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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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群貍奴簇擁，長寧的心情很是美妙。在府上，唯有這銜蟬院是一等一的好去處，尋常人她還不讓來。這會兒拉着新上任的長史，也要她享受人間春風。抱着阿音好一陣揉搓，長寧終于想起了另一個“阿音”來。

雖然說往常長孫微雲就是個謹言慎行的人，可這等情境，一聲不吭，也太不尋常了吧長寧一邊想着，一邊擡眼往長孫微雲看去。這一瞧，頓時被她慘白的面容駭了一跳，還以為長孫微雲有什麽隐疾陡然間犯了!長寧可不想長史今日上任明日下，立馬招呼人直喊醫官。

長孫微雲不想在長寧公主的面前失态，可有的事情又非她自己能夠掌控。她艱難地搖了搖頭，那雙清泠的眼中蒙上了一層水霧。她咬了咬下唇，很勉強地将雙腿從一群小貍奴中拔出。可就在這時候，白雪姑利索地騰空而起，朝着長孫微雲身上一躍。長孫微雲神色陡然大變，情不自禁地“啊”了一步，後退的腳步更是倉皇。

長寧: “……”福至心靈，她朝着白雪姑喊了一聲，頓時将它喚了回來。她不可思議地看着長孫微雲，也顧不上那群小貍奴了，而是伸出手扶住了長孫微雲，将她從這可愛的銜蟬院中帶了回去。她知道貍奴小小的，軟軟的，可愛的一團，可還是會有人怕的，但是怎麽都沒有想到那個人會是長孫微雲。

不管怎麽說，這件事情是她疏忽了。認真看着長孫微雲的側臉，長寧誠懇道: “對不起。”她想帶長孫微雲來放松放松心情，哪想到直接将人給吓着了。看來以後得記着這點，不能想當然了。

那股驚懼退去後，随之浮現的是一絲絲的赧然。一縷飛霞自耳後根攀升，漸漸地如朝日照雲，頃刻間便布滿了整張臉。她沒敢擡頭看長寧的神色，低着頭輕聲道: “是臣擾了公主的雅興。”

“你不要這樣說。”長寧搖了搖頭，又道， “難道我在你心中，就是那般不講道理的人”

長孫微雲聽了這句話，還真的認真地思索了起來。雖然說比同安好說話多了，但是有時候——長寧公主就是不講理的。

長寧見她沉默，立馬便猜到了她的心思，好氣又好笑。扶着長孫微雲靠在牆上，她說: “長孫長史，怎麽樣了腿還軟麽”

長孫微雲站直，只是長寧在跟前堵着，還抓握着她的手腕，她只能背靠着牆壁而立。輕輕地說了一聲“多謝公主”後，她又飛快地低下了頭，不敢讓長寧看她那滿是赧色的面龐。

長寧難得見這般情态的長孫微雲，眼中流波一轉，輕輕地笑了一聲。

這一笑仿佛一只狼毫從長孫微雲的心間勾過，她雖竭力地平靜心緒，可那一小簇火仍舊往上攀升，如野火燒過四肢百骸。她的思緒逐漸地糊塗起來，亂七八糟地想着:長寧公主笑起來肯定是好看的，眉眼彎彎，她的身上沒有超塵絕俗的孤冷，像是一陣纏綿的春風。可冷月觸摸不到，春風同樣不讓人抓握在掌中。

長寧直白說: “我看你不是很行，需要我扶着你嗎”

長孫微雲那漂浮在雲霄的思緒驟然被拉了下來，擡頭看着唇畔含笑的長寧，脫口道: “我沒有很怕。”

長寧點頭，附和道: “嗯，你沒有很怕。”

雖然得到了認可，但那股敷衍的意味實在是太濃烈了，擺明了公主不這樣想。長孫微雲可不想這件事情伴随自己，然後被長寧公主調侃終身。她道: “公主，我說真的。”

長寧的視線瞥到了起伏的胸脯，停留瞬間，便收回了目光。她再度點頭，盈盈一笑道: “我知道。”

長孫微雲: “……”她壓了下唇角，猶豫片刻，說， “我幼時養過一只小貍奴。”

這下長寧的面色變了，眼中寫滿了驚奇。要知道，那麽小一團的長孫微雲玩點兒很常見的小石頭都被指責“玩物喪志”，梁國公還會同意她養貍奴 “你不會是編出謊話來诳我的吧”長寧将信将疑道。

長孫微雲: “我诓您做什麽”

長寧見長孫微雲急了起來，将笑意斂幾分。她問: “那今日情狀，是為了什麽”

