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72
特羅姆瑟這座全世界最北的城市美得驚人。
冬日臨近極夜,下午三點半的光景就能親眼見證整座城市由靜谧的卡布裏藍變得橙黃,最後變成粉色。
施婳這樣從不愛拍照發朋友圈的人,這兩日都迷上了攝影,一到藍調時刻就舉着相機拍攝不停。
特羅姆瑟日落時刻的藍飽和度變高,與地平線上殘留的暖金色霞光唯美碰撞,整個天幕呈現出一種浪漫的夢幻感。
她并沒有過多技巧,大部分都是随心所欲地随手拍,可每一幀都是天然的畫作。
遍地是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彩色房子,日落時分染了粉色的雪山,美如夢境般金粉色的天空,以及随着天色深藍漸變閃爍的霓虹燈。
施婳大學假期曾經去過一些歐洲城市游玩,但從未到過挪威。
她太慶幸自己的一念心起,明明只是因為想見賀硯庭,卻意外收獲了短暫的度假。
她想起自己中學時代曾經在某本書裏讀到:如果能和愛的人來一次特羅姆瑟,此生就很值得。
原來竟是真的。
原計劃是見過他之後就飛回去,可她實在舍不下這樣童話般的景致,加上正常的兩日輪休,她再調班兩天,算起來能夠在這邊過完聖誕再回去。
恰好有一位年長的同事今年過年需要回老家探親,兩人便商議好相互代班,彼此都方便。
賀硯庭陪着她坐纜車到山頂俯瞰整座城市,也去了着名的北極大教堂打卡。
他有重要商務場合需要出席的時候,就安排賀玺駐北歐分部的女職員詹妮陪同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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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今天極光指數爆表,有很大的概率能夠看到極光。
他們約好了下午四點半就出發追極光。
賀硯庭清晨便要出門,施婳也早早起身打扮整齊,打算去周邊逛一逛。
她被這座城市濃郁的聖誕氛圍感染,今天難得選了一套聖誕穿搭。
勃艮第紅的羊絨大衣,搭配淺焦糖色圍巾與可可棕雪地長靴,濃烈高貴的勃艮第紅與美拉德配色相襯,聖誕氣息拂面而來。
賀硯庭臨出門前,她正沉浸式在梳妝鏡前調整自己的妝容,明澈的眼睛只顧着鏡中,一時間甚至短暫忘卻了身側的男人。
清俊儒雅的紳士沉着立在她身側,不知安靜端詳了她多長時間。
等她忙完回過神,措不及防地對上他沉郁深邃的黑眸,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好像盯着自己看了許久。
面頰無意識地泛起紅潤,柔膩的手指主動勾住他的,不輕不重地纏了纏,甜潤的嗓音像是摻了蜜糖,軟聲嘟哝: “你不是趕時間嗎,怎麽還沒走。”
他卻仍是略微垂首,平靜地端凝她,像是怎麽都瞧不夠。
女孩子被看得耳垂都微微發燙,指尖輕輕掐了他一下,嗔道: “做什麽一直盯着人看。”
她羞赧地皺了皺精致的鼻子,淺焦糖色的羊絨圍巾堆在她頸肩,露出一張瓷白的鵝蛋臉,眉眼間浮出妩媚,卻又稚氣未脫。
印象中她很少穿明豔的紅,眼前的少女明眸善睐,唇紅齒白,有一種懾人心魄的美。
他心潮暗湧,毫無征兆地傾身,溫情款款的吻落在她頰邊,低啞磁性的音色同一時刻降落: “你系唔系聖誕老人送畀我嘅禮物。”
(你是不是聖誕老人送我的禮物。)
……
施婳在詹妮的陪伴下四處走走。
臨近聖誕,這裏的餐館,酒吧,咖啡館無不點綴着節日裝飾,又被獨特的天空顏色映襯着,走到哪裏都出片。
詹妮是一個很幽默的女孩子,也很會聊天,她常年駐紮在北歐這邊,與老板賀硯庭其實基本不熟。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能脫口而出關于頂頭大boss的八卦。
