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氧

第46章

黎旸的家人當中，林子虞到目前為止，只接觸過他大哥和小姑，黎瑧自然不用說，對他們的事情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小姑看起來是個溫和開明的長輩，但能不能接受出櫃這種事，還真不好說。

駕駛座上的人見他蹙眉思索，問道：“想什麽呢？”

林子虞問：“你父母……是什麽樣的人？”

“他倆啊，”黎旸漫不經心道，“都是搞藝術的，我爸平時不管我，我媽那邊也不用太擔心，打個電話說一聲就行了。”

“……打電話？”

“嗯，他們一直在國外，上一次回來還是半年前。”

原來黎旸的父母不在家，林子虞心裏不知是松了口氣還是微微有些遺憾。

黎旸看他不說話，道：“現在放心了？家裏只有我爺爺、大伯還有小姑，打個招呼就行了，沒人會為難你。”

對方的語氣一派篤定和輕松，好像什麽也用不着擔心，林子虞緊張的心情也跟着平複了下來，複又想到，幸好他自己是孤家寡人一個，沒有親人，也算是省掉黎旸的麻煩了。

黎宅坐落在城市另一頭的別墅區，開車過去花了四十分鐘，離目的地越來越近的時候，林子虞忍不住整了整襯衫領子，從後視鏡裏打量了自己一眼。

精神還可以，就是頭發有點長，早知道就該提前去剪一下……

黎旸停下車，解開安全帶，捏着他的下巴轉過來：“不用照了，夠好看了。”

說着，順手撫了一下林子虞的鬓角，見他的耳根慢慢紅起來，才笑了一聲，放人下車。

別墅門前早已經有人在等着，穿着圍裙的中年婦人拉開門，迎上前道：“二少回來了？大家都在裏邊等着呢。”

“阮姨，”黎旸叫了一聲，接着彎下腰從鞋櫃裏拿出一雙拖鞋放在林子虞腳邊示意他穿，“爺爺呢？”

婦人看着他的舉動，眼裏有些掩不住的驚訝，過了一會才道：“老爺子在房間休息，得午飯的時候才下來。”

黎旸點了點頭，拉着林子虞往裏走，見婦人的眼神止不住地往他旁邊的人身上瞟，便開口介紹：“我男朋友，林子虞。”

他這話的聲音着實不算小，兩人已經走到了客廳邊上，裏面坐着的人聞聲，全都朝他們看過來。

客廳面積很大，沙發上坐着的人卻不多，正中間的主位上空着，左邊坐着黎旸的小姑，右邊則是一對陌生的中年夫婦，婦人的長相和黎瑧頗有幾分神似，不出意外應該是黎旸的大伯和伯母。

被這麽多道視線齊刷刷地盯着，饒是林子虞事先做好了心理準備，此時也有片刻的手足無措，還沒想好要怎麽開口打招呼，一個熟悉的童聲先一步響了起來：“小虞哥哥！你終于來啦！”

黎玥之前一直坐在地毯上玩娃娃，林子虞被茶幾擋住了視線沒注意到，直到小姑娘撲過來抱住了他的大腿才反應過來，剛要說話，一旁的黎旸突然冷不丁例行糾正了一句：“叫叔叔。”

有這麽多靠山在，黎玥一點也不怵他小叔，一邊拉着林子虞的袖子往沙發邊上走，一邊回頭沖黎旸吐了吐舌頭，一副古靈精怪的樣子，無形中倒是緩和了不少氣氛。

黎玥剛挨着林子虞坐下沒多久，抱着他的手臂還沒來得及撒嬌，就被走過來的黎旸強行抱起來放到一邊，蠻不講理地占了位置。

小姑娘不可置信地愣了一下，接着嘴巴一癟，嘤嘤嘤地假哭起來：“哇！小叔欺負我……”

林子虞怎麽也沒想到，好好的見個家長會有這樣的開端，當着人家爺爺奶奶的面把小朋友弄哭了，登時坐立難安，想站起來安慰黎玥，旁邊卻坐了一尊大佛，結結實實地堵在中間，抵着他的腿，封住了出去的路。

黎秋坐在對面，嘆了口氣，沖黎玥招招手：“小月亮，到姑奶奶這來，別理你小叔。”

小姑娘嗓子一抽一抽地過去了，總算安靜下來，一旁的中年夫婦始終笑着看他們鬧，這會，黎旸的伯母才開口轉到正題：“這是小林吧？”

林子虞點頭：“伯父伯母好，我叫林子虞。”

黎旸在旁邊補充了一句：“我男朋友。”

“知道了，”伯母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你都說了幾遍了，人家小林都不好意思了。”

