它能讓你免于塵世紛擾,從此不必再為家族沒落這等事煩心。”游小玉打斷她,木偶般僵硬地扭過頭,“你只需要付出一點代價就可以得到相當豐厚的報酬,你不考慮嗎?”
“什麽代價?”
“在這群山中央,長眠着一位山靈,山的靈魂。她以世紀尺度為一個周期,每個周期都要進食,食物是一個人類的靈魂。我和那些姑娘們都是山靈會的會員,信仰她,就得到了永生的能力;如果沒被選中當食物自然是最幸運的,被選中了就當作祭品,換來她接着為其他會員提供能力。”
“也就是說,代價是把我放在賭桌上,賭我會不會被選中。”
“沒錯。”
“怎麽證明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沒法證明。山靈是我們剛剛發現的,永生能力的顯現要等很多年後才能見到效果。”
“很好。那等很多年過去,我再來考慮這件事。”
“到了那時你早已不是個小姑娘了。你想要在得到永生後一直拖着一副衰老的身體行動嗎?”
柳昭瑩沉默不語。如果這樣衡量,她現在加入山靈會将是最好的選擇:因為她的家人并不期待她回家,加入就等于和柳家割舍關系,這對她只利無害。
可對方迫切地想讓她加入又十分反常,令她懷疑這其中游小玉是否能得到不尋常的利益。
“我考慮一下吧。”
“大人,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還是不見小小姐身影……”
“找不到,那就別找了。從此以後,我們家沒有叫柳昭瑩的閨女。”
一九九四年,擎智山。
柳珈琬滿臉愁色地站在山腳下,哥哥新買的豐田停在她旁邊。
男人把煙掐滅:“我就送你到這,你什麽時候想回家了就回吧。也可以來我的房子。”
不久前,她的丈夫死于意外,而那時她已經懷有四個月身孕。接受了重大打擊的她身心消沉,提出了搬出家裏、外出修養一段時間的要求。哥哥當即同意了,生怕不順她的心會有什麽意外。
上山路很遠,加上她體力不支行動不便,将整個過程拉的十分漫長。不過當她看見“惠虔寺”那塊牌子時,她還是相信這都是值得的。
柳珈琬有着不幸的身世。祖上親戚傳下來,他們家的女孫在每個世紀的第二十五年都難逃一死,事實上這個詛咒也靈驗了;并且由于新世紀即将到來,它将在她和她的孩子生活的時代降臨。
這些年,媒體界頻頻放出有集體長生不死的新聞,其中包括惠虔寺勢力。思前想後,這個地方離自己家是最近的,她便抓住這最後的稻草,決定前往擎智山頂尋求打破自然難題的公式,以為自己和孩子謀得一條生路。
“姑娘要不要在此歇歇腳?”
問話的是個年紀頗輕的女子——這寺裏只有女子。
柳珈琬因而先自我介紹了一番,又說明來意只是想找個清淨的地方修養罷了,能有人收留再好不過。
柳昭瑩此時已經活了二百九十五年,幾乎一眼就看穿了她:“您想必也是聽到風聲前來拜訪的吧,這些年我們接待了許多像您這樣的人。”
柳珈琬挫敗地低下頭:“您說對了。”
随後她便一五一十地說明了詛咒的事。
柳昭瑩沉思了一會,問她想不想知道這詛咒是哪裏來的。
話說一七二四年,柳昭瑩在答應游小玉後就被注入了永生的能力。她在山頂過了幾個月快活日子,和山靈會的其他姐妹都混熟了。
但好景不長。游小玉突然失蹤了,甚至最早加入山靈會的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柳昭瑩一度懷疑她是個騙子,最終卻沒有選擇下山——畢竟她早就無處可去。
她想,為什麽不去看看所謂的山靈長什麽樣呢?便走了很長的路,來到這片山脈的中央地區。那裏有座山洞,在洞裏,游小玉的軀體正在被樹根埋沒,并逐漸和她融為一體。
“你自己就是那個山靈,對不對?”柳昭瑩憤怒地質問她,“你所定下的獻祭的規則也是在給自己物色養料,對嗎?你騙了我們所有人。”
