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氧

第28章

林永憲這個名字，若是放在幾年前，C市裏應該還是有不少人有所耳聞的，然而如今就不一定了。就算是林子虞自己，對這個從副市長職位上落馬的父親，也僅僅只記得一個名字，和腦海裏模糊的印象而已，即便如此，他依舊很難對外人開口提起。

如果不是……

他緊盯着對面氣質優雅得體的婦人，手心不自覺地在桌下緊攥成拳。

黎秋的眼裏閃過一絲難得的詫異，不動聲色地把視線從黎旸身上挪回來，接着笑了笑，語氣溫柔平靜：“林副……林先生的名字我确實有所耳聞，不過都是聽人說的，沒有機會親自見上一面，恐怕也算不上認識。”

“這樣……”林子虞松了口氣，不知心裏是釋然更多還是遺憾更多，不過這結果也并非在意料之外。

黎旸坐在他身側，握住了他放在桌下的手，把他屈起的手指一點點松開：“怎麽了？”

林子虞抿了口茶，對他笑笑：“沒事。”

黎秋看出他的情緒不高，接下來便有意地避開了這茬，聊了些輕松的話題，給林子虞巨細無遺地講了講黎旸家裏的事，從老爺子說到叔叔伯伯，就差沒把家譜倒出來了。

黎秋無疑是個很好的講述者，語調不急不緩，溫柔中夾着幽默風趣，林子虞很快就入了神，跟聽故事似的灌了一耳朵，心情放松的同時也不免有些納悶，他不過是黎旸的好朋友，聽這些家裏的私事合适嗎？難道長輩人的興趣都是說些家長裏短？

一頓飯在愉悅的氣氛中接近尾聲，其實黎秋還沒有要結束的意思，倒是黎旸最後提醒了她一句：“你出來這麽久，姑父不擔心嗎？”

“誰還管他，我本來就是背着他從家裏出來的。”

說是這麽說，但黎秋看了看時間已經八點過半，還是拎着包起了身，林子虞擔心她行動不便，上前虛虛地扶了一把。

黎旸走在前面去結賬，林子虞跟着黎秋慢慢落在後面，黎秋的肚子剛開始顯懷，但行動還算自如，沒受到太多影響，拍了拍他的手道：“我走得穩，你不用那麽緊張。”

“嗯，阿姨……”

“你要是不介意，跟着黎旸叫我一聲小姑就好，阿姨我聽着怪不習慣的。”

林子虞有點意外，但還是點了點頭：“好。”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聽話呢？”黎秋打趣地看着他，“黎旸沒少借着機會欺負你吧？”

“沒有，”林子虞連忙否認，“黎旸人很好的。”

“這孩子從小傲氣又任性的，家裏沒人拿他有辦法，他爸媽沒時間管他，我這個小姑算是看着他長大的了，可不管什麽事也都是他自己拿主意，真下了決心就誰也勸不動，他爺爺狠下心揍他也不行。”

林子虞的重點全落在了最後那句上：“黎旸……被打了？”

“他爺爺氣不過，拿拐棍掄了他一下。”

“他為什麽……”

黎秋眯起眼睛笑了笑，卻沒點明，只道：“因為不聽話呗。”

見林子虞的臉色襲上一層擔憂，她又寬慰道：“打的沒多重，老爺子最疼的就是他，舍不得的，跟他哥小時候挨的揍比起來，這還真不算什麽。”

林子虞勉強點了點頭，心卻沒放下去，想着回去一定得抓着黎旸問問到底怎麽回事。

心神放空之際，黎秋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疑惑地看過去，卻發現對方的眼神溫和裏帶着少有的一絲嚴肅。

“孩子大了我管不了什麽，黎旸也不是個會聽人勸的，以後就麻煩你替我管管他了，行嗎？”