“賀先生從來都不用女秘書,我們以前都猜測他是不是喜歡男孩子。”
“現在才知道大錯特錯,賀先生是大情種。”
詹妮可能是在北歐這邊待久了,講起笑話經常中英文結合,還會說一些施婳聞所未聞的俚語,有一種浮誇的滑稽感,聽得施婳啼笑皆非。
特羅姆瑟的居民們都很和善,施婳的聖誕穿搭被熱情的北歐友人誇了一路。
她對當地的風土人情很感興趣,沿途總忍不住和當地人攀談幾句。
她不懂挪威語,當地人的英語也有着聽起來稍顯費勁的口音,雙方互相比比劃劃竟然也能沒有溝通障礙,實在有趣。
既然要留下來過聖誕,自然要挑選一間喜歡的餐廳。
施婳是不久前才從當地居民口中解到,很多餐廳在聖誕節當日都會關門,所以選餐廳真的成了需要花點功夫的要緊事。
但因為心情好,她相信趕在下午追極光之前,肯定能約上合适的餐廳。
午餐是逛累了在街邊随意進的一家老餐館,盲點的帝王蟹腿,青口貝,烤羊排和奶油魚湯全都不踩雷。
餐館沒什麽客人,老板卻很健談,是個看不出年紀的老爺爺,用餐期間他給施婳推介不少地道美食。後來施婳起身去盥洗室,回來的路上還被老板拉着在吧臺閑聊了一陣。
等她走回去落座時,詹妮剛回複完幾封工作郵件,擡首笑着說: “那我也去下洗手間。”
“好。”施婳溫和應聲,坐下來準備整理下照片,餘光卻被餐桌左側角落的一枚鵝黃色物件吸引。
那熟悉又陌生的手工挂件不知被什麽人靜靜擱在了那兒,令施婳産生一瞬間的時空錯亂感。
她良久的恍神,不知在想些什麽。
十幾年的光陰逝去得那樣快,但她竟然還記得,原來有些掩埋在光陰深處的隐痛是永恒不褪的。
細密的眼睫輕輕震顫,終于顫抖着手指将那枚熟悉又陌生的手工挂件拾起,攥在指腹,入墜舊夢般反複摩挲着。
鵝黃色的方形小挂件上面繡着歪歪扭扭的三個字——平安符。
說是平安符,其實就是兩片不知從哪裏剪下來的布料,被沿着邊緣縫合在一起,中間填充了一小團棉花。
這恐怕是世界上最簡陋的平安符了,但施婳的眼圈卻不可自抑地泛起霧氣。
這是她剛上小學一年級那年,在家政課學會了用針線之後,興致勃勃縫制出來的。
那是一個六歲的小女孩,送給媽媽最質樸也最本能的祝福。
她記憶中的平安符應該是很漂亮的,但那是六歲的她留下的印象。
時隔十六年再看,才發現原來是如此滑稽簡陋,但是又透着孩子的真摯可愛。
媽媽當時很開心,把她抱在腿上,親了親她肉乎乎的臉頰,聲音溫柔似水: “我們婳婳真厲害,手這樣巧,媽媽會永遠珍藏的,謝謝寶貝。”
隔日,媽媽飛往瑞士采風。
從那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媽媽。
直至十歲那年才知道,竟是早已天人永隔。
她嗓子口像是糊住了世間最苦澀的東西,手心裏攥緊這枚鵝黃色的平安符,恍惚地站了起來。
四下張望,餐廳內除了老板和一名服務生,分明再無一人。
詹妮還在盥洗室,但她已經等不及,夢游般紅着眼眶追了出去。
這是屬于媽媽的東西。
不該無緣無故的出現在這裏。
四周皆是白茫茫的雪色,這裏地廣人稀,一條街道上一目望不見幾個人,遠處也只有零散的幾個陌生面孔。
施婳深吸了一口氣,重重掐着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鎮定。
正當她準備折返回餐館的時候,口部驀地被用力捂住。
刺鼻的氣味襲來,瞳孔瞬間渙散,她失去了知覺。
特羅姆斯街頭人煙稀少,一個中國少女被擄上一臺黑色面包車,因為速度迅疾,根本無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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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睜眼時太陽穴傳來刺痛,大腦昏沉得神志不清,胸口也悶悶脹痛,呼吸非常艱澀,但施婳還是掙紮着撐開眼皮。