林子虞默默無言地低頭，心裏卻為黎旸家人平和甚至友好的态度着實吃了一驚，他本以為像這樣的大戶人家，在這方面應該更保守才對，沒想到……

他忍不住擡頭，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

黎旸感受到他的視線，捏了捏他垂在沙發上的手，眼神裏明明白白寫着“早說了不用擔心”。

林子虞忍不住抿着唇笑起來。

這時，始終沒有開口說話的黎伯父突然皺起眉道：“黎瑧那小子呢？怎麽今天沒一起回來？”

黎旸搖了搖頭表示不清楚，對面的黎玥卻突然舉起手大聲道：“這題我知道！爸爸去約會了！”

客廳裏詭異地寂靜了片刻，接着黎伯父不滿的聲音響起：“約會？這小子什麽時候又……”

“好啦，”伯母打斷他，“今天是旸旸帶他男朋友回來，總提你兒子幹什麽，回去再收拾他也不遲。”

林子虞微笑不語，心裏卻有些納悶，黎瑧在家裏的地位，未免也太不受待見了……

黎秋适時轉移了話題，指着黎旸剛放到桌上的一堆禮盒，問道：“這是小林送我們的嗎？”

“嗯，買了些小玩意，不知道您喜不喜歡。”林子虞這話說的有些心虛，因為大部分禮物都是黎旸挑的，他只不過刷了個卡。

兩支白葡萄酒是給黎旸大伯的，香水和手镯分別給伯母和小姑，剩下一套茶具，則是給那位還沒露面的黎老爺子準備的。

都不算特別的奢侈的東西，但品質擺在那，依舊還是刷掉了他三個月的工資。

不過林子虞對金錢本身也沒有太大需求，如果能讨黎旸家人的一點喜歡，他就覺得夠值得了。

黎玥坐在一邊，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禮物一樣一樣地分幹淨了，忍不住委屈道：“小虞叔叔，我的呢？”

林子虞來之前沒想到小朋友也在，算是沒準備充分，對上黎玥失望的眼神，不由得十分歉疚，剛要開口道歉，承諾下次補上，就見一旁的黎旸從口袋裏掏出什麽東西來：“你的在這。”

定睛一看，居然是鄰市新開的大型游樂場的門票，不多不少正好三張。

黎玥歡天喜地地接了過去，放在手裏美滋滋地打量，立刻就忘記了之前還在和她小叔鬧別扭，撲上來抱着黎旸的脖子親了一口：“小叔最好啦！”

林子虞沒想到黎旸居然準備得如此周全，不由得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身旁的人卻會錯了意，勾了勾他的尾指，揚起唇角笑道：“合作商送的，你要是想去，我那還有。”

林子虞心想，明明是你自己想去吧？

他沒開口拆穿，而是順着對方的意思點了點頭，看黎旸的眼神不動聲色地亮了一分，忍不住在心裏笑了起來。

閑談間，午飯時間很快便到了，一衆人紛紛轉移到餐廳上了桌，阮姨解下圍裙擦了擦手道：“我去扶老爺子下來。”

長輩還沒到，桌上的人都十分自覺地沒有動筷，不多時，旁邊的木質樓梯上傳來拐杖拄地的沉悶聲響，須發皆白的老人在中年婦人的攙扶下慢慢走了下來。

黎老爺子已是耄耋之年，滿臉镌刻着歲月的皺痕，但身子骨瞧着還算硬朗，即便拄着拐杖，腰板依舊是直挺的，步伐穩當地下了樓梯，坐進了餐桌的主位。

“爺爺。”黎旸率先叫了一聲，平日裏漫不經心的神色難得帶上了十分正經。

老爺子點了點頭，目光從孫子臉上不輕不重地掠過，在林子虞身上停留了片刻。

眼神看起來并不苛刻，卻因着身份和年齡的關系，天然帶着難以忽視的威嚴，林子虞出于自身對情緒的敏感，也能察覺出，老人看過來的眼神雖然不帶負面情緒，但也絕對算不上有好感。

餐桌上安靜了一秒，黎秋适時笑着開口道：“小林，叫爺爺。”

他按下心裏的緊張，迎着老人的眼神，不卑不亢道：“爺爺好，我是林子虞。”

對方把放在他身上的眼神收了回去，沒多說什麽，只道：“開飯吧。”

黎旸捏着筷子，微微皺起了眉，好似想開口說什麽，林子虞夾了一筷子菜到他碗裏，在桌子底下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轉頭沖他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黎旸看了他一眼，直起的腰慢慢松弛下去，手卻反過來把他握緊了。

林子虞右手被占着，只好用左手使筷子，幸好他兩只手都夠靈活，不至于讓人看出來不對勁。

大概是家裏的規矩，席間沒有人開口說話，只有碗碟碰撞的聲音，連黎玥小朋友都乖乖閉着嘴，林子虞埋頭吃着飯，右手一直被牢牢攥住，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似乎有一道眼神會不時從主位上掃過來，帶着不明顯的審視意味。

