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會所門口人來人往,大理石反射着水晶燈的光線,在夜色裏明晃且高調,交雜着鬓影衣香。
林子虞報了徐總的名字,被穿着旗袍的服務員領到包廂門口,看着實木門板上暗金色的門牌,松了松襯衫領口,吐出一口氣。
出門時穿的衣服在剛剛的突發事故中已經被地上的水給弄髒了,這一身是他去旁邊的商場臨時買的,挑的匆忙,并不太合身。
但也顧不上這些了。
不知道今晚又要到什麽時間才能回去。
他伸手輕敲了兩下門,然後開門進去,迎面湧過來一股煙酒混雜着香水的味道,攜着暖氣幹熱的風撲在臉上。
酒局已經開始有一會兒了,圓桌上橫七豎八倒着幾個空瓶,徐總坐在門邊,一眼看見他站在門口,便站起身招呼:“小林,來來來!怎麽這麽慢!”
包廂裏的其他人見來了新人,紛紛起哄道:“老徐,你們這小兄弟遲到這麽久,讓我們好等,是不是該罰酒?來個三杯開胃先?”
徐總豪爽一笑:“那是當然!”
林子虞沒說話,他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出,畢竟不是第一次了。
酒局上的規矩,向來就是拿為難人取樂。
他吸了口氣,露出一個自然的笑容,三分恭敬七分歉意,走到酒桌邊,拿起遞過來的酒瓶。
“光喝紅的怎麽夠,加點料才行!”
紅白混合的液體倒進酒杯裏,林子虞低着頭笑容不變,端起杯子剛要往嘴裏送時,視 線裏突然映入一個人影,讓他愣了一愣。
桌子另一頭,最靠裏面的主位,倚着一個男人。
剛才站在門邊時,因為被一旁的綠植擋着,他沒看清這人的樣子,這會是一覽無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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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穿着西裝,自然,這裏的每個人都穿着西裝,沒什麽特別的。
但這套西裝的樣式,很眼熟,一個多小時前他才剛剛見過。
在那輛差點撞了他的保時捷上。
他這一愣,杯裏的酒入口時就不禁狠狠嗆了一回,喉嚨裏火燒火燎的,着實狼狽。
“哎呦,一杯就嗆成這樣?小年輕不行啊!”
一桌子人哄笑起來,唯獨主位上那人,依舊姿勢不變地靠在椅背上,表情冷淡,面目出乎意料的年輕,鋒利的眉目間帶了點微不可察的不耐煩。那雙出挑的眼睛狀似漫不經心地直直看着這個方向。
他認出我了,林子虞想。
他莫名其妙地有點不敢擡頭,低垂着視線繼續往杯裏倒酒。
三杯下肚,這才僅僅是個開始,接着又是新一輪的觥籌交錯。徐總叫他來的目的無非就是擋酒,滿桌子的大人物,端起了酒杯他沒資格推辭的,只能賠着笑臉往裏咽,順帶捎上幾句不輕不重的奉承。
出于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他總忍不住把餘光放在主位的人身上,那人明顯身份不凡,盡管看起來比身邊的一衆老總顯得年輕得多,統共也沒說幾句話,但一桌子人言談間倒都是把他擺在中心,少不了上前敬酒攀談,而後者卻仿佛興致缺缺,神色淡淡的沒有變化,最多就是端起酒杯應付一下,敷衍地抿一小口,面前那杯酒從進來到現在都還沒見底。
大概是他打量的目光有點太過明顯,正主沒反應,一旁的徐總倒是注意到了,笑道:“你認識黎少?”
林子虞忙搖頭,他雖然在市場部工作,但對這些商界人物了解的确實不多。
“啓明集團知道吧?董事長叫黎長垣,這是他小孫子黎旸,這位少爺平時不喜歡趕局子,沒想到今天方總面子倒是大,把人給請來了。”
啓明是C市排行前幾的大公司,做百貨起家,現在在各個領域都有投資,這黎家不說首富,但也絕對算得上是豪門了。
不過跟他也沒有關系,他對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全然陌生,從前沒有接觸,以後也不會有,今天被撞那一下估計是唯一的意外交集了。
對方大概也完全沒放在心上,時不時掃過他的眼神也是淡淡的,跟看其他陌生人沒兩樣。
但看過來的次數是不是多了些?應該是他的錯覺吧?
