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025
長寧公主的話語,長孫微雲是不敢相信的,聽話聽一半就成了。
她聽明白了,她家只能夠放棄崔缇這麽個可能入六部的助力。畢竟這事兒往大了說,就是“奪嫡”。雖說朝中暗流湧動,但是這等“奪嫡”甚至是謀害公主的事情,怎麽能擡到面上來說
看着笑得快活,像是狡黠小狐貍的長寧,又想了想在書院中跟着長孫淵之他們厮混的同安,不由得暗嘆一口氣。
“你怎麽不說話了”長寧不喜歡長孫微雲那張說不出中聽話語的嘴,可又見不得她沉默不言。斂起了三分笑容,擡起手指輕輕地在長孫微雲額上一壓,要喚醒她的神思。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長寧又說。
長孫微雲往後退了一步,謹慎地看了長寧一眼,拉開了與她的距離。好像在這一刻,空氣重新流通了,呼吸也順暢了起來。她仍舊沒有正面回答長寧的話語,而是問: “公主準備回京了”建朝以來,的确有不少宗室在昆山書院求學,可待的時間不怎麽長,尤其是皇女皇子。如果長寧公主在外頭不安全了,那她一定會被聖人召回長安的。長寧公主一回,同安也別想在書院待下去了。
長寧說了一聲“對啊”,又笑着問: “舍不得啊”
長孫微雲沒答話,她別開頭。院子裏靜悄悄的,只依稀聽見此起彼伏的蟲鳴聲。就在她以為這個夜晚要這樣過去的時候,楊維寧的聲音先到來了,緊接着,長寧公主的那串小尾巴都咋咋呼呼地過來了,圍攏這長寧,頓時一掃清寂。長孫微雲與這些娘子們都不熟,她自覺地往邊上走了幾步,不去沾染那不屬于她的熱鬧。
長寧卻見不得長孫微雲避讓,她排開了衆人,引着衆娘子的視線,如同那清月光輝般落照在長孫微雲的身上。她抿唇笑了笑,面頰上頓時起了兩個可愛的梨渦: “若不是觀音來得及時,我怕會被賊人驚魂吶。”
周邊一靜。
緊接着嘈雜的聲音如雀喧。
“這回多虧了長孫娘子。”
“我阿娘時常提起長孫家的大娘子,我過去還不服氣,如今是甘拜下風了。”
“長安明月珠當如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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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敢說,她們也敢信。
長孫微雲暈暈忽忽片刻,恨不得有條地縫可以鑽下去!可偏偏長寧用那雙含情凝睇的多情眼望着她。
有口難言。
自這出“驚魂”後,後半夜不曾再鬧出什麽事兒來了。
次日一早,留宿在山莊的人一道回昆山書院去,縱然昨日有人提前知會了夫子,可還是要領罰的,就算是公主也避不過去。
“你一夜未歸竟然是跟長寧她們一起!”同安知道消息,氣得要暈倒,得了空閑,也不管別人看着,立馬将長孫微雲一拽,怒氣沖沖地質問。
長孫微雲無奈,小聲地解釋說: “是阿翁的門生出事。”具體的事情她就不與同安說了,甚至沒多久便滿書院亂傳。
同安立馬噤聲,滿是狐疑地瞥了長孫微雲一眼,眸光中藏着那麽一縷的不信任。
長孫微雲不想再理會同安,同安倒是想鬧一頓,可瞧着長孫微雲那憔悴的面龐,到了唇邊的話語又咽了下去,只讪讪一笑。
-
京中,梁國公府。
