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宋別枝還是第一次将這輛二手鳳凰騎出賽車的速度,她扶着樹,氣已經完全喘不勻了。在她面前,就是枕頭狀的驚雷山,回首一望,是鱗次栉比的高樓。
冬天的日光,如同擺在高處的白熾燈,悠然安靜地看着底下發生的一切,無論是擁擠喧鬧的城市,還是隔着環城公路和整齊排列的田野之外的,寒冷且人際杳至的郊外荒山,都一視同仁。但對比之下,則是喧鬧處更喧鬧,荒涼處更荒涼。此處,陽光穿過幹巴巴的樹梢,将山脊照出一道清冷的顏色。
整座山,只有厚厚的落葉,可以描繪它的歷史感。換言之,這個沒什麽人氣的地方,從古至今,從來沒得到過人類的青睐。
荒涼、人跡罕至、有很多土,幾個條件加起來,就是絕好的毀屍滅跡的地點。
敦實的皮卡在半坡停着,一個男人從車裏下來,拉開後座的門,從裏面弄出個箱子,放在地上。随後将門關好,回到車裏。
汽車發動了,又關掉。持續幾次之後,徹底沒了動靜。
宋別枝貓着腰,小心翼翼地避開車裏人的視線,逐漸靠近汽車。
皮卡的駕駛位上,司機呆坐在那裏。他發了半天怔,做了半天天人交戰,實在是無法拿主意,下意識掏出手機,打開浏覽器,去找之前發的帖子。
自從網絡紮根在生活的随時随地,連拿主意這種事,都開始下意識求助網友了。
他劃拉着屏幕,終于找到浏覽記錄裏的帖子。翻了幾頁,從上回看的最後一個回帖開始看。每一條都細心地讀,不管是不是認真回複,都絕不跳過。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外面的情況。
“睡着睡着覺一摸,摸到的不是枕邊人的屁股而是毛絨絨一條尾巴,想想覺得好吓人。”
“樓主回憶一下,小時候有沒有救過什麽小動物。”
“只有我在關心肚子裏那孩子嗎?暴露年齡,小時候看聊齋,裏邊有一集就是妻子生出的孩子,也有一條狐貍尾巴。記憶深刻,此處求丈夫的心理陰影面積。”
“所以,樓主你想幹什麽?”
想幹什麽想幹什麽想幹什麽想幹什麽……
四個字彈幕在他腦子裏鋪天蓋地出現,他想到當初在名都飄着,最後一包泡面也吃完了,幾乎是彈盡糧絕。家裏頭一回出現來路不明的飯菜,他心細,裏裏外外搜查了一番,沒有別人闖入的痕跡。枯坐了半晌之後,心說反正都是個死,吃飽了事。于是悶頭将幾個菜全都吃了,味道意外得好。
吃飽喝足,他對着房間裏的空氣說了“謝謝”,洗碗時,還特意注意了下,幾只盤子很精致,顯然不是他的東西。他除了一個五塊錢在路邊買的泡面碗,沒有別的家夥什。
那個時候的日子,真是快樂。
不管對方是什麽存在,他是認可這個朋友的。
但是,以身相許?
他重重地将頭往方向盤上一砸,咚得一聲,力道很大,汽車都跟着震了震。
宋別枝趕緊往附近的樹後一躲,腳底下到處都是爛葉子,随便動一下都咯吱咯吱響。她倒是沒怎麽害怕,只是疑惑。
如果她沒看錯,這輛車的主人應該是叫鄭言,也是住在城中村那邊的。城中村那片很大,但因為宋別枝父親是市一中的老師,大部分人宋別枝都認識。鄭言以前就是宋爸爸的學生,他父母帶着他請宋爸爸輔導過。宋別枝記得他,對方高中時她才剛讀小學,那時候不理解什麽叫志在遠方,只覺得這個大哥哥唱歌特別好聽,将來一定是很有出息的人。後來聽說他放棄了音樂夢回了家,窩在個機關單位每天被一堆文件壓得喘不過氣,還娶了個本地的媳婦,過上了按部就班的日子。她還替他可惜過,但長輩們說,成年人的世界,不能離開物質談夢想。
他能出什麽事?
宋別枝仔細打量地上的紙箱子,紙箱子的某一角露出個藍白條紋的被單,應該是裝箱的人有些驚慌,箱子上的膠帶也貼得歪歪扭扭的。箱子長條狀的,不大,塞不下一個成年人,但如果是個毛茸茸的存在,應該不成問題。宋別枝只這麽一想,就忍不住繼續這個思維想下去。
像枕頭的山,濱海的北方小城市,以及許多其他細節……所以,他是懷疑自己老婆是個狐貍精?
宋別枝太陽穴突突突地跳,從後車窗往車裏看了眼,司機似乎是趴在方向盤上,沒注意這邊。她蹑手蹑腳地走近,盡量不要踩到樹葉或者樹枝弄出過大的聲音。到了近前,她從口袋裏翻出一串鑰匙,輕輕地把膠帶割開,打開箱子,拉開裹着的被單。她屏住了呼吸。
從裏面露出尖嘴猴腮一只狐貍,長尾巴,白毛,以及……圓滾滾的肚子。狐貍兩只小爪子捂住肚子,很痛苦。
“救……救我……我的孩子……”
狐貍發出細細的聲音,宋別枝猛然聽到,瞪圓了眼睛。
這個聲音,她聽到過。
嘩啦!
