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蘇輕眉看着他,滞怔地說不出話。
老孟以為小姐羞澀,便将話頭接了過去,“公子,我們的馬車壞了,等了半個時辰才看到公子您這駕驢車,您看能不能稍上一段,進了城就好。”
他邊說邊打量驢車,前面車轅上能擠下兩個,廂內還可坐一個,活似為了他們量身定做。
可惜若是前板再大點兒,能并排兩男人就好,偏偏看着恰好只夠他和綠桃坐。
這不是在為難小姐和陌生男子同乘嗎?
陸遲信手将門簾挂上銅鈎,拂袖往左讓出空位,看起來非常和善有禮,“我不介意,你要上來嗎?”
老孟和綠桃不約而同,看向自家小姐。
蘇輕眉絞着指端在糾結,廂車內那樣擠,她當然不想與陸遲同坐,可她更不能坐在車前招搖,叫行人看見了怎麽辦。
老孟低聲無奈提醒:“小姐,荒郊野外難尋馬車,萬一半夜遇上個把猛獸,咱可不經折騰啊。”
綠桃也抱臂扯了扯小姐衣裳,“小姐,我看陸公子為人和善,要不就單坐一程進城去,否則今晚宿在外,指不定又有亂七八糟的傳聞了。”
蘇輕眉沒得選,他們不能幕天席地,總歸來的還是陸遲,一次是他,兩次就當破罐破摔,且不去管了。
“好,那就謝過陸公子。”
蘇輕眉施施道完謝,弓腰攀進了後座的柔韌蒲葦廂。
她頭一次坐這樣寒酸的驢車,帶着新鮮勁兒地往四下看。
還別說,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一桌一長條矮凳,桌上有書,角落置放了一只發着幽光的青銅薰籠,一進去暖和的堪比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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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是真的小了點。
尤其陸遲身量颀長,腰是腰,腿是腿的,略一抻開,就顯得上下左右無比逼仄。
蘇輕眉蹑手蹑腳繞到他身旁,貼着車壁緩緩坐下,轉個身都不敢弄出大動靜,生怕把軟乎乎的蒲葦車頂|弄塌。
陸遲高她許多,側轉看她時垂眸,“盈尺之地,煩請蘇姑娘包涵。”
蘇輕眉目不斜視,端坐啓唇:“陸公子客氣,幸好有你經過,不然我今晚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簡單客氣的寒暄完,陸遲繼續看書,二人不再贅言。
不一陣,蘇輕眉就覺出了熱,熏籠的火加得太足,地方又小,她的胸脯和背上幾乎悶出了汗,看了眼陸遲的單薄青衫,她不得不将自己的披氅解下。
那有什麽辦法呢,人家窮的沒厚衣穿,總不好逼他把熱過頭的薰籠熄了吧。
蘇輕眉感慨,陸遲落魄時實在太潦倒了,簡直像話本裏可憐巴巴的俏書生。
連他買的那頭肥毛驢都是懶懶笨笨,過了好半天,老孟才罵罵咧咧地逼它掉轉了個朝向。
驢車緩慢啓程,一開始,兩人間隔三尺寬距。
蘇輕眉舒展不開,坐姿挺拔,腰肢不得不抵着小方桌的尖角,平穩時還好,車轱辘稍絆到幾顆石塊,颠簸一下就會硌疼。
這般疼了三五次,女子唇齒不經意溢出一句輕吟。
“嘶——”
陸遲的視線從左手執的書上移開,落在她纖細的腰際,明知故問:“怎麽了?”
“沒、沒事。”
陸遲坐近一步,偏過頭一看,傾身伸出右手隔擋在桌角,溫和說:“我思慮不周,早該替蘇姑娘擋好銳物。”
他一低頭,悅耳如泉的嗓音從頭頂傳來,薄唇仿佛覆在她耳邊,沁着冷香,幽幽一句,
“我記得,你身上似乎容易落痕。”
蘇輕眉聽完耳根倏紅,弄不清陸遲有意無意,想來是無意的,她答不來,唯有裝作沒聽見。
可不一會,她又不自在起來。
男人的手掌攏在她腰側,雖說是虛攏,但每次前後颠簸,蘇輕眉的腰都會控制不住地往他手裏送。
她不願卻又控制不住。
他的掌心寬大炙熱,屢次透過衣料熨貼在她腰腹,明明她着的衣裳也不薄,仍覺得燙熱無比。
蘇輕眉難免想起前世,陸遲這只手曾掐的她腰上滿是印記,眼下卻在護着那處,居然有點風水輪流轉的味道。
想到不該想的,女子臉上一閃而過惱色。
忽然,蘇輕眉感受到腰線仿佛被男人的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蟻咬般些微酥麻,她面紅耳赤,生氣地仰起頭想怒斥,可陸遲明明在認真看書,黑眸清明……
哎,她魔怔了,忘了時下的陸遲是個謙謙君子,哪裏會忍不住動她,是不是腰太酸的錯覺?