林子虞覺得自己酒喝多有點暈了,一來就罰了三杯混的,接着又是被各路人士上來一通灌,他自己的連同徐總那份,全由他一個人擔着。
他的酒量最開始其實并不怎麽好,以前沒有喝酒的習慣,剛進了職場時兩杯下肚就醉得不知東南西北,現在這樣完全是被灌多了練出來的。
但再好也沒到千杯不醉的地步,他的頭開始有點暈沉,更麻煩的是,晚飯沒吃空着肚子過來,拿酒精給填滿,這會胃已經承受不住開始隐隐作痛了。
林子虞強忍了一會,腹中疼痛卻愈演愈烈,冷汗都禁不住往下流,只得跟徐總打了個招呼,起身去洗手間。
他按着肚子幹嘔了半天什麽也沒能吐出來,倒是酒氣上湧嗆得他咳嗽了半天,十足狼狽。
用冷水洗了把臉之後感覺清醒了一些,他擡頭看着鏡子裏的自己,面色被酒精熏染得通紅,卻沒能蓋住眼下深重的疲憊,那雙眼裏褪去了人群裏假作的笑意,黯淡得沒有光亮,死氣沉沉的模樣。
他閉上眼,深吸了口氣的同時甩了甩頭,驅趕掉沉重的眩暈感,視線再度聚焦時,卻冷不丁從鏡子裏看到洗手間的門口靠牆站着一個人。
剛剛席間衆星拱月的年輕的大人物,不知為何出現在這裏,指間夾着的煙已經燃了一半,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此刻正以一個放松的姿勢斜斜倚在牆邊,低頭看着手機屏幕,好似并未注意到這寂靜空間裏的第二個人。
林子虞轉過身去,放下卷起來的襯衫袖口,猶豫了一會要不要打個招呼,轉而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估計人家根本也不認識自己。
他擺出一張鎮定自若的臉直走向門口處,其實視線都還有點暈乎乎的看不太清,沒注意到前面地上的一灘水,正好踩了上去不說,一時間沒掌控好平衡,竟然直直朝前面栽了過去。
他的反射弧在酒精作用下變得遲鈍無比,大腦一瞬間空白,直到額前重重撞上某個硬物,才反應過來。
他被人接住了。
煙草氣息混合着淡淡的男士香水味撲面而來,肩膀下方被牢牢握住,林子虞反應了兩秒,意識到自己是撞到了誰的身上,正想趕緊站直了道歉,卻先一步被人推開了。
他往後倉皇地退了兩步,堪堪站穩在原地,一時間有些猝不及防的尴尬和窘迫,擡頭撞上對方不太美妙的眼神,直直盯着自己……的袖子?
林子虞順着視線偏頭一看,肩膀下方的襯衫袖子上,明晃晃被燒穿了一個焦黑的洞。
“抱歉。”對面的男人皺着眉掐滅了手裏的煙。
……
林子虞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什麽好,大概今天真是他的倒黴日,不宜出行。這件襯衫他才剛買來穿了不到三小時,一眨眼的工夫就廢了,偏偏還怪不了人家,畢竟是自己先不看路平地摔的,勞駕黎大少扶他一把就該感恩戴德了,怎麽還好意思追究。
理是這個理,可現在最棘手的是,他身上唯一一件襯衫廢了,他還怎麽回酒席上去?
他面不改色地低頭思考着對策,腦中一瞬間閃過幹脆先離席的念頭,竟湧起一股輕松感。
剛用理智把這一念頭給壓下去,面前的人突然有了動作,脫下身上的外套,随手一揚扔到他懷裏。
“先将就穿着吧,改天賠你一件,”對方的眼神漫不經心地投在他身上,帶着點居高臨下的睥睨,好像不管是這件外套,還是對面的這個陌生人,在他眼裏都沒有多少分量。
林子虞捧着手裏這件造價昂貴的西裝外套,有點反應不過來,吶吶婉拒道:“多謝黎少,這就不用了……”
“穿着。”
男人的神情不容置喙,林子虞猶豫過後,還是聽話地把衣服披上了,不過這穿在對方身上恰到好處的尺寸,在他這就有些偏大了,撐不太起來。
不知眼前這位還有什麽吩咐,他心裏按捺下紛亂心緒,擡頭眼巴巴看着對方是否有出去的意思。
黎少依舊老神在在地站着,朝他攤開一只手。
“嗯……?”
“手機。”
林子虞掏出手機遞過去,他沒設密碼,對方劃開的時候似乎有一絲驚訝,接着便徑直撥了一串號碼出去,挂斷之後遞回來。
他愣愣地拿回手機,跟在對方身後出了洗手間,走出去幾步之後發覺不對,包廂在走廊左邊,這不是相反的方向嗎?
前面的人跟着停了下來,轉頭瞥他一眼:“我走了,你回去跟剩下的人說一聲……不說也行。”
林子虞沒動,看着對方大步流星離開的背影,直到那穿着深色襯衣的挺拔身影消失在了走廊盡頭,才遲疑着轉身回到包廂。
這人居然說走就走了,連衣服也不要了。
不過,他要是留下了估計更麻煩,酒席上的人又不是瞎的,一個個眼比什麽都尖,看見他披着對方的外套回來,指不定要問什麽。
不對,不管黎少走還是不走,這衣服不都在他身上嗎?
林子虞苦惱地皺起了眉,他要是幹脆穿着破了的衣服回去還好說,大不了編個理由,這下又要怎麽辦,這外套着實是個燙手山芋。
他站在包廂門前,盯着門縫裏透出來的晃眼燈光,門裏傳來模糊的人聲和杯盞相碰的清脆聲響,交織在耳邊。
之前閃過的那個念頭此時又無可避免地升騰起來,在發疼的腦袋裏顯得意外清晰,他此刻眩暈,疲憊,煩躁,恨不得離開這個場合,遠遠的。
可不論再怎麽想,這種事,他以往是無論如何不敢做的,再怎麽讨厭也要忍着留下來,陪那幫大人物推杯換盞虛以委蛇,只因為,他冒不起得罪人的風險。
今天,今天不知道是怎麽的,可能是酒喝多了,膽子突然大了起來,他莫名想起剛才那個果斷潇灑離開的背影,咬了咬唇,緩緩挪開了腳步。
走就走吧,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