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
縱是醉得開始胡言亂語了,鐘語倒還認得出陳應旸。
不過辨認的方式有些特殊。
她扒着他的臉,仔仔細細瞅着,從眉骨一直到下颌,要透過皮囊看骨相般。用眼睛還不夠,又将鼻子頂上去,鼻翼翕動兩下。
陳應旸身上有種淡淡的氣味,不似香氣,更像一種古樸、略微陳舊的,與他年紀不符的年歲感。聽聞他家多是紅木、檀木家具,約莫是經年累月的,沾染上的。
此時還混了點兒酒氣,和菜肴的油煙味。西城菜油重,辛辣。這麽烏七八糟地混着,但沒遮住他身上那木質味。
“陳狗。”
她依此做下論斷。
明明更像狗的人是她。
陳應旸低下頭,拉小身高差距,同她平視,刻意沉下聲說:“你要是不老實,我就把你丢到臭水溝喂老鼠。”
這句威脅,對醉意酣沉的人來說,效力不明顯。
但臉被他掐住,這人手不留情,痛意清晰地傳達大腦,順帶輸送了危險訊息。
鐘語“啪啪啪”地走他手背拍了幾下,登時拍出紅印。
未等他發作,她眉心下壓,哭喪着一張臉,指責起他來:“你跟我發脾氣,還丢我,有沒有天理了?”
“誰惹我的?你就是仗着我拿你沒辦法是吧?”
鐘語忘記來龍去脈了,只依稀記得她不完全理虧的:“我道過歉了!我還賠了禮!陳狗你就是狗!果然跟狗講不清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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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揚起的這一嗓子,引起過路人的側目探究。
酒店設在主幹馬路邊上,來往車輛多,逢假日,車不好打,陳應旸只得先把她穩住:“行,我狗,你老實點。”
他口袋裏還有兩顆梅子,剝了一顆,送到她嘴裏。
鐘語像被哄好了,安分了。
陳應旸去吆車,吆到一輛。車窗降下,副駕坐着一個姑娘,他看到後頓了一下。
司機問他到哪兒,他報了鐘語家地址。
司機說:“行,上來吧,我送完這位美女再送你。”
陳應旸回頭看鐘語,她不知何時蹲下了,含着梅子核,咕咕哝哝地對着一只小白狗說話:“你叫什麽呀?你爸爸媽媽呢?”
狗的主人就是旁邊一家店鋪的老板,它搖着尾巴走了。
他說:“不好意思,不坐了。”
鄭熠然出來看到他倆,說:“咋沒走?”
看看鐘語,她嚼巴着什麽東西,半邊身子靠着陳應旸,“喝了多少啊這是?”
新娘高中同學那桌結束得早,陳應旸随後起身告辭。想他八成是随鐘語去的,鄭熠然還幫他打圓場,說他如今大忙人一個,事多得顧不完。
結果到這會兒了,人還在酒店外頭。
陳應旸說:“打不到空車。”
拼車不是不可以,可鐘語醉成這副樣子,怕擾到其他乘客,也怕她不樂意。
鄭熠然“嗐”了聲,說:“不早說,我開了車,送你們啊。”
“那謝了。”
陳應旸攙起鐘語,鄭熠然替他們拉開車門,扶人上車時,陳應旸伸手在她頭上遮了下,免得她撞到,動作熟練自然至極。
文科班男生少,玩得來的更以一個巴掌數得出,鄭熠然同陳應旸,還有今天的新郎官鄧思遠,快混成桃園結義三兄弟了。
對鐘語,鄭熠然也還算熟,不過私底下沒太單獨來往過。
這樣的情形,鄭熠然見怪不怪,也習慣陳應旸嘴上一面說她,行動上一面幫她。
用以前流行過的一個詞形容,不就是口嫌體正直麽。
鄭熠然這兩年在西城工作,自個兒考上的行政單位,有沒有出息不提,主要是穩定,靠着家裏幫襯着,全款買下這輛別克。
車停穩在紅燈前,他往後視鏡瞟一眼。
鐘語下巴壓在車窗邊沿,閉着眼睛吹風,哼着曲兒,凝神一聽,是“阿門阿前一顆葡萄樹”。
這是他們初中的課間操音樂,聽了幾百天,聽得耳朵起繭,時隔多年,再聽卻勾起懷念。
鄭熠然跟他們也是一個初中的,當時互不認識。也不曉得她怎麽唱起了這個。
“老陳,你啥時候走?”
“六號下午的票。”
鄭熠然說:“那你走前我們再找時間聚一下呗。”
“行,你定時間地點。”陳應旸手搭在膝上,無意識地、沒規律地輕敲着,分神注意着鐘語的動靜,“我回來沒什麽別的事。”
“國慶去哪哪兒人都多,幹脆來我家,我下廚招待你倆。”
陳應旸揚眉反問:“哪倆?”
“裝什麽呢你。”
“鐘小姐請不請得動,那也不是我說了算。人就在這兒,你自己問。”
鄭熠然笑了聲,“又吵架了?早看你們不對勁了。這回為的什麽?”