中古宮廷風格的枝型水晶燈奢靡炫目,施婳迎着令她雙目刺痛的光線環顧一圈,視線終于漸漸沉寂。
耳畔有陰森可怖的海風隐隐呼嘯,地毯晃動很輕微,不算明顯,但施婳還是判斷出自己此刻置身于一艘航行中的船上。
準确來說,是一艘豪華游輪。
她強忍着頭痛欲裂的滋味試圖從地毯上撐起來,視線範圍內卻驟然出現一雙隐約熟悉的暗黑武士皮鞋。
她還未來得及揚起視線,男人卻已然在她面前半蹲下,冷得全無一絲溫度的指骨挑起她的下颌,暗綠色的深眸噙着興奮的光暈: “施小姐,別來無恙。”
施婳胸腔狠狠一沉,因為恐懼,她指甲都掐入了掌心的肉裏,但清冷的臉頰卻籠着一層超乎年紀的鎮定。
她寂聲吞咽,扯出了一記諷刺的笑容: “按照輩分,你應該叫我一聲九嬸。”
宗煥鼻息變得微薄,深墨綠的眼瞳裏火光忽明忽暗,狹長的眼尾挑了挑,輕嗤了聲,像是聽見了一句極荒唐的笑話,但卻并不惱怒。
他摩挲着她的下巴,也不施力,只透着玩味的力道,像是在把玩一件造價奢昂的藝術品,半晌幽寂的嗓音徐徐降聲: “居然沒被吓哭,我很意外。”
施婳實在厭惡他這副裝腔作勢的倨傲模樣,沒忍住一把拍開了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
房內傳來“啪”的一聲脆響,游輪套房門外似乎響起異動。
門本來就沒關,有沉重的腳步聲逐漸迫近。
施婳下意識擡眼,入目的是一個通身全黑全副武裝的高大歐美男人,戰鬥服,戰術背心,戰術手套。
她不知道對方是雇傭兵,但從穿着上已經足夠震懾驚悚。
歐美男人步履沉重,雙手環胸,雖然因為戴着面罩與護目鏡無從看見面部表情,但那種窒息的壓迫感也足夠凝重。
施婳從骨子裏生出寒意,她現在篤信宗煥其人全無底線,是一個極致危險的人。
她自知手無寸鐵,已經是刀俎上的魚肉,但這一刻心裏最劇烈的念頭,竟然是希望賀硯庭不要上鈎。
她只是賀家養女,一個普通的電視主持人,宗煥如此大動幹戈,目的必不可能是為了一個女人。
他在算計賀硯庭。
黑衣雇傭兵朝着她的方向邁步,卻被宗煥擡了下手,作勢制止。
他示意自己無事,狹長的桃花眼睥睨着暗紅色波斯地毯上的女人,口吻慵懶玩味: “生得一張柔弱美人面,欺騙性果然很強,骨子裏倒是有幾分膽色,美人,你真是越來越勾我胃口了。”
施婳只覺胃裏翻江倒海,她不想再同這個瘋批廢話半句,繃着臉沉聲試探: “如果你的目标是賀九,那你大約很不幸打錯了算盤,我與他不過是利益聯姻,各取所需,他斷然不會為一個女人涉險。”
宗煥眯起那雙陰戾的眸,啞然失笑: “你還挺重情,這麽着急護他。”
施婳其實心底無比恐懼,但不是出于對自己生死的惶恐,而是對賀硯庭的擔憂。
她固然對宗煥其人不了解,但他是賀秉琛的人,賀秉琛既然敢出手,想必是做足了籌謀。
她不知道自己能夠為賀硯庭做什麽,唯一的念頭是能擾亂對方的判斷也好。
“我護他做什麽,不過是替自己悲哀罷了。我無父無母,攀附賀九也不過圖他的權勢和財産,現如今卻被他拖下水,我這破命是真不行。”
宗煥嗤笑出聲,玩味的口吻竟添了幾分妒忌: “你挺能演,當主持人屈才了,應該随你母親去演電影。”
施婳還未想好應對之辭,只聽他再度降聲: “初聞賀九有了女人,我着實意外,私下調查了很久。聽你們香山澳的老街坊說,當年多虧了你這牛雜檔老板的小孫女日複一日接濟,賀九才能活下來,合着你是賀九的再生父母,難怪他會娶你。”
施婳心髒震顫,臉上徹底失了血色。
她現在确認自己無法誤導對方。
宗煥查清了他們的淵源,這也怨不得街坊,那些老街坊一輩子就住在老巷裏,過着出檔收檔的安穩生活,最大的生活變故只怕不過是房東加租而已,他們沒有防範之心也是難免。
她不想再說話,只怕多說多錯,還不如保持緘默。