長孫肅今日不當值,心中尋摸着郭家的那檔子事情。其實昨夜他就收到了崔缇來信了,上頭寫了處置郭家。對長孫肅而言,郭家處理了就處理了吧,只要手腳幹淨點,別被人抓到關乎長孫家的把柄就成了。可偏偏消息傳到了郭環的耳中,昨日鬧将了一整夜,說什麽她父兄不是那等人,若是父兄出事她也不獨活之類的。長孫肅心中很是疲倦,最後被郭環一句話戳中命門——他堂堂國公府的郎君,與崔缇有舊交情,難道連這點事情都擺不平嗎他向來自負,怎麽肯承認可偏偏事情同楊家有了牽扯,不知道從何處下手才好。
思來想去,長孫肅決定找戶部尚書王玄感問問,此人是他父親座下門生之一,算作崔缇的師兄,又出生太原王氏,同為士族,怎麽都會出手幫襯一把。只是長孫肅才出門,便見得妻子李容若出門來,他的眼皮子倏地一跳,不太痛快地問: “你怎麽出來了”
李容若沒理會長孫肅話中的不悅,而是反問道: “郎主是要上哪兒去”沒等長孫肅接腔,她又哂笑一聲, “不會是打算給郭氏伸張吧此事不妥當,郎主若不想被令公①責備,最好不要出去。”
長孫肅腳步頓時一縮,他沒繼續糾纏,而是對着李容若喝道: “你要去哪裏”
李容若瞥了長孫肅一眼,氣定神閑道: “王府。”她嫁入了梁國公府,可不意味着她跟母族切斷聯系了,時不時還要回去一趟的,她可不像長孫肅這樣閑。
長孫肅被李容若的眼神瞧着,實在是受不了,陰着臉扭頭就走。
李容若懶得理會他,理了理衣裳和發飾,從容地領着婢女出了府。
也虧得長孫肅沒有去,到了黃昏的時候,便有消息傳入府中,原來朝日上,有禦史彈劾了崔缇渎職,貪污受賄諸事,雖朝上沒給出個結果,可聖人已經着人去查了。崔缇這個名字在聖人前挂了號,想要任滿升入六部,暫時沒有可能了。
“是楊家人指使禦史彈劾的他們非要步步緊逼”長孫肅聽了這件事情很是生氣,崔缇與他們家往來不少,少年時兩個人的關系也不錯。
梁國公長孫盛卻只淡淡地瞥了長孫肅一眼,沒有應聲。
長孫宵說道: “阿兄這回想錯了。”
長孫肅最是見不得這學了老父姿态的兄弟,一聽他這話更是心中升起無名火,看他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到了如今都沒有冊世子,父親不會真的屬意老二繼承國公府吧 “除了楊家,誰還會跟我們作對若是崔四回來,在朝上咱們又多了一分助力。”
長孫宵說: “怎麽這樣湊巧,在長寧公主前往山莊游玩的時候,鬧到了她的跟前去。”
長孫肅聽了這句話心一沉,頓時明了郭家的事情父親肯定也知道了。
長孫宵說: “不管如何,我們家都不該插手。”
長孫肅并不認可,他辯駁道: “如此顯得我們家太無情了些,只是些小事情而已。”
長孫宵淡淡說: “大兄,今日下午晁中丞入宮,你猜他所奏為何”晁中丞指得是禦史中丞晁征,他是個獨臣,哪方勢力都不靠,朝中大多數人都被他逮着罵過,一個個都不願跟他說話。如今禦史大夫缺位,他禦史中丞就是禦史臺最大的官兒。
長孫肅壓着怒氣,問: “哦何事”
長孫宵答道: “楊家別業遭了盜賊。”
長孫肅: “二郎,你是昏了頭嗎楊家運氣壞,這也值得拿到宮中說”
長孫宵扯了扯嘴角: “若那盜賊是奉天縣衙的白直呢若那夜長寧公主恰在莊子裏,沒有回昆山書院呢那盜賊為何去尚不知曉,可聖人大怒是真的,已派使者前往奉天縣徹查了。”見長孫肅露出一抹驚色,他又說, “你我深知崔四為人,他絕不會對公主如何。那麽,楊家莊子裏有什麽值得他在意的郭家的那幾個奴仆嗎”
受賄之事洗脫起來容易,可眼下崔缇被扣上一個意圖對長寧公主不軌的帽子,退一步反而是件好事情了。
“這事情與我們家有關,又可以無關。”長孫宵眯了眯眼睛,又說, “得虧觀音與長寧公主同窗,又去縣衙向崔缇陳詞,如此,也栽不到我們的身上來。”