“沒什麽。”陳應旸不太想說,主要是覺得說了丢臉,要挨他一頓嘲笑。
燈跳了。
鄭熠然沒來得及問鐘語。問了也白問,即使得到答案,她明天指定就忘了這回事。
到達地方。
鐘語家在一座新小區,前幾年才搬的。車沒進去,把人放在門口。鄭熠然叫住陳應旸:“等鐘語酒醒了,明天一起來吧。”
“知道了,煮飯公。”
說完後,陳應旸想起和鐘語吵翻的源頭。和鄭熠然還有那麽點關系。
算了,他也不知情。
鐘語蹬着高跟鞋,醉得走不穩,踉踉跄跄,她嚷着腳疼。
陳應旸說:“你幹嗎非要遭這個罪穿高跟鞋?你還不夠高嗎?你又不是去婚宴走秀的。”
鐘語把心裏話說出來了:“為了再見陳老狗的時候,睥睨他,懂嗎,睥睨!”
陳應旸語氣淡淡:“怎麽睥睨的?”
鐘語扒開他的手,竭力站直了,微眯起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嚴格意義上來說,鐘語不是美女。
她的臉型偏方,眼睛大,雙眼皮,褶皺深,鼻梁也高,但湊在一起,不是一眼就驚豔的長相,至多是咂摸久了,品得出韻味來。
今天她化了妝,唇上原是濃烈的紅,酒席後,沒來得及補,就脫了個幹淨。眼線一勾,她眼裏平白多出攝心奪魄的光來。
父母身份的緣故,他見過許多形形色色的男女,讀的大學又位于出了名的美女多的城市,再加上這張臉看了十來年,從稚嫩,到褪去嬰兒肥,出落得成熟,他本不該再心頭一跳,瞥開眼的動作像為抵抗狐妖眼裏的蠱惑而做的自救。
鐘語打了個酒嗝,錯過揪住他這一絲的狼狽的良機。
陳應旸問:“還能走嗎?”
“不能,”她搖頭,“你抱我。”
“抱不起。”
她這高跟鞋一穿,只矮他小半截頭。
她低頭扯鞋,打算赤腳走的樣子,陳應旸服了,在她面前蹲下,“我背你。”
鐘語骨架不很大,但身高擺在那兒,不會輕的,還好沒多遠,進了電梯轎廂,他便想将她放下。
“幹嗎?”她圈緊他的脖子,“你想抛棄我?”
“到你家了。”
她茫然地望望,說:“呸,你家才是個鐵盒子。”
得。把電梯說成鐵盒子。
陳應旸費力地把她往上托了托,騰出一只手,按了樓層鍵。結果,背後不老實的人,趁着這個空隙,報複式地揪住他的耳朵。
他咬牙切齒地說:“你姓什麽鐘,不如改姓宗,祖宗的宗。”
鐘語:“嘻嘻。”
陳應旸按她家的門鈴,半分鐘過去,沒人來應門。
“密碼多少,還記得嗎?”
“呔!賊人!休想套取鐘家機密,小心株連九族。”
陳應旸額角沁出幾滴汗來,“那你倒是自己開啊。”
她眯起眼,看着小小的密碼鍵,按了兩次,密碼錯誤,第三次才按開。
屋裏的确空蕩蕩的。
陳應旸把她放到卧室床上,幫她脫了外套和鞋。襯衫被汗黏在皮膚上,他扯着通氣,待呼吸平緩後,他去廚房倒了杯水,再回房間扶她。
“鐘語,喝口水。”
她迷迷瞪瞪地抱着杯子,一口喝盡,繼而倒回去。
陳應旸猜不準她會不會吐,怕她被自己的嘔吐物嗆到,守着沒走,坐在飄窗上看手機。
玩到沒電,他拿她的充電線插上,這才留意到床頭櫃上的黑盒子。他打開,裏面是只斷裂了,又修複好的糯種翡翠镯子。
他們大大小小吵過不少架,有知道緣由的,也有不知道的,但最後終究和歸于好。
這只镯子不名貴,是那年她生日,他送她的禮物。後來因故摔裂了,他們冷戰了半個月。她修好也沒告訴他。
裂成四節,用金給補上了裂縫,描了蘭花枝。
陳應旸看向睡成“大”字型的鐘語。
夜幕臨近時分,門口傳來響動。
陳應旸拔了數據線,走出去。
段敏莉看到他,愣了下,下意識地往房裏瞥了眼。
陳應旸說:“阿姨好,鐘語在酒席上喝多了,我送她回來。”
段敏莉年逾五十,前兩年她五十壽宴,他還送了壽禮。但她保養得宜,一襲修身長裙,燙染過的卷發不見一根白,看着不過四十出頭。
“小陳辛苦你了。留下吃飯吧?”
“不叨擾了,我父母剛發消息叫我回家。”
段敏莉微笑着,眼角的笑紋洩露歲月的痕跡,“那下次有空再來玩啊。”
陳應旸告辭離開,到樓下,腦子裏想到的,卻是另外一個人。
鄭熠然今天提到的,鐘語的前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