宗煥卻仿佛很喜歡同她講話,她不搭理,他便不急不躁地挑起話題,最終到底是激起了她的情緒。
“說起來你也不算命苦,不還有一個舅舅麽,聽說你們十幾年沒怎麽來往,不如趁今天敘敘舊。”
徐冠林随後被黑衣男人一腳踹進了套房,施婳愕然望着他,瞬間明白那枚平安符的來源。
“徐冠林,是你害了我媽媽,對麽”
種種過往記憶傾巢湧來,聯想近來徐冠林的不對勁,再加上他此時此刻明顯被人利用,成了他人手中的毒刃。
施婳內心已經有了推斷。
徐冠林自知被利用,但他已經無從選擇。
他并不想傷害施婳,更不想冒犯賀硯庭,但是他真的需要抓住機會搏一次,他只是希望能夠與賀硯庭達成某種協議。
從賀珩的口中,他得知施婳是賀硯庭放在心尖上的人。
陳年舊案不必重見天日,故去的人注定不可死而複生。
他只想維持自己的體面,還有大半生苦心經營的名譽。
既然事情早已沒有回旋的餘地,他只想哀求賀硯庭高擡貴手,放過他,也放過施婳,不必讓痛苦的往事再度困擾折磨她。
徐冠林的嗓音透着濃重的沙啞和無望: “小婳,不是這樣,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這樣。當初芝霓在景區墜崖真的是意外,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她,她可是我的親妹妹啊,唯一的親妹妹,我怎麽可能害她……”
宗煥坐在一旁,點燃了一支雪茄,模仿着賀硯庭一貫的鉗式握持,像觀看倫理大戲一般吞雲吐霧沉浸式享受着。
施婳雖然美貌,清冷中透着幾分甜軟的模樣很是勾人,但他并非真的對施婳有多少興趣。
他只是對賀九的女人有掠奪心罷了。
自小到大,他被生父賀秉琛與賀九進行類比。
賀九如何隐匿自我,示人以弱,步步為營爬到今日的位置,他也亦步亦趨地照做。
可到頭來,賀九已是人人敬仰的賀氏新家主。
自己卻仍舊是見不得光的蝼蟻。
宗煥從來将自己視作學習機器,工作機器,沒有情緒,沒有喜好,沒有感情。
只看重財富與權勢。
賀九亦是如此,這麽多年,他年近三十,身邊都未曾出現過女人,甚至連暖。床的需求都沒有。
賀九是他的死敵,卻也是他的心錨。
直到今年,他驟然聽聞賀九已婚,妻子是個被他藏匿起來異常寶貝的女人。
他覺得很可笑,賀九廢了。
無欲無愛的神佛,一旦有了情。欲,也就有了軟肋,他不配再做那個高高在上的傳奇。
……
施婳從徐冠林口中,得知了十六年的真相。
媽媽墜崖是真,但失足墜崖之前,他們兄妹二人曾發生過非常激烈的争執。
那部斬獲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的影片,是他剽竊尿毒症過世的至交好友遺作的成果。
徐芝霓得知真相後,嚴厲責令他坦誠真相,将榮譽和獎項都歸還給已故的友人。
彼時他熬了那麽多年,拖妻帶女日複一日在京北潮濕逼仄的地下室裏苦熬了那麽多日子,好不容易才有出頭之日。一朝得獎,剛剛成名,花團錦簇,他當然不甘心。
芝霓墜崖的剎那,他遲疑了一秒。
就那一秒,錯失了營救的最佳時機。
也是那一秒的罪惡念頭,讓他背負了十六年的噩夢與折磨。
施婳眼眶濕熱,卻并沒有痛哭,只是冷漠地扯了下唇角,冷聲譏諷: “徐冠林,你當真不配做我媽媽的兄長。”
徐冠林哽噎語塞,再無半句辯駁。
……
此後的時間,施婳不想再與任何人溝通。
無論是宗煥,亦或是徐冠林。
巨型游輪奢靡得令人咋舌,這一夜卻毫無歌舞,死寂得像是一座墓地。
被捆縛雙手雙腳運送到甲板上的時刻,施婳知道賀硯庭終于還是來了。
她那樣擔憂,到底還是發生了。
他明知是陷阱,卻依然選擇上套。
徐冠林親眼目睹施婳被懸在甲板邊緣,被澀骨的寒風擊打,像是随時會墜落海裏。
他忽然變得清醒,激動地上前與人厮打,試圖救下施婳。
“你們這群瘋子,你們都是不守信用的瘋子!說好了只要賀硯庭肯來就不會傷害她,你們要的東西她又給不了……你們這群罪犯!”