長孫肅聽得傻眼了,他的消息遠不如随侍在天子近側的弟弟靈通。好一會兒,他才艱難道: “要是楊家非要攀扯呢”
長孫宵沒有在同僚跟前的和氣謙遜,把話說得很是露骨直白: “衛國公沒有這樣傻,他難道會不知道有心人在暗處挑動嗎陰溝裏的老鼠才是最令人煩心的。”
長孫盛聽着兄弟二人的争執,眼睛中閃過了一蓬精光。他喝了一聲: “夠了。”兩兄弟聞言立馬噤聲不語,恭謹地立在了一旁。
長孫盛道: “大郎,你明日自己去請罪,把自己摘幹淨了。”自己的兒子是什麽德行,長孫盛清楚得很,若是崔缇受賄,長孫肅從郭家撈來的大概也不會少。他早已經對長子失望了,也不希冀他能擔得起責任,只求不将家族拉入深淵就成了。 “該送的送走,你也不想被參個‘帏薄不修’吧”
郭環是不能留在屋中了,長孫肅倒不是在意這麽個人,而是他這般過了不惑之年,仍舊要被管着院內事,着實讓他感到羞辱,可偏偏推拒不得。長孫肅咬緊了牙關,額上青筋暴起,仍舊是恭順地應了一聲“是”。
長孫肅沒理會內心十分郁悶的兄長,挑起了一個新的話題: “聖人透出了讓長寧公主回京的心思了。若是長寧公主回京,那同安公主,應該也不會久留。淵之和觀音他們要回來嗎”
長孫盛蒼老卻又沉穩的聲音響起: “長寧公主府已經落成了,聖人恢複了公主開府的舊制,要為其配備屬官。”
長孫宵: “大人的意思是”
長孫盛搭着眼簾,緩慢說: “讓觀音去長寧公主府做長史。”
長孫肅忽地驚叫了起來: “什麽”事關他的女兒,他的底氣足了些,說, “觀音已經十七了,待回府,該相看人家了。先前鄭國公還提起過結親的事情。”
長孫宵立馬閉上了嘴,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長孫肅。
長孫盛喜怒不形于色,可久居高位,積威甚重,只那眼風一掃,長孫肅就讪讪笑着不敢說話了。
長孫盛問: “什麽結親”
長孫肅小聲說: “鄭國公的孫子鄭文通,今年也十九了。荥陽鄭氏,與咱們家——”也算般配四個字在長孫盛冷銳如鷹隼的眼神中吞了回去。鄭國公鄭混乃當今天子的母舅,可趙王與天子一母所生,他同樣也是趙王的舅舅,是朝中支持趙王一脈最強盛的力量。
長孫肅又說: “要是與鄭家結親,興許能将他們拉到我們這邊來。”
長孫盛怒斥: “荒唐!”先不提他沒有将長孫微雲嫁出去的心思,便算是真聯姻,難道能将鄭國公拉到自己這邊嗎當初先帝廢除太宗舊制,他鄭混是第一個支持的,引經據典,舌戰群儒,好不威風!他如何可能贊成同安登基 “以後觀音的事情你不用管。”長孫盛擺了擺手,實在是不想看見這沒出息的長子。
長孫肅很是氣憤,偏又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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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上的事情,沒那麽快傳到昆山書院中。
同是人間身,不論男女老少,各有各的苦惱。
“這戒律抄二十遍有什麽益處到時候該犯還是得犯,夫子真是狠心。”楊采薇揉着手腕抱怨,她想跟長寧她們玩,故而将紙筆一道抱入竹一院中來了。沒等人應聲,她又哀嘆了一聲, “要是有人來替我抄,我一定給她做牛做馬。”
孟彤管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打趣道: “誰敢讓咱們未來的女将軍做牛馬”
