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時間飛速劃到六月的最後幾天,海市已經過上了燙人的夏日。
研究所大老板辦公室,有些年頭的老空調吹着一點都不解熱的冷氣。
“所裏情況你們也知道,用不了這麽多人。所以你們這一批助理研究員轉正,名額只有一個。”
王建仲老神在在地捧着茶杯,裏面是剛泡上的西洋參,他餘光放在許知夏與唐韻身上,意味深長。
“你們兩來所裏也快有兩個多月了,所裏的項目都還熟悉吧。”王建仲突然關切地問起,但他又意不在此,不需要她們兩回答什麽。
他繼續敲打着, “對所裏項目的掌握程度是我們轉正考核的重點。當然,個人品行也是考核參考指标。”
意有所指,王建仲的三言兩語,挑動起許知夏與唐韻之間緊張的競争關系。
如今所裏誰不知道許知夏這個有争議性的風雲人物。
同樣,唐韻這個來所裏至今,仍然幹着跑腿打印雜活,根本沒機會接觸到項目的助理,在所裏其他同事嘴裏,也占據了一席之地。
從王建仲辦公室離開,許知夏有心想和唐韻說些什麽。
但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唐韻已經甩着大波浪,從許知夏身側離開,獨自回了辦公室。
自從韓青青離職,磷脂提取項目組那裏的空缺,就由許知夏暫時頂上。
那個項目已經進行到了小鼠實驗,許知夏讀研期間沒有參與過類似的課題,臨陣磨槍下難免手忙腳亂。
項目組裏曾今與韓青青搭檔,關系尚且不錯的除江故外的其他兩位男同事,在項目高壓下不免對許知夏有幾分不滿。
雖不明說,但話裏話外的嫌棄意思,還是讓許知夏情緒有幾分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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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事情在一瞬間,變得糟糕起來。
*
動物實驗室,普通屏障裏只有許知夏一個人,她穿着全身的潔淨服,小心翼翼地守着實驗桌前的二十幾籠小白鼠。
許知夏就像一只委屈又逞強的小貓,伸着試探的爪子抓住籠子裏的小白鼠,心髒撲通跳着,嘴裏念着, “鼠鼠乖。”
然後哆嗦又謹慎地給每一只小白鼠稱重并在尾巴上挂上同重量的軟鉛塊。
今天要做的實驗,是小白鼠在注射入不同濃度梯度的磷脂提取物後,進行力竭實驗。
原理很簡單,就是将這一群尾巴上綁了軟鉛塊的小白鼠給藥後全部扔到水裏。
然後就是強迫每一只小白鼠不間斷地游泳,直至力竭快要淹死時,撈出計時。
聽上去是有幾分殘忍。
許知夏在動物實驗方面,完全是個新手。好在這一批購買的小白鼠都是幼年體,又還未經歷實驗的摧殘,性情都比較溫順。
許知夏最終還算順利地給每一只小白鼠用熒光藥水做好标記,并完成給藥。
給小白鼠游泳準備的是一個光滑的玻璃缸,分成四格區域,裏面盛有溫熱的水。
許知夏一手揪住五只老鼠尾巴,一手準備着計時器。在做好心理建設後,将其同一時間丢入水中,如此批量操作四次。
初入水,那一群白毛小鼠亂竄,水花撲騰足足有十多厘米高。
大概過了十幾分鐘後,小鼠劃水的爪子開始疲倦,就會在水裏一上一下地下沉又浮起。
而許知夏要做的,只是像一個監工,拿着玻璃棒,無情地催促着每一只妄圖偷懶的小白鼠。
屏障房隔音極好,她完全聽不到房間外其他人的聲音,耳邊只有小白鼠劃水撲騰時的響動,為空間點上一點點的聲響。
許知夏一直蹲在地上,眼神似乎是落在玻璃缸裏,但仔細瞧,分明有幾分的迷茫。
小白鼠持續撲騰着,時間久了,眼眶開始充血,顏色豔麗如同品質上佳的紅寶石。
它們的爪子要麽攀打着同類的身子,借力往上蹬去,要麽徒勞無功地扒着光滑的玻璃缸外壁。
那根時不時戳在背部的玻璃棒,就像無法掙脫的巨手,讓其時刻不停地掙紮在這一汪池水裏。
許知夏與其說在看玻璃缸裏的小白鼠,不如說,她在看自己。
研究所就如同這一個盛滿了水的玻璃缸,而她就是裏面不起眼的一只小白鼠,無論沉浮,掙紮,都逃不開既定的安排。