蘇輕眉努力使自己離得他遠一些,想聊些話來緩解不寧的思緒,便随意問道:“陸公子,你晚上如何會經過這兒?”
陸遲修長的手反扣書簿,“我住在鄰近,最近家中養的一只小貍貓走丢,貓尤喜暗夜,我便時常出來尋她。”
“你的貓兒長什麽樣?”
“白白嫩嫩,不聽話,好發脾氣。”陸遲不動聲色的借說話又靠近幾寸,撩眸道:“認識許久,蘇姑娘為何不直接喚我名字。”
蘇輕眉不解,何來認識許久,再說:“喊公子不好嗎?”
“喊陸遲不好嗎?”
當然不好,誰與你那般熟稔。
蘇輕眉話到嘴邊,想起破廟那一晚的坦誠相待,心虛地把話咽了回去,同時無能惱怒:“反正不好!”
男人看她颦眉,搖頭輕笑,哄小孩似的:“嗯,那就不好吧。”
蘇輕眉:“……”
驢車辘辘而行,蘇輕眉不懂為何,她會和陸遲越坐越近,他身上有種清冽的松柏香,價格并不昂貴,清冷好聞。
她很久沒聞到過了,印象中,他恢複記憶沒多久,熏衣便換了龍涎香。
車外夜色漸濃,驢車太颠簸,蘇輕眉起初維持端坐,腰酸逐步支撐不住,偶爾歪倒在書生身上。
陸遲從不多言,任她靠着,到後來她是真的乏困了,額頭直接抵在他肩膀,阖眸小憩。
陸遲見她終于睡着,星眸中虛僞的溫雅褪盡,指端勾卷起書脊,長臂一敲,在蒲葦車壁敲出了正對女子的兩個窟窿。
徐徐秋風灌入,蘇輕眉後背倏然一涼。
三年的記憶畢竟已成習慣,蘇輕眉又剛回來,她勉強睜眸瞄到了陸遲,昏沉中搡了搡他,呢喃:“陸遲,快去把窗牖合了,我冷呢。”
她的吳侬軟語拖着懶懶尾調,嬌音似水。
陸遲一向自持禁欲,否則當初也不會中了媚|藥依舊坐懷不亂,偏偏眼下這幾句嬌嗓,竟然讓他思憶起夢境亂了心神,血熱下湧,生出無窮燥意。
“好,關了。”
陸遲揮開方桌,手臂一勾将她扯進懷中,骨節分明的手指搭攏上她的腰,低頭時,唇若有似無地擦過她耳廓,輕聲問:“現在呢,蘇姑娘還冷不冷。”
他說話低沉,胸腔微鳴震動,女子用臉蹭了蹭,無意識地抓緊他的臂彎,“暖暖。”
陸遲勾了勾唇。
夢中作為他妻子的蘇輕眉也是如此,晚上累極時特別很喜歡枕他的手臂,蜷縮成一團乖巧如同貓崽。
她對他莫名有防備,他不得不徐徐圖之。
陸遲閉上眼,十指交扣将她攏圍住。
如今沈家已退婚,他的頭疼之症有所緩解,可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她遲早要嫁人,除非……她願意成為他的人。
……
—
蘇輕眉一覺醒來,看到她怕冷鑽進了陸遲懷裏,甚至嫌礙事的把身旁的方桌給踢翻了?
好在陸遲一并睡着,并未發現她的出格舉動。
蘇輕眉皺着眉,立刻支起半身,将桌子扶正。
她撩開車簾看了眼外面,竟是已到了回蘇府的官道上。
綠桃小聲往後:“小姐,一路都沒看到租賣馬車的,所以我們只好趕着驢車不停走。”
“無礙。”
蘇輕眉低頭素手重新挽了一下發髻,囑咐道:“輕點兒,去後門。”
“是!”
眼看将要到,這驢車是陸遲駕馭的,她不能一句不提就偷偷下去,萬一笨驢把人帶溝裏去可怎麽辦。
蘇輕眉輕拍男子的肩,柔聲細語:“陸公子,你醒醒。”
“嗯?”
陸遲慢慢睜眸,一副初醒的慵懶神情,當然仔細注意,會發現在表現困頓之前,他斂住的一絲深邃幽光。
“我到了,這次多謝陸公子仗義相助。”
蘇輕眉說罷,不等他答複,轉頭鑽出了驢車,綠桃扶她下去,咦了一聲指着門口道:“小姐,這麽晚,怎的還有人在後門提着燈籠,不會是老爺夫人想捉你吧!”
蘇輕眉被她提醒,心下稍急,跟着望過去。
可是在看清來人時,她眼眶即刻濕潤,整個人猶如脫籠蒲兔,撇下綠桃直往門口沖,一頭撲進發鬓斑白的老婆婆懷裏使勁啜泣,邊哭邊喊:“外祖母!”
