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氧

第8章

之後幾天，林子虞不可避免地在酒局上幾次碰見那位張總，後者許是因為那天碰了釘子對他沒了興趣，或是單純礙于黎旸的面子，沒再找過他麻煩，見了面也當不認識，着實讓林子虞松了口氣。

這麽一想，他算是又欠了黎旸一個人情了。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還上。

這天傍晚，他下班之後無處可去，想起昨天宋伯伯給他打的電話，言談間說起在醫院住着悶得難受，宋遲工作忙，性子跟他爸又不對付，老人在病房裏躺着難免無聊，便打算拎點東西去看看。

他回家煲了鍋雞湯，又在醫院樓底下挑了點老人喜歡的水果，一并提着帶去。宋伯伯見到他自然喜出望外，兩人坐着随意聊了聊，大多是老人在絮絮叨叨，林子虞只管認真聽着，時不時應兩聲。

“說真的啊小林，老頭子我年紀是大了，可沒那麽不中用，骨頭硬的很，沒道理摔一跤就要住個把月的，偏偏那死小子就是不讓我出院，這一天天的，可不得把人給悶死！”

林子虞笑：“宋哥也是為了您身體着想，您要是覺得無聊，就讓他多陪你說說話。”

“得了吧，我看見他就煩，”老爺子撇撇嘴，“那小子自個也忙成精了，哪有空理我個糟老頭。”

提到宋遲，林子虞才想起這幾天下班後确實沒怎麽見到過對方人影，便問道：“宋哥這幾天很忙嗎？”

“他什麽時候閑過？今天一早到現在我就沒見過他，”宋伯伯說着眉頭一擰，“不行，你難得來一趟，他也不來招呼一聲，不像樣，我找他去！”

說完就掀了被子要下床拿拐杖，林子虞忙起身攔住：“別，您好好休息，我去找吧。”

好說好歹把老人勸下，他出了病房門，找服務站的護士問了問，得知宋遲的辦公室所在位置後便去找他，結果卻撲了個空。

林子虞并不十分意外，醫生工作忙，這會可能在哪個病房，也說不定在開會，他往回走，有點頭疼要怎麽跟宋伯伯交代。老人家卧床久了脾氣難免悶得古怪一些，就怕他心血來潮非要下床去找人，那就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他坐電梯到原來的樓層，正要穿過連廊的時候，突然聽見旁邊的病房裏傳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很有幾分熟悉。

“醫生哥哥……我真的忘了……”

黎玥？

他腳步一頓，往回退了一步，透過病房門的玻璃窗口往裏看去，發現病床上坐着個穿校服裙的小姑娘，正是黎玥，而背對着門站着得穿白大褂的男人，看起來很像是宋遲。

對方開口低聲說了一句什麽，讓林子虞篤定了自己的判斷，擡手敲了敲房門。

宋遲回過頭來，看見他的臉時有些意外，随即過來開了門，問：“你怎麽來了？”

“來看看宋伯伯，他讓我來找你，”林子虞進了門，轉頭看向病床上的小姑娘，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先被對方一聲驚叫打斷了。

“小虞哥……叔叔！”

宋遲挑了下眉：“你認識她？”

這話是沖着林子虞說的，他點點頭，不無擔憂地看着黎玥打着石膏的左腿：“發生什麽事了？”

黎玥低頭撅着嘴：“我過馬路的時候忘了看紅綠燈，被一個騎電瓶車的阿姨撞了……”

林子虞一驚：“傷到了哪了？嚴重嗎？”

宋遲道：“只是骨折。你來得正好，有她家人的聯系方式嗎？”

林子虞有點反應不過來：“怎麽回事？她家長不在嗎？”

“你自己問她。”

黎玥頂着兩個人的目光，默默低下了頭，嗫嚅着解釋道：“今天老師帶我們去參觀博物館，我偷偷溜出來了……”

林子虞着實沒想到這小月亮年紀不大膽子不小，一個人偷跑出來出來可還行，看着對方皺成一團的委屈小臉，一時間也說不出什麽教訓的話來，他畢竟不是家長，沒資格教育別人家孩子。

宋遲沒管這許多，只是問他：“你有他家長電話嗎？”

林子虞想起在他手機通訊錄裏躺了沒多久的黎旸的號碼，剛把電話掏出來，一旁的黎玥突然大喊了一聲：“不要打！”

小姑娘臉上的表情又急又倔：“別打給我小叔，他會告訴我爸的，我不要回家……”

林子虞不清楚黎玥和她爸又是怎麽個情況，被小朋友祈求的眼光直直看着，一時間有些左右為難，下意識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宋遲。

黎玥是個聰明的，看出兩個人中間能主宰她命運的是穿白大褂的男人，立刻撲過去一頭紮進宋遲懷裏，嘤嘤嘤地假哭：“醫生哥哥，求求你了，我真的不想回家……我爸爸對我一點也不好……我不要他……”