不遠處的山腳下,不知道是什麽聲音。驚得山上三人……兩人一狐都忍不住回頭看。
動感的音樂聲起,前奏之後,甜美的女聲開唱:
“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壓心底壓心底不能告訴你……”
音樂一動起來,大媽們就跟着舞動。心态像十八歲,腰杆自然而然比少女們更要靈活。真-青年周昀卻一副頹靡相,看得眼皮跳,音樂也不是他能欣賞的,令他感覺很不适。他回頭看了眼不怎麽巍峨的山,心說這就可以了吧。十幾個大媽的動靜可比音箱大多了。
做完了別人囑托的事,周昀繼續思索自己的人生。
他拎着手辦往另一側走了走,找了棵比較粗一點的樹,站在背人的方向,三下五除二,把手辦的包裝撕開了。
到此,這枚小小的劍終于能一覽全貌。
它大約十多公分,只有一指寬窄,上面以微雕技術镂刻的複古花紋,十分小巧可愛。周昀凝望着它,臉上的表情很落寞。如果這個時候有誰用長焦對着他拍一張,對比後面的廣場舞大隊,無疑将形成鮮明的對比:一邊是夕陽紅的樂觀自信,一邊是少年郎的強自說愁。
嘈雜與荒涼的美感,意外地達到了某種平衡。
宋別枝幾乎可以确定了,這個小狐貍就是鄭言那位妻子。她還摸過對方的肚子呢。
她動作很輕地,慢慢起身,将箱子抱起來,打算将它抱下山去。天氣這樣冷,小狐貍的狀況看起來不太好。至于車裏的人,就讓他在這凍着吧。等他想起來,再發現不見了,以為是什麽別的精怪把人帶走了,吓死他。
轟隆——隆——
雷聲炸響,離得很近,就像是在耳邊一般,炸得宋別枝一哆嗦,踩斷了旁邊一根樹枝。
山下的周昀同時擡起眼,目光裏有幾分驚訝,轉瞬又變成激動。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這個世界就是他媽不科學的!
跳廣場舞的大媽也停下來了,臘月裏打雷實在稀奇,她們忍不住開始讨論起關于驚雷山的那些個傳說。平日滄都本地人是根本不會來這座山的,這回要不是為了那些演出服,她們也不會來。
宋別枝抱着箱子走了幾步。她要從這離開,就必須小心避開皮卡後視鏡,往離車遠的一側走。
腳底下猛烈一晃,她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地震了?
管他了,這荒郊野嶺的,地震也不會被砸到。
這個地震,卻把駕駛座的男人震醒了。
他猛地擡頭。
我到底想幹什麽?
是想找她問個明白,還是将她扔在山裏,任她自生自滅?
結婚這一年多,他不是沒懷疑過,但大多時候都被安穩的現狀蠱惑,再看到母親每日都給未出世的孩子準備各種小物件,他就只能将心底蠢蠢欲動的懷疑給壓下去,即使不能從大腸排走,也不能跟着反酸的胃往上冒。
這一擡頭,他從後視鏡看到後面有人将箱子抱了起來,頓時吓了一跳。屁股像是跟座椅粘連在了一起,只從鏡子裏仔細地看。
穿着黑色的大羽絨服,顯得有點臃腫,懷孕之前,她才不肯這樣穿衣服呢,就是穿羽絨服,那也應該是漂亮的收腰款。但再看,那人肚子是平的。鄭言眼皮一跳,不是她,該是她的同類吧?是來救她了?
走了也好,走了也好……
異變就發生在此時。
山脊忽然擡起,舒展開來,像是誰的巨大爪子,轉眼就要往那抱着箱子的人影蓋去。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他忽然啓動汽車猛然竄出去,擋在宋別枝前面停下,拉開車門跳下去,一把搶回箱子。跟宋別枝打了個照面,只驚訝了一瞬,卻來不及多注意她。
引擎猛然運轉起來。
那只巨大的爪子落在了另一側,汽車行駛前方的山又忽然驚動,神龍擺尾一般卷了過來。駕駛位的男人大叫着猛打方向盤,另一側卻是一個陡坡,因為速度過快,汽車幾乎騰起在了半空中。
周昀把包裝團一團,四下裏看了看,這地方也沒垃圾桶。他随手夾在腋下,拿着小劍比劃了兩下。那是游戲中人物的動作,是一個大招,這招落下去,就應該是山崩地裂。
但他這一劍下去,連點風都沒起。
一喘氣的功夫,他劍指的前方,有什麽東西楊起了頭。周昀瞪大了眼,正準備收起來的動作一下子就僵住了。
在這一瞬間,他想到了許多。
殷叔讓他來驚雷山找人,卻說不清那人是誰,在什麽位置,只叫他放音樂。
山那麽大,音樂再響,也不可能随處都能聽見。
除非——
要找的那個存在,就在随處。
他眼皮猛然一跳,看見那個巨大的頭顱張了張嘴,似乎是在……打哈欠?
周昀想起那個名字,又想起家裏被自己藏得很好的那幾片蛋殼。他想過很多回,那到底能是什麽東西的蛋。
他抿着嘴,心想自己追尋了那麽多年,真相就在眼下,何不直接問呢?
他對着那個龐然大物,因未知而兩股戰戰,喊出的聲音也是抖個不停:“聞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