外祖母林瓊英緊緊摟住自己的外孫女,顫抖着發白的唇,痛苦地說不出話來,唯有眼淚直流。
哭了小片刻,林瓊英才勉強能開口,沙啞道: “乖孫兒,我的乖乖受苦了。”
蘇輕眉拭掉眼淚,看到老人眼皮腫脹,卧蠶青黑,一看就是沒睡好,心急上火的嘴角撩起數個火泡。
老人嘴裏還在念念有詞:“是外祖母害了你,都是外祖母……”
林瓊英一說又要流淚,她一直獨居在山裏,昨晚才聽到傳聞,眉兒為了看她竟遇到可怕的歹事,沈家也退了婚,她的乖孫以後可怎麽辦。
蘇輕眉見外祖母不斷懊悔自責,心疼不已。
前世她雖然和陸遲當場被老婦撞見,揉紋清水文追更價君羊衣無貳爾七五貳八一失了名節,但是畢竟很快完婚,且陸遲儀表堂堂,溫潤如玉,外祖母看了之後總算沒那般難接受。
加之很快一個月後,陸遲公開身份,看起來蘇輕眉就是高嫁,林瓊英愈加寬心。
可這次不同。
在旁人看來,蘇輕眉真的萬分可憐,待嫁的女子遇到那種恥辱,上好的婚事被退往後難嫁,還有個虎視眈眈的繼母把持家裏。
林瓊英就這麽一個心肝,能不心疼痛悔到極致麽。
蘇輕眉思及此,生怕外祖母哭傷身子,不得不故技重施:“外祖母,沒有!”
“您先別哭,我在山上什麽壞人都沒遇見。”
林瓊英只當她安慰,抹淚道:“怎麽沒事,外祖母知你心裏委屈極了,你萬萬不能尋死,我已經送走了你母親,可不能再,再……”
蘇輕眉不得不打斷她,急促連串道:“哎呀,我真的沒事,我在廟裏遇到個書生,他見我淋雨可憐,給了我兩件衣衫遮擋,哪知被傳成那樣。”
林瓊英聽到這果然止住哭聲,“什、什麽?”
“眉兒沒蒙騙我?”
“沒有!”
“那書生人呢。”
蘇輕眉正想說找不到,他逃了,沒開口呢,另一邊陸遲下了驢車,手上攥着一根金簪,急急趕到她面前,溫柔道:“你方才睡熟,落下了這個。”
如此叫人誤會的話語,加上他的書生打扮。
林瓊英一下了然:“你就是山上那位書生?”
陸遲偏過頭,看到林瓊英微微一滞,“這位是……”
蘇輕眉感覺等會兒要解釋的地方頗多,無處起頭,陸遲他是不是故意的啊,她真的是越想越氣:“我外祖母。”
書生似樸實嘴快:“噢,外祖母好。”
“……”
蘇輕眉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誰是他外祖母,臉皮都不要了。
她生氣飛快抽走簪子,埋着頭将男人不斷往官道外推,“好了,你快走,快走!”
陸遲抿起唇,從容不迫:“老太太保重身體,小生先回去,下次再來拜訪。”
蘇輕眉扶着外祖母就往門內走,啪的一聲關上木門,差點把綠桃鎖外頭。
林瓊英回過神,在外孫女手上輕輕掐了一記,“我看就是他吧,他生的不錯,哪裏人,可願意與你成婚?”
林瓊英活到這把歲數,對許多事已看開,她最心疼的是外孫女受到傷害委屈,而非坊間名聲,只要輕眉不曾被欺負,她怎麽樣都行。
綠桃從後竄出顆小腦袋,“老夫人,陸公子眼巴巴想負責呢,是小姐不肯嫁。”
“要你多嘴!”
林瓊英心裏松泛許多,拍拍蘇輕眉的手背,“嫁人的事你自己作準,你母親當年看錯了人,落得那般結果,你若是尋不到好的,一輩子不嫁也沒事,外祖母只要你好好的。”
“我看那書生不錯,你不喜歡,就別吊着人家。”
“我哪有吊着他!”蘇輕眉胡謅,“再說他哪裏好,功名都沒有。”
他也不一定還想娶她,沈家已宣告退婚,他剛剛一路上不都沒提起麽。
“功名之類慢慢來就是,他長得多好,肯定不是凡夫俗子。”
蘇輕眉噗嗤一笑:“外祖母,你就是貪人家樣貌!”
祖孫兩其樂融融地走進樨香院裏。
當晚,蘇輕眉抱着外祖母睡覺,睡得別提多香甜,翌日犯懶賴床,讓綠桃報備前院一聲,解釋昨晚馬車壞了回來晚這件事。
至于陸遲,她自然略過沒提。
如此休息了兩日,林瓊英不願意見到蘇文安,蘇輕眉本來也不想見,因着她今日有要事做,倒是必須和父親繼母見上一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