宗煥眉心輕蹙,似是厭煩這中年男子的聒噪,他打了個響指,眼尾上挑,透着陰恻詭谲的因子。
在他的示意下,兩名黑衣雇傭兵将徐冠林拖走,不遠處傳來拳腳相加的悶聲。
施婳懸在甲板邊緣,冷得幾乎失了知覺,她緊咬着牙根,閉上眼。
特羅姆瑟海峽是一個終年不凍港,但海洋之上并不受北大西洋暖流影響,依舊低溫嚴寒。(*注)
裹挾着海霧的風凜冽如刃,她的焦糖色羊絨圍巾幾乎被吹跑,連呼吸都沁着寒意。
海浪聲呼嘯而過,宗煥的腳步卻由遠及近,他像個救世主一樣伸手,竟替她裹緊了圍巾,音色染笑: “聽說海裏很冷,尤其是冬季,墜海容易瞬間失溫而死,你還年輕,何不多給自己一重選擇,我比賀九年輕,還比他體貼,跟了我,我只會比他更善待你。”
施婳掀開眼皮,恹恹地睨了他眼。
她在宗煥暗墨綠的眸裏看見了妒忌,不忿,對權勢的貪婪,卻唯獨沒有男人對女人的情。欲。
施婳平時不善交際,圈子很窄。
但多年寄人籬下的經歷讓她擅長察言觀色,豐厚的閱讀積累也讓她有着遠超年紀的,對人性的洞察。
她看得出宗煥對自己并沒有如他所言的興味。
相反,他顯然對賀硯庭更感興趣。
因為前陣子工作的關系,她浏覽過宗煥的全部個人經歷,至今過目不忘。
他與賀硯庭的經歷那樣相似,并非偶然,如今看來,或許是有意識的模仿。
賀秉琛或許是以賀九的出身和履歷去激勵自己的兒子,也或許是宗煥自己生出的觊觎之心。
總歸,她大致能隐隐描摹出宗煥其人的晦暗心理。
她唇色慘白,卻擠出冷笑: “得了吧,你同他,還差得遠。”
果不其然,宗煥唇角的弧度僵冷,眸底的溫度也瞬間降低,但他依然沒有怒容,似乎是時時刻刻模仿着賀九的不露聲色,八風不動。
“我有什麽地方不如他。能力地位還是出身我固然是私生子,生母是巴黎交際花,但據我所知,賀九的生母是葡。京的荷。官,不僅出身低微,還會經常陪賭。客上。床。”
“賀憲之被賀家釘在恥辱柱上,唯一的兒子賀九也是在他的病态虐待下生存,賀九生來就是蝼蟻,我究竟哪裏不如他。”
“我好歹還有父親,我父親重用我,厚待我,從不曾虐待。”
施婳卻浮出一抹輕嗤: “你還真是擅長自我洗腦。賀憲之固然是人渣,但到底給了賀九的母親婚姻。賀秉琛不過是個虛僞的野心家罷了,你早在他聯姻前出生,可曾見過他承認你的母親,承認你你所謂的重用,不過就是被他當做可用的棋子,他明面上的女兒才八歲,這些你都心知肚明。”
字字錐心,宗煥的臉色變得前所未有的陰沉可怖。
但他依舊強撐着,佯作一副冷靜持重的模樣。
攻心對峙間,一道熟悉的輪廓倏然出現在她的視線裏。
他踏上甲板時,身上還穿着今早出門時那件經典款大衣,黑沉,雅貴,像是從英倫劇裏走出來的紳士。
海上寂暗的光線令他修長的身形都被隐匿在陰翳處。
男人臉色寂然,漆黑瞳仁森寒冷戾,但周身都籠罩着模仿者煞費苦心也研習不來的上位者沉穩。
光風霁月。任人仰望。渾然天成。
他的目光自始至終只落在施婳身上,沉着冷寂的眸色遙遙望着她,是靜谧無聲的安撫。
須臾,薄唇緩啓,也不過無波無瀾地敕令: “放了她,還有得談,她損傷寸縷,你們父子二人休想多活一日。”
自從賀九出現的那一剎,宗煥的心緒就開始紊亂。
他沒了那副本就是佯裝出來的泰然慵懶,只勉強板着臉,示意手下拿出文件。
“簽了這份股權讓渡書,離開京北,我保你們夫妻二人安然無恙。”末了,宗煥意味深長地輕挑眼尾, “盡快簽了,耗下去,就算你的心肝寶貝無恙,你恐怕也撐不住吧。”
施婳聽得懵惑,不明白宗煥這番話裏暗藏的深意。
她的夜視能力很弱,這裏也沒有明亮的光線,竭力朝着賀硯庭的方向望去,也看不清他的面色。
大腦倏然湧現某些支離碎片。
他從不游水。
不喜出海。
游輪。
他是不是……畏水
宗煥那玩味且陰森的口吻還在繼續: “賀九,你好生瞧瞧,這艘豪華游輪,和當年你被賀憲之一腳踹下的那一艘,是不是很像”
懸在甲板邊上的少女瞬間臉色煞白。
踹下。游輪。賀憲之。
原來如此。
施婳的心髒揪痛在一處,宛如刀絞。
難怪他從不游水,甚至連雁栖的泳池都不願靠近。