壓在了心底多年的舊事，長孫微雲其實不想說的，可是對上了長寧公主那雙如月朗徹的眼眸，她忽又生出一種将心事娓娓道來的沖動。

長寧看出長孫微雲的遲疑，在她的眉眼間壓抑着許多難以排解的愁緒。別說是将心事說出，或許連含愁的模樣都不願意被人看去了。這樣的人，能得到輕松快活嗎心思一轉，長寧擡手，輕輕地拂落了飄在長孫微雲肩膀上的落花，壓低聲音道: “我命令你，說。”

長孫微雲從長寧的眼中看出了很多的友善，雖然說不言父祖之過，可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了: “我阿翁，阿耶自是不同意我養的，無法，我只得将它放在了我阿娘處。然而沒過多久，長孫淵之便将它抱走了。我從先生那處回來時，未曾見到小貍，便四處去尋找。最後——”長孫微雲停了下來，她搭着眼簾，眸中盈動着不解，痛苦還有很多的難堪。

長寧捏了捏長孫微雲的手腕，指腹自她的肌膚上撫摸過。

長孫微雲定了定神，她沉浸在舊日難過的回憶中，好似一時間失去了所有力量，只能借着那道堅實的牆站穩腳跟。

“它死了。”長孫微雲聲音很輕很輕，仿佛怕驚擾了那早已經歸入黃泉多年的魂靈。她親眼看着父親将那只被長孫淵之折騰地奄奄一息的小貍摔死，仿佛那不是一條生命，而是博古架上擺着的冰冷的死物。她那時候才知道，很多東西，是她不配擁有的。人人都說她被父祖寄予厚望，比其他娘子幸運，她該感恩戴德，畢竟父祖給了她另一條出路——可是沿着這條路走到的終點，與旁人有什麽區別她存在的意義仿佛只剩下“價值”，而她的喜怒哀樂一點都不重要了。

長寧很識趣，沒有追問死因，她凝視着長孫微雲，輕聲道: “你很傷心。”

“我沒有。”長孫微雲反駁， “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如果今日不是見了貍奴，我不會想起。”

長寧: “……”她順着長孫微雲說了句“好”，緊接着又道， “在我這公主府裏，只要你不妨礙我，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長孫微雲感動了片刻，又問: “什麽樣是妨礙公主我要是說了公主不喜歡聽的話，是不是也算”

雖然說長孫微雲的情緒很難得才外放一次，可長寧還是要跟她計較。視線往朱唇上一撇，似笑非笑說: “原來你很有自知之明。”

長孫微雲垂眼道: “那我別無所求，恪盡職守而已。”

長寧輕呵，沒打算就此放過自己的長史。她輕快地笑: “你的意思是，若我不計較你言語間對我的妨礙，任由你索取，你還是有要求的。”

長孫微雲沉默。

在長寧公主的跟前，她有必要将三緘其口作為格言，說得多便錯得多。

長寧笑了笑說: “你今天第一日上任，你有什麽需要的，我盡可能滿足你。”

長孫微雲朝着長寧一拱手，語氣中帶着三分無奈: “公主，無功不受祿。”

長寧想也不想道: “可是我看到你，就很高興，這怎麽不算功了”

長孫微雲臉上的緋色才退下，如今聽了長寧一句話，又有重新燃起的趨勢。

“這樣吧。”長寧開口， “小貍奴勾起了你對往事的追憶，只會不痛快。我從別的地方補償你。翠玉明珠，以你的出身，不可能會缺。我只能……”長寧其實也沒有想好說辭，忽然間，她瞥見了斜斜垂落的花枝，輕折了一朵簪在長孫微雲鬓間， “祝你日日有春風了。”

長孫微雲眼睫顫動，她輕輕說: “公主，已是六月，春風過了。”

長寧覺得長孫微雲這人實在是不簡單，她往後退了幾步，細細地打量着，總算是從那張故作平靜的面龐上看出幾分竭力克制的異樣來。長寧咬了咬唇，壓着嗓音，将那快活上揚的語調變得低沉了些。

“長孫微雲。”長寧喊眼前的人的名字。

“臣在。”長孫微雲恭謹地應聲。

“擡頭看我。”長寧又吩咐道，見長孫微雲僵着不動彈，她又笑說， “難不成你做了什麽虧心事，才不敢看我”

這都哪跟哪長孫微雲實在是跟不上長寧跳躍的思緒了，她依言擡起頭，凝視着長寧，神色很是專注，仿佛除了長寧，就算是偌大的，姹紫嫣紅的園林也無法落入她的眼中。長寧也與長孫微雲對視，可獨自浸潤在一片明淨的湖泊裏，她的臉也慢騰騰地，不受控制地紅了起來。

長寧撐不住，又道: “你低頭。”

長孫微雲依言而行，只是低下頭時，她唇角翹了翹，露出一抹淺淺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