宋遲垂眼輕輕抱了抱她，一邊伸手溫柔地揉着她後腦勺的頭發，一邊擡頭在小姑娘看不見的地方沖林子虞使了個殘酷的眼神。

林子虞輕嘆一口氣，拿着手機出去了。

站在走廊拐角，他把電話撥了出去，很快就被接了起來，黎旸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沙啞：“找我有事？”

這還是自上回在雲碧偶遇之後兩人頭一回聯系，林子虞沒心思思量這些，直接開門見山道：“黎玥在我這。”

“……”

對面沉默了一瞬，林子虞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剛剛的話是不是聽起來有點歧義？感覺跟個索要贖金的綁匪似的。

“我是說……我在醫院，”他連忙補救，“黎玥被車撞了，左腿有點骨折。”

着急之下說出來的話還是有些前言不搭後語，然而黎旸很快反映過來：“在哪個醫院，我現在過來。”

林子虞報了醫院的地址，挂斷電話之後又給對方發了個定位，然後轉身回病房。

黎玥這會已經安靜下來了，正毫不見外地趴在宋遲的懷裏，皺着臉的同時腮幫子一鼓一鼓地嚼着不知哪裏來的奶糖，表情可愛又好笑。

宋遲坐在床沿上一手攬着她，一手接着電話：“嗯，小虞在我這邊，有點事要處理，待會再過來，啧，知道了，你歇歇吧。”

林子虞走過去問道：“是宋伯伯嗎？”

“嗯，等急了，一會她的……來了，到時候再一起回去。”

“好。”林子虞在一邊坐下，黎玥小朋友還渾然不知自己早已被兩個狼狽為奸的大人賣了，安安心心咂着嘴吃糖，瞧着津津有味的樣子。

半小時後，黎旸發來微信，說他到了。

林子虞把病房號發給他，沒過多久，房門響了一聲被推開，兩個男人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先快步闖進來的是黎瑧，表情不太好看，沉聲道：“黎小玥，怎麽回事？”

黎玥瞪着眼睛愣在床上，反應過來之後立刻轉頭看向林子虞，滿臉不可置信：“小虞哥哥你騙人！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林子虞臉上一臊，尴尬地苦笑一下，沒替自己辯解。

黎旸插着口袋跟在後面進來，先拿起床尾的病例看了兩眼，聞言才擡頭開口糾正：“叫叔叔。”

林子虞：“……”

黎瑧看着女兒打着石膏的腿，頭痛地揉了揉眉心：“黎小玥，我好像沒教過你不聽老師的話自己偷跑出來吧？疼不疼，還能不能回去？”

這話的語氣并不算重，然而黎玥不知被戳中了哪，仰起頭賭氣道：“我才不要聽陳老師的話，我不喜歡她！”

黎瑧皺起了眉：“這不是你私自亂跑的理由，對老師哪來這麽大意見？黎小玥，你懂事一點。”

黎玥之前還只是假哭賣乖，被她爸這麽一說，這會眼裏倒真的積起了水汽：“你就會兇我！你都不管我，還想給我找後媽，我讨厭你！”

黎瑧被她說得一愣：“什麽後媽？”

“陳老師明明不喜歡我，同學都說她想給我當後媽所以才偏心我的，可是期中考明明是我自己考的滿分……他們都不信我不跟我玩了……我不要後媽，我也不要你了！”

病房裏一時安靜下來，只剩下小姑娘壓抑着的哭腔，黎瑧頂着一衆人詭異的視線，只覺迷茫又頭大，說實話他平時不是呆在公司就是忙于應酬，時常夜不歸宿，親自去黎玥學校的次數少得可憐，實在對她口中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後媽”沒有半點印象。

思及此，他立刻轉頭看向黎旸，後者正兀自皺眉思索，他倒是見過這陳老師幾次，三十歲不到的年紀，外貌條件倒是挺好的，秀麗耐看的樣子，對黎玥的态度也很親昵，不過他也只有這一層淺顯的了解，畢竟黎玥不可能說假話。

黎旸聳了聳肩，對黎瑧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黎瑧無奈，平日裏一身的不正經全數收斂，只能耐着性子安撫女兒：“黎小玥，先回家再說行不行？”

“我不回家。”

小姑娘怎麽都勸不動，鐵了心要留在這裏，黎瑧的耐性幾乎消磨殆盡，就差強行把人扛回去了，黎玥避開他伸過來的手，一頭躲進旁邊的醫生懷裏，沉默旁觀許久的宋遲此時突然開口：“行了，她的腿在恢複之前不宜挪動，去辦住院手續吧。”

黎玥臉上一喜，用看着救世主的眼神望着“醫生哥哥”，抱着不肯撒手了。

黎瑧見女兒對自己如此嫌棄，對一個外人反倒依賴又熱情，心裏一陣光火，語氣也差了幾分：“在醫院沒人照顧怎麽辦？”

宋遲冷冷瞟他一眼：“你不是她爸嗎？”

言下之意就是，你個當爸的要是擔心女兒，怎麽不跟來醫院？

黎瑧平時自己在外邊浪蕩慣了，對女兒難免少了關注，一下子被別人挑破了說開，一時間啞口無言。對面宋遲緊接着又說了句“病人要安靜休息，沒什麽事就先出去吧。”他便黑着一張臉走出去繳住院費了。