他有些坐立不安，總覺得和黎旸的小動作被人看在了眼裏，又不敢擡頭确認，只好試探着把手往外抽了抽，意料之中地徒費力氣，黎旸淡淡地瞟了他一眼，眼神裏明明白白寫着“安分點”。

林子虞拿他沒辦法，只好放棄掙紮，盯着壓力山大的目光，捱過這一頓飯。

衆人皆放下了筷子，阮姨上來收拾幹淨桌子，一時間無人出聲，片刻後，黎老爺子扶着桌沿率先站起身來，一句話不多說，便準備回樓上去，好似只是像往常一樣吃了一頓平平無奇的飯，飯桌上是否多了一個人，對他來說都沒有區別。

老人在阮姨的攙扶下走到樓梯口，林子虞的心還沒來得及放下，掌心裏便驀地一空。

黎旸突然站了起來，沖着樓梯邊上的老爺子喊了一聲：“爺爺。”

林子虞一怔，擡起頭時，只看見了對方直挺的脊背，搭在桌沿的手掌緊攥着，嘴唇抿成一條直直的線，透着不動聲色的堅持。

老人聞聲，腳步微微停頓，回過頭來，面色冷肅地掃視了一眼站在另一頭的孫子，沒有說話。

一時間，整個場面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黎旸沒有再開口，也沒有坐回去，始終一動不動地盯着黎老爺子，眼裏是無聲的執拗。

林子虞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微涼的指尖，在這種情況下自己說什麽都不合時宜，看着黎旸倔強的姿态，心裏霎時湧起難以抑制的酸楚和動容。

他定了定神，扶着桌沿正要跟着站起來，卻被身旁的人牢牢按住了，黎旸沒有回頭，手卻壓在他的肩膀上。

長久的寂靜過後，黎秋終于忍不住開口，軟聲道：“爸……旸旸都站了這麽久了。”

老人扶着拐杖，凝着眉嘆了口氣，神色隐約松動了一分，敗下陣來似的道：“來一趟路遠，帶你對象早點回去吧。”

“知道了，”黎旸道，“謝謝爺爺。”

目送着老人微微伛偻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林子虞心裏一時不知是什麽滋味。

飯吃完後，是時候告辭了，黎旸起身去了趟衛生間，林子虞坐在沙發上等着的時候，黎秋突然坐了過來。

“黎阿姨……”

黎秋笑了笑：“不是讓你叫小姑嗎？”

“……嗯，”林子虞想到剛才在餐桌上的事，不由得感激道，“謝謝小姑。”

雖然不知道是因為什麽，這位溫柔的長輩确确實實一開始就沒有持反對态度，甚至幫了不少忙，好到讓林子虞都受寵若驚。

“沒什麽好謝的，”黎秋道，“都是黎旸自己做的決定，我除了支持以外也做不了別的。”

她接着道，“剛才沒吓着吧？你也不用想太多，老爺子就是那個脾氣，一時半會擰不過來，不過他一直最疼黎旸，不會真唱反調的。”

林子虞點頭，他原本對出櫃這件事就沒抱太樂觀的态度，有現在這個結果已經大大超出他預料了。

可想而知，黎旸在這之前一定做了不少努力。

“他前兩個月回家來說這件事的時候，連我都吓了一大跳，畢竟這個事實在是有點……後來跟你見了一面，我才算放心了一點，可能你不記得了，小時候我去你家接旸旸，跟你見過幾次，這麽多年過去，沒想到還能再碰着，也算是緣分了。”

林子虞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來。

“咱們家的事其實沒什麽複雜的，你要是嫌麻煩，以後少來也行，不過……黎旸為了今天也沒少花功夫，跟他大伯和爺爺都談了好幾次，你要相信，既然他決定把你帶回來了，就一定能護的住你。”

黎秋笑得溫柔又和藹，聊閑話一般雲淡風輕地說完這些，便端起一旁的茶杯來，留林子虞獨自坐在沙發上沉思。

沒多久，黎旸回到客廳，拉起他和家裏人道了別，在阮姨的目送下回到了前院，開門上車。

林子虞自上車起就始終一言不發，黎旸邊調後視鏡邊看了他一眼：“怎麽？不高興了？這就回家，你不喜歡下回就不來了。”

“黎旸，”林子虞突然低聲叫他。

“嗯？”

“黎旸。”林子虞又喊了一聲。

黎旸問：“怎麽了？”

林子虞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好像不管說什麽話都顯得太單薄，于是他笨拙地抱了上去。

黎旸正準備發動車，被他的動作弄得一僵，片刻後，騰出手來回摟住他，捏着他的下巴擡起臉來：“怎麽了？說話。”

林子虞搖頭，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湊上去，在黎旸的眉心處落了一個吻。

小心翼翼又近乎虔誠的。

趁着黎旸短暫的怔愣之際，他埋在對方的耳邊，本想說一句謝謝，最後輕聲道出口的話卻變成了：“我好愛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