這位年紀不大的長輩，這麽看着他時卻帶了分明的洞察和了然，林子虞有種被人看透了心思的錯覺，腦海頓時一震，盡管總覺得對方這話裏帶了點說不清的言外之意，卻不敢深想，便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兩人站在餐廳門邊，等着黎旸結完了賬過來。林子虞自剛才聽了那句話之後就一直陷在複雜的心緒裏，兀自發着愣，等人走到了面前才回過神來。

“我們送你回去？”黎旸問。

黎秋笑道：“不了，家裏有人來接，你們管自己回去吧。”

黎旸點頭，依舊跟林子虞在原地等着，看黎秋坐上了來接的車，才一道回去。

到林子虞家樓下時，天色已經完全漆黑一片了，他發了一路呆，車停下後解開安全帶，剛拉開車門，沒忍住又回身：“你……”

黎旸：“？”

“你上來坐坐吧。”

他難得用的不是問句，話一出口就緊張地看向對方，好在黎旸并未多做思考就點了頭。

上樓的過程中兩人依舊沒有說話，彼此卻都心照不宣地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氣氛，各自用沉默掩飾着說不清的忐忑。

開門進屋，燈一打開貓就蹿了出來，在林子虞褲腳上蹭了沒一會，發現家裏又來了不速之客，當即就弓起了背，沖黎旸不友好地叫了兩聲。

林子虞無奈地把它抱起，省得這兩只又開始無謂的折騰，他走到貓窩邊把貓放下，給它開了個罐頭轉移注意力，接着走去廚房燒開水準備泡茶。

黎旸在沙發上坐着看了會電視，林子虞邊等着水燒開邊打開冰箱找茶葉，埋頭翻找時聽見黎旸的聲音從客廳傳來：“我去陽臺上抽根煙。”

“好。”

他最後還是沒能找到茶葉，只好倒了杯白開水勉強對方将就一下，好在黎旸不是頭次上門的客人，不用擔心怠慢。

林子虞捧着杯子走到陽臺邊上，透過狹窄的落地窗看見了黎旸的背影，手裏夾着半支煙，正斜倚在欄杆上打着電話，外套不知何時已經脫了下來，上半身微曲着，貼身的毛衣勾勒出好看的肩背線條。

他站在門邊默默等了一會，看對方差不多要挂電話了，才拉開門走出去，正好聽見黎旸跟那頭的人說的最後半句話：“我心裏有數，馬上了，你別操心。”

黎旸轉頭看見他笑了笑，伸手接過玻璃杯，喝了一口溫水，林子虞注意到他手機屏上剛熄下去的來電提示，忍不住問道：“阿……小姑打來的嗎？”

聽到他的稱呼，黎旸眼裏閃過一絲極快的笑意，點頭道：“嗯，問我到家了沒。”

天色确實不早了，自己卻還把人留下來，林子虞突然覺得有些赧然，有些接不上話來，黎旸卻突然盯着他笑：“沒事，我說已經到了。”

今天的夜晚難得晴朗，挂着不少星星，陽臺上只有客廳裏漏出來的光亮，林子虞在一片昏暗中，看不清對方的眼神，卻莫名覺得心頭一顫，好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正汩汩流淌出來。

他搖了搖頭，撇開異樣的心思，想起吃飯時的事，開口切入正題：“聽說……你被你爺爺打了？”

“小姑告訴你的？”

林子虞沒回答，只是執拗地看着他等待回答。黎旸嘆了口氣：“她怎麽連這個都說……”

“為什麽打你？”

黎旸沉默了兩秒，沒有立刻回答。

林子虞忍不住追問：“是因為……鐘小姐的事嗎？”

黎旸道：“她不過告了個狀而已，跟她沒關系。”

那跟誰有關系？

林子虞隐隐覺得有個答案呼之欲出，卻又不敢想，躊躇了好半天，才繼續道：“你……你說你已經跟家裏解釋清楚了。”

“嗯，說的很清楚了。”

“他們知道你不喜歡男人，為什麽還……”

黎旸道：“誰說我不喜歡男人？”

林子虞一怔，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什麽？你……”

“你是男人，”黎旸盯着他，不緊不慢道，“我喜歡你，難道不算喜歡男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