楊采薇從來都辯不過孟彤管,索性哼了一聲,不理她。不管是她還是孟彤管都哀嚎了數回了,可長寧一點怨色都不曾有。原本将莊子裏發生的事情說來,一定能脫開責罰的,但長寧偏說,昆山書院是讀書的地方,不想讓這些腌臜的事情去擾人心。 “阿鸾,你不累嗎”楊采薇眼珠子轉了轉,不知道打什麽主意。
長寧擡眸,笑說道: “權當練字。”頓了頓,她又長籲短嘆, “咱們大家一起受罰,湊到了一塊很熱鬧,算是揮散了不快。可長孫微雲那邊,不知道有多寂寞。”說着,還唏噓了起來。
楊采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倒是孟彤管,這聽着“長孫微雲”四個字,耳朵都要起了老繭。她也摸不清長寧的意思,反正改不了她的決定,只能夠自個兒尋他路,來個“耳不聽為淨”。她換了個話題,說: “那毒煙球看起來很不錯。”
長寧放下了筆, “唔”一聲: “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她也不抄寫戒律了,而是繼續道, “墨家娘子如今住在莊子裏,或許能給我們一個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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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長孫微雲也在抄書。
同安盤膝坐在了小榻上,一邊喝着小飲,一邊喋喋不休地抱怨: “以你的性情,一定不會違背書院的規矩,在外留宿。八成是長寧逼迫你如此做的,你怎麽不跟夫子講明白夫子一定不會慣着長寧的惡霸行為!”說到最後幾個字,同安的語調中充滿了憤恨。
長孫微雲掀了掀眼皮子,溫柔的月光自窗戶落照在了紙上,她的心裏沉甸甸的。寫完最後一個字,她慢條斯理地放下了筆,在一邊的盆中淨手。她也沒勸同安早些回屋去,而是輕聲跟她說道: “不出意外的話,過些時日就會有來信,請長寧公主回京了。”
“什麽”同安公主忙不疊擡起頭看長孫微雲,又說, “我也要回去。”
長孫微雲又問: “公主想好了回長安後該如何嗎我準備的那些書,公主都看了嗎”
同安乍聞回長安的那點兒欣喜在聽到長孫微雲的話語時,立馬消了下去。回長安做什麽呢她也不用考科舉,自然是邀請士族貴女來府上賞花赴宴了,同安心想道,可她現在不會跟長孫微雲說。她裝糊塗,很含糊地應了一句: “聖人要我如何,那便如何。”
長孫微雲淡淡說: “回京之後,在外開府,走動起來便方便多了。”
同安沒想到長孫微雲會主動提起,她眼眸一亮,立馬接話: “若是有什麽宴會,我會給你下帖子,阿音,你必須過來,到時候我們自己相看相看。”雖時常有“內外”的讨論,可本朝畢竟比前朝開放得多,小娘子們在婚前至少跟和郎君們碰上一面,看看合不合眼緣。
長孫微雲: “……”她想的是招攬賓客的事情,畢竟再過半年,孟冬之月,舉子就該集于京師了。長孫微雲轉了個話題, “公主開府,對屬官有何看法”
同安心中很不甘: “說是儀比親王府,恐怕也只有長寧如此吧,她的公主府就在昔年太宗的舊藩邸。”若是聖人從四位公主中擇取儲君,那大概率是屬意長寧的, “明明阿姨掌管後宮諸事,聖人還是不肯給她一個名份。宮中人敬稱一聲‘娘子’,可哪裏及得上皇後殿下!”