游小玉虛弱一笑:“小瑩啊,你說的都對。是我錯了,一錯到底,可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她用盡所有力氣講了最後一個故事。
“從我被生下的那天起,陰間就看中了我的肉身,在我長大後招攬我去給他們做事。具體做什麽不重要,總之我被賦予了神的權力,也可以活相當長的歲數。”
“唉,可能我這人就輸在貪上了。做神不管有多久,做到最後還是難逃一個死,但我不想死。幾個月前我偷來了陰間裏永生能力的火種,準備逃離他們、來人間永遠逍遙,就在擎智山頂和幾個年輕女孩建立了山靈會,你也加入了。”
“可我也知道,總有陰間找到我的那天。我了解盜竊的後果:他們會剝去我的肉身,把我的靈魂永遠囚禁在這。靈魂也要進食啊,所以我早就安排好了山靈這個絕妙的解釋,等你們自願獻上靈魂。說到底還是那句話,我不想死。”
“現在陰間給我降下懲罰了,沒收了我的□□,把我的魂魄困在群山之中;不僅如此還下了詛咒,要我後代中所有女孫在每個百年的第二十五年都難逃一死,生生世世奏效。可真毒啊,但也是我應得的,惡有惡報。”
“唯一我能做的善事就是,把這個能力分給山靈會的所有姐妹,讓她們的賭博是有回報的。小瑩啊,最終還是你找到了我,我信你沒錯。我走之後,你得幫我招待後來的客人,把能力分給她們,陰間不會收拾你們的。切記,如果想維持長生,就必須要向我獻上祭品。”
說完這些游小玉就阖上眼皮,她的魂魄開始融入群山。
柳昭瑩此刻恨死她了,光霍霍會員不夠,還要害得後代冤死,現在又說什麽“沒有辦法”“善惡有報”,呸!她心裏罵了八百句,最終憤恨地把這座山洞封上了。
不過,在那之後,她一直盡心經營着山靈會,選擇性接納想加入的人。每個世紀進行的祭品轉盤的指針最終也幸運地沒有落在她頭上,她便一直活到現在。
只是随着山靈會人員不斷壯大,組織架構迅速更疊,會內出現了不少矛盾。再加上這永生能力本身就有排異現象,歷史上出現過多例反噬會員的事件——不但沒有永生、反而當場暴斃;現在由于人多,反噬發生的概率提升了一大截。一時間山靈會會員七零八落,本屆會長焦頭爛額,只有媒體還在把它當塊寶報道。
“我們就快沒落了。”柳昭瑩眯着眼注視着群山中央的谷地,“再過不久,會長就會宣告成立了快三百年的山靈會解散。”
柳珈琬此時內心掀起驚濤駭浪。命運是這樣的,她費盡半生尋找的能破除詛咒的地方竟然就是詛咒的根源,而自己正是那個無辜後代。
“這長生之力到底只能保證你的身體停止衰老,若遇到不可抗力因素,它也救不了你。像我這樣幾百年沒遭遇意外的,純屬少數。”柳昭瑩微微擡起右手,仿佛這樣就能召喚來這股力量,“雖說長生和詛咒的力量都來自陰間,但畢竟‘死’能克‘生’,恐怕到了二零二四年,你和你的孩子——如果是女兒,都難逃一劫。”
柳珈琬決然擡頭道:“請您為我注入長生之力,我願意一試。”
按原則,柳昭瑩并非要滿足每個前來求法力的人;但從她第一眼見到這位可憐的母親起,她心中就萌生了一種羨慕的感情。
自己活了三百年,從未想過為一件事豁出自己的性命,而這個普通人卻有這樣的決心。也許是活得太久令她最終達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柳珈琬拼命的心态讓她甘願守護一下。
可惜就在這一年山靈會解散了,原來那些長生的姐妹們都天各一方。柳珈琬難産而死後,柳昭瑩在白源留到了二零二四年,見證詛咒在名為“無色”的孩子的身上應驗,幫忙處理好了她們娘倆的後事,最後在北京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