許知夏低下了頭,素來歡快的小太陽,被一連多日的陰雲,蓋住了陽光。
“就你一個人在這裏”身後突然傳來孟歸鶴的聲音,許知夏猛地回頭。
逆着室內的白光,孟歸鶴一身潔淨服将額間頭發全部兜在衣服裏,露出飽滿的額頭與清亮的眉眼,他走到許知夏身邊,同她一起蹲着。
“他們在SPF屏障房那裏,負責給第一批小鼠氣管注射。你怎麽過來了”孟歸鶴出現的一瞬間,許知夏本來有些低落的情緒瞬間漲了起來。
“來看看你。”
孟歸鶴從一旁拿了個撈小魚苗用的那種小撈網,精準地将玻璃缸裏有一只半沉在水中間,尾巴已經不怎麽搖晃的小白鼠撈了起來,放在掌心。
像是終于抱住了一根浮木,那只小白鼠用粉嫩的爪子緊緊地抱着孟歸鶴的一根手指,鼻尖努力地聳動着,汲取着空氣。
“你看它。”
孟歸鶴将軟在掌心裏的小白鼠移到許知夏面前,他指了指小白鼠開始搖晃的尾巴, “一被撈起來,就開始活躍了。”
孟歸鶴指着小白鼠,帶着暖意與關切的眼神卻落在許知夏身上。
他不是不知道研究所最近傳的風言風語裏将許知夏描述成了什麽。
同樣,他也知道小太陽最近遇到了梅雨季,已經許久不曾從烏雲裏探出身子來了。
“你是說,我最菜是嘛!”被孟歸鶴隐晦地哄了,許知夏噗嗤笑出聲,她眼底溫熱又有濕潤的感覺,嘴角卻向上揚起弧度。
顯然,孟歸鶴才不是這個意思。
但他也沒有反駁什麽,本來就是為了哄許知夏開心,目的達到就好了。
玻璃缸裏的小老鼠一只一只地經歷下沉,又掙紮着将腦袋探出水面,最後當它們徹底沒有力氣時,才會被撈網撈出。
最後那一只小白鼠,足足堅持了快有一個小時。許知夏從玻璃缸裏将它撈起來時,呼吸都變得微弱。
但它生命力很強,口鼻中是費力呼吸時冒出的泡泡。
許知夏将它捧着,手指輕輕地拍着小白鼠的背。
“剛才那只最菜是的我的話,那這只就是你了。”許知夏如待珍寶一樣,給小白鼠順氣。
孟歸鶴望着躺在許知夏掌心裏的小白鼠,他突然有了別樣的感觸。
他何嘗不真的就是那一只被許知夏親手撈出來的小白鼠,在經歷浮沉與絕望後,終于迎來了那一根屬于自己的浮木。
這群在水裏泡了這麽久的小白鼠,上岸後明顯變得很乖。
許知夏很順利地将它們尾巴上的軟鉛塊取下,然後送入墊着毛巾的籠子裏,一個個排着隊享受吹風服務。
*
二十多組小鼠力竭實驗全部做完,從動物實驗房間出來時,天色早就黑透了。
一連多日都在下陣雨的海市,今晚難得露出無數的星子。
好似此前那幾日連綿的雨,是在洗刷天上的浮塵,今晚的夜色,給人眼前透亮的感覺。
自從孟歸鶴那日在會議室與王建仲争鋒相對下,直言他們是情投意合下的自由戀愛後,許知夏與孟歸鶴相處時,再不避諱旁人。
酸言酸語聽多了,人雖然會免疫,但有時候當多重的負能量一齊湧上來,許知夏素來堅硬的屏障還是會被擊垮。
研究所西側,臨着市區內的一條大湖,對岸是燈火通明,晝夜不歇的寫字樓。
湖岸邊種着垂柳和極為繁盛的佛甲草,草地上隔幾步就有小夜燈常亮着明亮的光。
星子與明月倒映在湖面,又有夜風吹動起垂柳的綠縧,蟲鳴聲起,景致還算不錯。
但基本沒有人會來這。
許知夏在拍死了今晚第十只蚊子後,終于明白,作為研究所景致最佳的一隅,為什麽人跡罕至了。
大概是身邊已經有了香甜的吸血包,孟歸鶴那裏沒有一只蚊子光顧。哪怕他筆直坐在木椅上基本不動,也招不到一只蚊子。
相比之下,許知夏就變得異常忙碌。
忙到那本來不佳的情緒,都已經無暇顧及。
孟歸鶴在又一只蚊子慘死在許知夏手心裏時,他擡手扮作人工驅蚊扇。
“等藥明那個項目結束,外地有幾場交流會,到時候帶上你們一起去看看。”
孟歸鶴突然提議。
但這個決定,其實早在他心裏醞釀了很久,只是之前一直在篩選出差的地點,經費也一直有空缺。
“公費出差”許知夏來了興趣。
“對。”孟歸鶴回道。
那些交流會的邀請函,曾經就算堆滿了他郵箱,都不一定有機會被查看。
因為國內很少有讓孟歸鶴心動的食品交流會,大多都打着食品的幌子,研究別的熱門方向。
但此行,本就不在從交流中學到什麽。
孟歸鶴只是想,小太陽在所裏不快樂了,那便帶她去快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