長孫微雲沉靜地望着同安。
同安閉了閉眼,洩氣道: “我不知道,有舅舅與外祖在,總不會讓惡人進了我的府邸。”
長孫微雲嘆氣。
自先帝朝開始,宮中便不再着重培養公主,任由她們自行發展。早些年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聖人會無子。等這兩年,朝臣發現聖人年四十了,又體弱多病,說句不敬的話,那是完全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駕崩了,這才開始急了起來,将目光放在了宗室以及幾位公主的身上。明德皇後對長寧公主的教育很成功,至于她那姑母——不提也罷。阿翁過去忙于朝政事,對子女的關注并不多,如今提起來都有無盡的悵然意。可一步錯,步步錯,缺失的時光是補不回來了。
他們家有意支持同安,可阿翁從來沒有提過要教同安。她毫不懷疑,如果姑母生了兒子,家中立馬就會将同安抛棄。同安的用處是什麽她的用處又是什麽為什麽等待她們的只能是這樣的命運
“到時候你搬來與我同住吧。”同安不知道長孫微雲心中的憂慮,在那裏暢想起了未來。她也沒時間去想面目可憎的長寧,撫掌笑道, “你我再現神文年間的佳話。” “神文”是太宗時的年號,太宗慣用女史,雖不似外朝有品秩,不過時人都號曰“內相”。
同安想得很是美好,長孫微雲雙唇緊抿着,到底沒有去潑冷水。
她盯着桌上的宣紙,重新拈來了毛筆,可那書院的戒律怎麽都抄寫不下去了,落在紙上的,只有“何日東君傳鳳旨,一朝管領玉京春”這一行字。
同安見長孫微雲埋頭寫字,沒忍住起來看了看,但是掃了一眼,她便失去興趣了。不管是經文還是詩賦,落到了她的腦子裏都變成了一只狠狠将她錘得面目全非的巨拳,她這輩子都無福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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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被罰抄的衆人将東西都交到老夫子的手中了,而奉天縣崔缇犯事的消息,也落到了衆人的耳朵裏。這裏學子大多是勳貴士族家的,族中自然有人在朝為官,而他們日後也要走上那條路的,頓時支棱起來到處打聽。等到了消息,才會心地“哦”一聲。
孟彤管貼着長寧小聲說話: “這事兒怎麽處理的按照行刺”
長寧笑說: “崔缇怎麽可能認下這事情只能實話實說了。他做事情還得小心,不能把京中那位拉下水。畢竟他還指望着日後京中将他拉拽回去呢。”
孟彤管很是不平: “只是被罷黜真是便宜他了。要是起複了,那就是個笑話了。”
長寧輕描淡寫道: “沒這個可能了。”崔缇之事告一段落,那讓她回京的消息大概也會回來了。 “你是打算留在書院,還是回長安去”在某意義上,昆山書院也是個交際的地方。
“我想回京。”孟彤管不假思索道,她看着長寧,又笑了起來,說, “昆山書院對女郎的約束要少些,其實就是将我等看低了。我不像你,有諸多不得已。我來念書,自然也要有個結果,不可能半途而廢了。我要叫人知道,我孟彤管不會比誰差。”
長寧對孟彤管這番剖白很贊賞,她說: “書院的大考最遲在六月底,也不算久。”她也有心留到大考後,但是崔缇這事情發生得很不湊巧,她多半是要回京的。
果然,不到一旬,長安便來人了,請長寧公主,同安公主回京。
這才在書院過完了端陽節沒多久,便要離開了。
兩位公主一走,京中又有勳貴家的送信到。他們倒是不會讓族中郎君如何,卻要念書的娘子們也快些回去,畢竟在他們的眼中,女郎來此就是為了交際,沒指望她們學出什麽名堂來,畢竟又不能參與貢舉光耀門楣。不過大多數女郎還是很争氣,願意留在書院中。山長雖不會主動插手各家事,可要是學生們願意留,他也會做這個主,将那些傳信的家奴都給頂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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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
