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世
前世
新雨過後,陰雲蔽日,西風蕭瑟清寒。
通化門外,馬蹄聲驚起樹上寒鴉,白衣公子衣袍獵獵,朝着城郭策馬揚鞭,腰間佩玉玲珑無瑕。
西風徐來,漫卷岑寂中庭,軒窗外梧桐葉落,室內燭火袅袅。食案之上,玉盤珍馐色香味俱全,卻是動也未動。
沈昔妤靜靜坐着,及腰青絲漆黑如墨,一雙明眸中倒映着青瓷燭臺中躍動的燭光。
如今她不施粉黛,更顯膚白似雪,目光稍顯空洞,叫人看不出情緒。
她已受困于這一方天地半月有餘,早先還會暗自垂淚,如今只成日望着月升日落,不言也不語。
門外寂靜被雜亂的沙沙腳步聲打破,像是有許多人匆匆趕來,又仿佛是催命的鈴音。
心有所覺,她懸在胸前的素手微微一頓,默不作聲地仰起秀颀玉頸。
門扉“吱呀”一聲開了,一行人魚貫而入。丫鬟打扮的手中托着绫羅綢緞,颔首低眉着分列兩側。
為首的年輕女子身着淡粉色羅裙華裳,頭戴燒藍金钿,眉眼間盡是倨傲。
果真又是崔沁雪,可惜來的不是陸懷峥。
想來這些時日陛下病重,陸懷峥忙着監國,又将風風光光地迎娶崔家女,确是無暇、也無須與她這罪臣之女虛與委蛇。
從前沈昔妤是右相嫡女、公輔名門之後,眼下相府獲罪、夷三族,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更何況沈家會有今日之劫,焉知不是拜這位曾與她定下婚約的太子殿下所賜?
崔沁雪本想來耀武揚威一番,卻莫名被她的滿眼從容氣得胸悶,心中湧上些許不耐,回頭吩咐:“還不快退下?”
大半丫鬟們識趣地應聲而出,只餘捧着綢緞的幾人未退。
門扉重掩時,緊跟在崔沁雪身後的矮個丫鬟款步上前,掀開星藍綢緞,露出藏在下頭的幾樣物什。
白绫、鸩酒與匕首。
自她們入屋,沈昔妤便察覺到此人神色不撓,眼下對此既不意外也不驚惶。
“陸郎念舊,特允沈姑娘親自選一樣呢。”崔沁雪笑得殘忍,念到“陸郎”時又刻意換上甜膩腔調。
好個“念舊”。沈昔妤默然與幾人對視,将她們臉上的輕蔑不屑盡收眼底。
相府落難那日,舉家上下亂成一鍋粥,她本該随家人一道入獄,卻不知被何人趁亂擄至此處。
他們說這是陸懷峥的意思,是太子殿下念在昔日的情分上,願竭力護她一命。
那今日,可也是他的意思?
一連數日,陸懷峥未曾露面,唯有崔沁雪會不知疲倦地來與她說些京城的“新鮮消息”。
“右相自诩兩袖清風,屍首卻也臭氣熏天,招來烏泱泱的蚊蠅,只拿茅草席一裹就扔去亂葬崗了。”
“沈夫人記挂你呢,在大獄裏哭得不輕。她和大小姐赴死時都很幹脆,想是唯恐牽連到你吧。”
“你那戍守邊關的兄長倒是消息靈通,險些被他逃回京城。可惜,還是墜崖而亡、屍骨無存啊。”
崔沁雪次次來,次次都是這些話,明擺着是想看她無助哭嚎,好以此為樂。
可沈昔妤聽罷從未流露出半分情緒,像一尊無喜無悲的石像。一來二去的,崔沁雪或許也覺着無趣,這兩日都沒再來。
今日複來此,只為送她上路。門外盡是崔家人,他們鐵了心要她性命,她焉能不死?
凝望着丫鬟替她斟滿毒酒,沈昔妤随手端起杯盞将其一飲而盡,複将杯盞置回案上。
在一束束不懷好意的目光注視下,她仍是好整以暇,語氣淡然:“可還有話要講?”