林子虞剛剛“出賣”了小姑娘一回，再呆着也尴尬，便沖宋遲眼神示意了下，起身先去宋伯伯那了。

到了地卻發現老人家已經睡下了，他不好打擾，便安靜地退出來，站在走廊裏躊躇了一會，感覺今天發生的一連串事真是讓人頭疼，很想直接回家撸貓，但又不可能一走了之，還是得先打個招呼才行。

于是他又坐電梯回到黎玥的病房，黎瑧黎旸都不在，他打算向宋遲道個別就先回去。

宋遲點頭表示今天麻煩他了，改天等老頭出院了一起吃頓飯，林子虞應下了，轉頭對病床上的小姑娘溫聲道：“再見，小月亮。”

不知道是不是宋遲跟她說了什麽，黎玥看他的眼神不知為何有點別扭，糾結了一會道：“對不起小虞叔叔……我剛才不該沖你吼的，你別生氣，我還理你的。”

林子虞笑了，他本來也沒放在心上，感激地看了宋遲一眼，拍拍小姑娘的頭表示沒事，轉身出去了。

行至走廊盡頭，卻出乎意料地再次撞見一個人影，黎旸斜倚在窗邊，嘴裏叼着一支沒點燃的煙，扭頭看着窗外。

腳下步子一停，林子虞下意識就要轉身。

“去哪？不過來？”那頭的人後腦勺像是長了眼睛，驀地出聲。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回身走過去：“不打擾你抽煙。”

“你是不想看見我，還是不想聞煙味？”

這話問的，叫他該怎麽回答。林子虞雖然自己不抽煙，但出入酒局沒少聞二手煙，早就免疫了，但他再傻也不至于選第一個選項，因而只是低頭輕咳了一聲，道：“感冒還是少抽點煙吧，對嗓子不好。”

“沒感冒，就是着了點涼，”黎旸啞着嗓子表情不以為然，然而還是收起了剛摸出來的打火機，把煙從嘴上取下來放在手裏。

“你要回家？”

“嗯。”

“我送你。”

“我家就在附近……”

話沒說完，對方已經自顧自走了出去，林子虞只好跟上。

一路行至醫院門口，黎旸停在路邊，微皺着眉四處打量了幾眼。

林子虞問：“怎麽了？”

“車不見了。”

“不見了？”林子虞啞然，低頭看了看，想到什麽：“這裏應該不允許停車吧？”

停車場通道外面停車都是違規的，一般會被直接拖走。

“來的太急，找不到車位了。”黎旸的表情十分淡定，看了眼旁邊豎着的“違規停車，一律拖走”的牌子，打了上面的聯系電話過去。

接通後他問了幾句情況就挂了，道：“改天找人去提回來，走吧。”

林子虞：“去哪？”

黎旸：“送你回去。”

林子虞：“可是你的車……”

黎旸面不改色：“不是說你家就在附近嗎？”

好吧，你贏了。

林子虞不知道對方為何執意要送自己回家，他又不是女生，思考了半天也只能想到一個結論：黎少大概閑得慌。

兩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黎旸閑聊似的開口說起剛才的事：“黎玥跟你道歉了嗎？”

林子虞點頭：“你怎麽知道？”

“她就是這樣的性格，任性起來不管不顧的，但是知錯就改，前面這點跟她爸差不多。”

黎旸毫無在外人面前損自己老哥的心虛感，林子虞笑了下，忍不住又問：“她媽媽……”

“走了，”黎旸道，“懷孕算是個意外，她不想跟我哥結婚，也不願意多擔這麽個責任，生完孩子就離開了。”

林子虞暗暗心驚，他本以為黎玥可能是父母離異或是母親去世，卻沒料到這麽一樁情況，果然豪門是非多。他一邊心疼小姑娘的身世，一邊又訝異于黎旸居然就這麽對他說了，這種事按理不都該藏着掖着的嗎。

“別擔心，不是什麽秘密，黎玥自己也知道，所以她對母親一類的角色都挺排斥的。”

看小姑娘今天的反應也知道了，這對父女之間的關系也着實別扭，不過畢竟是別人的家事，林子虞不好妄加評議，黎旸願意跟他解釋這些就很難得了。

夜風吹在臉上陣陣發涼，二十幾分鐘之後總算走到了小區樓下，林子虞仰頭看向陪他走了一路的人，道：“那我就先……”

“有點黑，一起進去吧。”

林子虞慢慢眨了下眼：“我真不怕黑。”

“嗯，我怕。”黎旸想也不想道，拉着他的手腕往裏走。

樓道裏的聲控燈有點壞了，不太靈敏，平時林子虞進去前一般都會跺一下腳，今天卻好像忘了，全副心神都不自覺集中到被拉着的手腕上，在一片漆黑裏走到電梯前才反應過來。

黎旸松開手按了門邊的按鈕，電梯打開，他走進去，面朝着對方被電梯裏的燈光照亮了一半的年輕面容，在門關上之前，脫口而出道：“你要不要上來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