長孫微雲的桌上放着一封家書,上頭字跡很是熟悉,是她阿翁親筆寫的,要她中斷在昆山書院求學的日子,早些歸府。長孫微雲盯着那封信許久,才沉默着将它折疊,吩咐婢女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書院。
她阿翁其實是個很獨斷的人,若是自己違逆了他,恐怕他會親自往書院裏走一趟。總歸都是那樣的結局,不若直接依照信上的吩咐去做了。只是在離開前,她還得往山長以及蕭夫子那走上一趟。
“令公要你回去也是,我們書院教不了你什麽了。”山長顏通儒的語氣不鹹不淡的,面色沉靜如水,看不出頂點情緒。
長孫微雲忙道了一聲“不敢”,又接着說: “微雲在書院中得益良多——”
顏通儒擺了擺手,也懶得去聽她的那些說辭,只是問道: “你一定要回去是嗎”
長孫微雲一拜,輕聲道: “微雲不敢忤逆尊長。”
顏通儒哼笑,看着長孫微雲也覺得很心累,他直接說: “那你回去吧。”
等到長孫微雲離開後,他扭頭看蕭維摩,臉色垮了下來,不高興道: “往日裏看着比她愚鈍的女郎都知道争,她怎麽不懂得反抗如今五月中旬,距離大考的日子也近了。”
蕭維摩笑道: “不是懂得,而是覺得不是時候。”頓了頓,他又說, “長孫盛難道與那些女郎的尊長同樣嗎”長孫家不像楊家,自太/祖朝便有了國公爵。他的祖上雖然是元從之一,可比不得曾跟着太/祖,太宗南征北戰的勳貴們,只是以“禮部侍郎”起家。到了長孫盛時,才因着長孫貴妃的關系,得封“梁國公”。長孫盛這一輩子都在為家族興盛殚精竭慮,想要保門庭長盛不衰,在某些事情上,是不可能有退讓的。
“可惜了,若是托生成男兒……”顏通儒嘆息了一聲。
蕭維摩眼神一閃,笑了笑說: “也未必要男兒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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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院中人來來去去,可未曾影響到大局,不改平日裏的熱鬧。
而回京的路上,長寧便因知交好友都不在而感到無聊萬分。但不管怎麽說,都要回去了,她只能夠強打起精神來。
回到了長安,東西帶回坐落在平康坊的公主府,她人是要在第一時間入宮去的,今日聖人可是準備了一場家宴。長寧對這場家宴其實沒什麽期待的,宮裏的新人舊人來來去去,跟她都沒什麽關系,也都不是她的親人。
五月的天,已經很悶熱,夜間的風裏也裹挾着熱浪,不甚爽快。
月挂中天,蟲鳴聲拉弦似的,此起彼伏。
入宮後,長寧先去了一趟大明宮紫宸殿面見聖人,父女小敘之後,她才前往舉辦家宴所在的蓬萊殿。她抵達的時候,惠妃,麗妃,華妃三妃已經到了,其中諸美人,才人依次落座,有不少的生面孔。那些人見了長寧公主,忙站了起來,朝着她行了一禮。
長寧對她們興致不大,全了禮數後,便将視線落在了年紀稍小的蘭陵,長樂兩位公主身上。蘭陵公主今年十二,母親是梁美人,在宮中待遇自是與嫡出的公主不同。聽到長寧喊她時,她羞怯地笑了笑,喊了一聲“長姐”,而長樂公主則像是一只穿花蝴蝶,分毫不聽內侍的話語,朝着長寧的身上撲去了。
長樂是長寧的嫡親妹妹,姐妹兩感情自是別旁的姐妹要好。長寧唇角含着笑,伸手接住了撲來的長樂,摸了摸她的腦袋道: “長高了。”
“是呀。”長樂仰頭,看着長寧快樂得笑,好一會兒,她才道, “阿姐要搬到宮外去了,那貍奴呢”
長寧有些好笑,屈指在長樂的額上一彈,故作不滿道: “好一段時間不見,五娘,你就知道問貍奴”長樂口中的貍奴是長寧養着的一只雪色小貍兒,在長寧前往昆山書院後,便寄養在長樂那兒了。這日久生情,長樂一時間不舍得跟貍奴分開。
長樂忙改口,一臉乖巧: “我心裏是時時刻刻想阿姐的。”