見杯盞已空,崔沁雪唇角微勾,示意丫鬟們先出去,自顧自在她面前坐下,不加掩飾地觀察着她的面色。
沈昔妤早知崔沁雪恨她入骨,能有親眼得見她凄慘死狀的機會,當然不願放過。
“不愧為右相嫡女,與他一樣有傲骨呢。”崔沁雪幸災樂禍地提起她的父親,幻想着她七竅流血的醜陋模樣。
“傲骨是好,比不得崔相勾結皇子、殘害忠良、意圖動搖國本的拳拳心意。”沈昔妤冷冷睨她,看出她稍縱即逝的慌亂,莞爾而笑。
腹部襲來鑽心絞痛,極致的痛楚融入血脈朝着五髒六腑蔓延,萬千思緒湧入腦海。
前幾日,崔家彈劾她父兄意欲通敵叛國,所謂的人證物證皆漏洞百出,可陛下偏信讒言,查也不查。
想到父母兄姊帶着無法洗脫的冤屈故去,死後還要為天下人恥笑謾罵,沈昔妤漸漸渙散的目光中湧現出哀戚悲涼。
低垂着微泛淚光的雙眼,她艱難啓唇,似是有話要說,下一瞬卻伏在案上,沒了聲響。
雖知道鸩酒毒性極強,崔沁雪仍不放心,傾身試着探她的鼻息,見她真沒了氣息,便笑着轉身離去。
将将邁出兩步,身後無端揚起短促勁風,錐心劇痛自後背傳來,似有利刃瞬息刺穿血肉,崔沁雪臉上笑容登時凝結。
她正要驚呼出聲,冰冷的掌心已然緊緊捂住她的嘴唇,讓她發不出半點聲響的同時,身後那人又将刀尖朝裏推了推。
身軀癱倒在地時,崔沁雪的面上還挂着驚恐萬分的神情。死不瞑目的模樣,配上她這身品味獨特的打扮,瞧着也不大好看。
從小到大,沈昔妤連雞都沒殺過,她沒想過會有今日的果決,也沒料到崔沁雪竟得意忘形至此——不僅親手奉上匕首,還将後背留給她,全然不疑有詐。
現下,她心中雖是惴惴難安,卻也有些痛快。左右無法活着離開,隐忍多日以求殊死一搏,總好過黯然赴死,倒叫惡人樂得自在。
可惜來的不是陸懷峥,否則這刀本該往他的心口捅才是。
他這兩面三刀的罪魁禍首最該死,合該拿命來向她沈家滿門贖罪。
回想起與他相識相知的種種過往,昔日他滿口情深幾許的謊言,如今想來卻虛僞至極。
踉踉跄跄地行至門前、擡手插上門闩,沈昔妤咬緊牙關捧起燭臺,拼盡全力點燃那些欲蓋彌彰的绫羅錦緞、榻上的衾被羅帳。
硬撐着最後一口氣做完這些後,她背靠着案幾緩緩滑坐在地,任由燭臺傾倒,屋內火勢不斷蔓延,生出陣陣嗆人的黑煙來。
她眼前的視線愈加模糊,迷蒙淚眼中唯見火光如天邊晚霞,殘存的意識被灼燒心肺的劇痛不斷拉扯,絲絲抽離這具殘軀。
半夢半醒間,她隐約聽得屋外此起彼伏的刺耳驚呼,可惜聽不分明,只覺得那些聲音離她格外遙遠。
除卻終能洶湧流淌的淚水,還有更多溫熱的液體自她的眼耳口鼻中不斷滲出,簌簌流下,自她的脖頸滑落。
“沈昔妤!”
眼前徹底陷入黑暗前,唯有這一聲呼喝清晰可聞,讓意識短暫回籠。
下一瞬,耳畔陡然傳來震天巨響。透過半阖的雙眼,沈昔妤望見倒黴的門扉頃刻間被人踹了開來,一道高大的身影顯露無疑。
那人逆光而來,無邊火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面龐,一襲荼白色長衫廣袖,衣袂随風翻飛勝雪,宛如天神下凡。
猶疑片刻,沈昔妤隐隐有了不切實際的猜測:大抵是她快要死了,神仙來接她去天上和爹娘團聚了。
念及此,她幹裂的嘴角微動,卻再無力言語,只得無助地望着面容模糊的來者。
那人再開口時,聲音又近了些許,仿佛就在她身側:“昔妤!你醒醒!”
這聲音莫名與記憶中的某個人相重合,沈昔妤猶記得他也愛着一身白衣,或獨坐階前吟詩度曲,或于杏花樹下執劍而立。
只是他從來清冷淡漠,從未如此急切失态。
她并未想過,他熟悉的聲調也會變得喑啞、沾上難抑的痛苦,與他一貫愛拿她取笑的“衣冠禽獸”樣也全然不同。
真是咄咄怪事。怪到沈昔妤硬生生撐起沉重的眼皮向上看去,竟真看到那張近在咫尺的熟稔側臉。
周遭游廊草木不斷颠簸晃動,想是他正抱着她跌跌撞撞地朝外跑。
竟真是裴傾硯?
他怎麽來了?他不是還在廬州未歸嗎?
才回京就敢往太子別院闖,還真是目中無人的纨绔子弟啊,旁人學都學不來。
一連在心底問了數個無人會答的問題,她最後的念頭徒留一句:但願不會牽連到他。
冷風倒灌入喉,沈昔妤止不住地重重咳嗽了起來,似有人不遺餘力地揉搓着她的五髒六腑。
前所未有的劇痛如一雙看不見的手,悄然攀上心髒,狠狠地捏了下去。
被無邊黑暗吞噬前,沈昔妤再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只瞥見自己咳出一口血,将他的心口染得黑紅,似是落入泥濘、又似沾染墨跡。
瀕死之際,她忽而想起二人年幼時,她也曾趁着教書先生不在,抓着毛筆往他的衣袍上猛甩,再指着那星星點點的墨痕笑彎了腰。
當時裴傾硯的臉比墨塊還黑,嘴裏多半會說她天性頑劣、沒點姑娘樣,語氣比夫子還嚴肅不少。
眼下他的衣服又被她弄髒了,想來他的表情一定精彩,可惜她是看不着了。
她與裴傾硯有來有往地針鋒相對多年,想不到她竟要死在這冤家懷裏,真是孽緣。
日暮時分,京城一處宅院火光沖天、掀起滾滾熱浪。雷鳴驚徹九霄,似是自雲端發出的沉悶長嘆。
長街盡頭,數匹玉鬃駿馬聲聲嘶鳴着疾馳而來,驚得人群紛紛側目避讓。
眉目疏朗的年輕男子猛然滾落馬背,狼狽地撐起身子,臉色蒼白到了極致,标榜其身份的绛紗服已然濺滿泥濘。
遠游冠“啪嗒”一聲墜落塵泥,他卻恍若未見,不管不顧地朝着火海趔趔趄趄奔去,終究被随行之人拼了命地死死攔住。
“太子殿下三思啊!您不能進去!”
“殿下!您得以大局為重啊!”
不絕喧嚷聲中,有人默然抱着了無生機的女子逆流前行,與人群擦肩而過,身影漸隐入黑暗。
晚來風疾,驟雨忽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