面臨內心最深處的創傷和恐懼,他竟然還登上了游輪。
滾燙的淚液瞬間湧了滿臉,她忽然就覺得不公平。
她簡直是有罪的人。
她為賀硯庭做過什麽不過是小孩子的熱心腸,給了他一些自家拿來不需要用錢的牛雜。
他卻為此默默守護了她這麽多年。
甚至為了她,以身涉險。
他明明知道是圈套,卻仍是來了。
她恍惚須臾間終于明白了爺爺那番話的涵義。
她竟是賀硯庭此生唯一的軟肋。
他本是高高在上的神只,卻因為她墜落人間,原本刀槍不入,不可能被拿捏,也無法被威脅。
他能夠走到今日,正是因為沒人可以勒索磋磨他。
他這一輩子都那樣苦,全靠自己才拼出了一條生路,他這樣的人,本不該再品嘗任何苦難,他就應該像修渡成佛的神嗣一般,高高在上被人敬仰。
“放她下來,我簽。”
施婳聽着這無悲無喜的聲音,徹底失了冷靜,她厭惡地睨向宗煥,厲聲譏諷: “你不是問我你哪裏不如賀九嗎我告訴你,你哪裏都不如。他是統領賀家的尊貴家主,而你不過是只陰溝裏的老鼠。”
她不能讓賀硯庭簽下這樁協議。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應得的。賀家今後也仍需要仰仗他,不能将權柄落在毫無底線的惡人手裏。
宗煥果然上鈎,他長腿迫近,而賀硯庭被阻擋在雇傭兵組成的人牆之外。
“你還真是看得起他,很好,我倒是也想看看,你心目中無所不能的神,要如何救你。”
“你知不知道,他的深海恐懼症可以致命,入水便窒息,到時候你們就成了挪威海裏的一對亡命鴛鴦,真刺激。”
宗煥伸手去解縛在她身上的繩索,他其實只是放出狠話,想逼賀九立刻簽字,可是因為心錨的撕扯,腕骨一直在抖。
原本不過作勢的力道微不可察地重了兩分,繩索徹底脫落,甲板上的少女“噗通”一聲墜入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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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墜入深海,極度嚴寒的水溫随時會令人失溫。
四周裹挾着陰森可怖的哀鳴,折磨他十餘年的噩夢一夜蘇醒。
他曾經很擅長游泳,但自從六歲那年,再沒碰過。
窒息的深淵吞噬而來,他卻像是遺忘了內心最深處的恐懼。
将少女濕冷的身體用力托起,耗盡了全部的體力,更像是舍棄了自己的性命。
堕入深海的那一瞬,他絲毫未曾顧慮自己的生死。
他的生本就是一場不被祝福的意外,是磨難降世,是生父厭棄的累贅,是難捱望不到邊際的苦。
施婳卻不同。
她雖親人早逝,卻是許多人心中至寶。
亦是他這一生唯一的珍視。
只要她活。
他只要她活着就好了。
遠處傳來槍聲,國際刑警與游輪上的非法雇傭兵展開激戰。
而救生艇還有很遠的距離。
不知游了多久,他用盡全部的臂力将溺水昏迷的妻子送入救生員手裏。
立刻有醫護人員展開搶救。
那股違逆生理本能,突破極限的氣力,終于全數消耗殆盡。
他眼前驟黑,身體再度堕入深海,陰森恐怖的鯨鯊哀鳴裹挾襲來,終将他擠碎成齑粉。
虛實莫測,噩夢接踵而來。
混沌的深淵裏,除了随時能吞噬蠶食他的鯨鯊,只餘下一道軟糯的哭腔——
“賀九……”
“賀硯庭。”
“我愛你。”
“你好多天沒有和我說話了,我好想你。”
“你理理我,理理我好不好……”
“賀九,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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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章!!!掉落紅包包
[*注:特羅姆瑟海峽相關地理知識均參考網絡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