長寧才不信她,不過妹妹難得跟她提一個要求,自然要滿足才是。她道: “那你再養些時間。”
長樂: “好耶!”她一把抱住了長寧的腰,親昵地蹭了蹭她,說, “我也想跟阿姐一起住。”
“你們姐妹兩說什麽呢”正當姐妹兩說着話時,一道渾厚的聲音斜裏傳入,正是聖人,長孫貴妃與同安則是尾随在後。宮妃們一見聖人道,頓時不說話了,忙不疊起身行了一禮。
天瑞帝一擺手,溫和地說: “家宴上,就不必拘禮了。”衆宮妃答了一聲“是”,可誰敢亂了禮節待到聖人,長孫貴妃入席了,她們才跟着坐了下來。
接下來的事情很是無聊,聖人說什麽,宮妃們便跟着誇什麽,面上堆積着無比燦爛的笑意,可誰也不知道她們的心裏頭到底是怎麽想的。長寧正兀自神思搖蕩,冷不丁的,聽到了聖人點自己的名。
“青鸾在書院中的功課如何”
長寧還沒有回答,同安便搶白道: “長寧姐姐自然是第一流,畢竟是阿耶親自教出來的呢。”同安眸光那是千回百轉,朝着聖人格格地笑着,撒嬌說, “若我也能得阿耶教授,高低得考個女進士不可。”
長寧聽着同安在那大言不慚,差點笑出聲。
天瑞帝顯然也知道同安的斤兩,他清朗地笑了起來: “人之秉性不同,同安,你不要跟青鸾比。”
同安: “……”話語之間別親疏,可把同安氣得夠嗆。可她怎麽也不敢給聖人甩臉,只用那幽怨的眼神盯着長孫貴妃,期望着貴妃替她說句公道話。長孫貴妃什麽都沒有說,正親自給聖人夾菜。末了,才動了動筷子,将一塊魚肉送到同安的碗裏。
同安更想哭了,她壓根不吃魚!
天瑞帝又問: “青鸾,聽說你跟梁公府上的千金關系不錯那日在莊子裏就是她助了你”崔缇那事兒他親自過問,自然也得到了一些消息。
同安眉頭一皺,支棱,這事兒她都沒聽長孫微雲提到過。
長寧笑盈盈道: “長孫娘子閨英闱秀,霞姿月韻,兒自是想與她做朋友的。”
長孫貴妃也跟着笑道: “這敢情好。”
天瑞帝很喜歡這種和樂的氛圍,又說: “你不是才開府嗎那讓她到你府上做長史如何”
長寧聞言眼皮子跳了跳,她擡頭瞥了眼聖人,挪開了視線,嘆息似的說: “兒自是滿意的,只是旁人未必同意啊。”她這旁人指得是朝堂上的官僚。要知道公主府儀比親王府,本朝不循前朝舊制,特許太子左右春坊,親王府令史入流②,而不再做胥吏,公主府的長史是從四品上的流內官!過去先帝罷公主府屬官,留下的公主邑司令,那也僅僅從七品下。
天瑞帝聽明白了長寧的話,不以為然說: “太宗時府上的家令,長史不都是女人嗎有舊例在。”頓了頓,他又道, “此事是梁公提出的。”
長寧面上露出一抹訝色。若是梁國公親自推動,那阻力少了不少。而且太宗朝時,那些舊人都沒走向外朝,而是最後入了內官,有這樣的“舊例”,他們也願意松個口。但要是長孫微雲想要與諸臣同朝,掀起來的風浪也許就大了。想了一會兒,她微微一笑道: “但憑阿耶做主。”
天瑞帝: “那便這般定了。”
同安一聽就不高興了,她實在是忍不住,拔高了聲音說: “阿耶,明明我與微雲更親,為何不是來我公主府”怎麽什麽樣的好處都讓長寧先占去就因為她的母親是皇後殿下嗎天子親賜小字,食實封超過諸主,以太宗舊日藩邸為公主府……現在就連長史,也是長寧搶在了前頭。同安氣狠了,眼淚一滴又一滴掉了下來。
長孫貴妃眼皮子跳動,責備的話到了唇邊,可看着同安梨花帶雨的模樣,心中大為不忍。
天瑞帝不知道同安在哭什麽,見到了眼淚就頭疼。他輕飄飄地說: “梁國公府上不還有二娘嗎讓她給你做長史就是。”
這二娘子說得是梁國公次子長孫宵的嫡女長孫輕雲,今年也十七,只比長孫微雲小兩個月,也有令名,至少比那幾個小子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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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對中書令的尊稱。
②私設,将令史做流內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