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徐之助半死不活地請龍君坐到沙發上,一開口,嗓子就是沙啞的,聽在聞寫意耳朵裏,是比鋸木頭還難聽。聞寫意忍耐了片刻,沒坐下,将來前列的清單取出來:“這些你能弄到?”
徐之助以前在山上負責過養靈植,那不是一項簡單的工作,這些靈植帶了個“靈”字,就跟凡間這些普通的植物不一樣,每一棵都格外有脾氣,而且最挑食,土壤裏的肥料多了少了是什麽成分,都要挑一挑。曾經有一株狐尾草,不管種在什麽土裏,都蔫耷耷的,拒絕從土壤裏吸收養分,差點死了。他想了各種辦法,無意間落了點果子酒進去,它才來了精神,後來徐之助才知道,西邊那些山說“酒鬼”發音類似“狐尾”。酒鬼草被移栽過來,名字卻被曲解了,難怪他研究了很久,也沒發現這草跟狐貍尾巴有什麽地方是一樣的。
他精力不濟,看了兩眼聞寫意給的單子,看出這清單上列的都是些養靈植的材料,頓時有種今夕何夕的恍惚。再度擡頭看到眼前并不是他的蜘蛛窩,悲從中來,半晌無言。
聞寫意不耐煩看人傷春悲秋,但朋友圈裏每天看見一群老貨發一些容易讓人營養不良的雞湯,少不得沾上一兩滴。他多管閑事地問了句:“你是幹了什麽,才把自己搞成這樣的?”
這一問,明明語氣平淡,還帶着點不耐煩,但卻似乎打開了個開關,徐之助擡起眼,聞寫意看到他眼底的失落,以及……滾滾而下的淚水。
真特麽水做的蜘蛛!
聞寫意往後退了一步,今天出門沒看黃歷,下回吸取教訓,先探探道再來。
“真要較真,我其實根本算不上什麽主角,就是個旁觀者。”徐之助說。
最初在徐之助眼中,這個世界很不尋常。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非常叫人新奇,口味獨特的美食在一段時間占據了他大部分的精力。不管是在城市裏還是鄉村裏,即使是很辛苦,日子過得也格外有意思。他混跡其中,完全忘記了山上的歲月,覺得這真是個有意思的地方。他嘗試過很多職業,老農、搬運工、廚子、鐵匠,特別有體驗。
做鐵匠時,他的鋪子不大,前面有條小路,是通往山上書院的必經之地。書院叫什麽名字他不記得了,就記得那塊地方曲徑通幽處,景色宜人。
有一日,書院中一學生來鋪子裏定制工具。那人穿着書院中統一的服裝,走路的方式也跟其他學子一樣,言語舉止間格外有禮。
但徐之助一眼看出來,那是個女子。
她與同窗同來,一路上就個什麽問題讨論,說的全是些他聽不懂的東西。徐之助上了心,隔兩日去書院偷聽,得知那叫算學,那女扮男裝的書生,姓喬,字盛如,名不清楚。
*
喬老師給周昀灌了一碗勵志雞湯,到了怡然花巷,她笑說:“你是住在富麗小區吧,快回家吧。”
周昀看了看她身後:“你也住在怡然花巷?”
喬老師:“還有誰‘也’住在這裏?”
周昀臉一紅,頓了半秒,臉上捏出個笑容:“我看見很多老師都住這,大概是覺得名字好聽?”
喬老師笑:“別人不知道,我是因為窮。這邊租金幾百,隔着條馬路對面就翻番了。”
周昀:“喬老師,你為什麽會到滄都來啊?滄都名字裏帶個都,歷史也很悠久,但從來沒有真正‘都’過,就是個實打實的小地方。前些年搞了個生态農業的項目,發展了起來,勉強評定了個市,不然現在還要用‘縣城’這種渾身透着土氣的字眼稱呼它呢。”
喬老師:“你看不上這地方?”
周昀:“沒。”看不上自己家鄉,如果擱在較真的人那裏,指不定就是種污點。他其實也沒有看不上,就是不想局限在這裏。他讀了很多書,随便在肚子裏翻一翻,就能找出點精彩的記述。讀這些書,他本意上是想找到些同類,現在同類找到了,他看那些打印體的字不怎麽順眼,總覺得這些東西帶着濃濃的蠱惑意味。十來年前,把他唯一的家人蠱惑走了,現在又到了他。
喬老師懂了:“世界很大,都想去看看,我懂。”
周昀反駁得很隐晦:“世界那麽大,也總有很特別的外來人口到滄都這樣的小地方來。”暗指了那些妖類們。從聞寫意到于飛飛,不知道為什麽這些妖偏要跑到這裏來。就是想大隐隐于市,隐到大的地方去不是更容易。喬老師誤以為他是指自己,笑了笑,沒說話。師生二人,各懷心思,沒了繼續聊天的欲望。周昀也不願意在怡然花巷口多呆,呆時間長了不自在。于是兩人道別。
喬老師看着周昀進了小區的大門,才轉身往城中村走。怡然花巷,被周昀這樣一說,确實聽着好聽了幾分。盡管“怡然”和“富麗”在喬老師這裏,其實根本沒什麽區別。她是搞數學的,更喜歡數字一些,對文字的美有點無法感悟。高考那年從語文考場出來,她就松了口氣,大概率這輩子不再接觸這樣折磨人的試卷了。
聽說周昀卻是個文理兼攻的學生,寫作文用典,有時候老師還得現查。
喬老師想到男生那個“也”,雖然路邊燈光昏暗,但男生那一瞬間目光閃爍,還是看得清清楚楚。她輕輕笑了笑,但這個笑終究沒到眼底。她又想起了別的事。
良久,喬老師對着空無一人的街道,喟嘆了一聲。滄都于她來說,算不上什麽家鄉,就是小時候來過幾次。這城市外來人口不多,大部分“外來人口”都是從周邊村子來的村民。這不就是典型的城市化麽,村子裏的到小城市裏來,小城市裏的到大城市裏去,大家都是各憑眼界深淺做選擇。
她,也是憑着眼界選的。
回到家中,那是一棟小院子,小小巧巧的,牆壁看着有些年頭了,屋裏的家具也都顯出舊來,有些地方都脫了皮。衛生間的鏡子還是那種七八十年代的,邊上有镂紋的塑料花邊,還用羽毛鑲嵌着鴛鴦圖案,也有些破損了。
喬老師洗漱完了,回到屋裏去,拉開一疊厚厚的文件,上面密密麻麻的數學公式,這是她最新做的推算。借着燈光,她的筆在紙上不停舞動,沙沙的聲響幾乎沒有間斷。
被她放置在半臂之外的手機,亮起又暗淡,如此反複數次,終于歸于沉寂,她卻半點沒有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