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施婳本能地低垂脖頸,耳垂都紅透了,霎時間心亂如麻。
偌大的主卧靜得落針可聞,她清晰地聽見男人趿着拖鞋的腳步聲正由遠及近而來。
熟悉的清冷木香混合了男士沐浴液遺留的淡淡薄荷氣,雙重的涼意瞬間侵襲了她的呼吸。
她漲紅着臉喃喃辯解:“不是的,這個不是我的……”
身形颀長的男人徑直抵達床邊,低頭略掃了一眼,眸色沉斂鎮定,薄唇溢出的字眼也透着十成的平靜:“我知道。”
施婳活了二十一年至今只在便利店或超市的收銀處見過這東西,今晚還是她頭一回近距離接觸。
是真的很窘。
她現在就極度懊悔自己為什麽偏偏手欠要去掀這個被子……
硌就硌着,不掀不就什麽事兒都沒了。
空氣靜默了半晌,男人似乎體察到女孩的窘迫,他耐下性子解釋:“傭人準備的。”
他這聲一出,施婳才恍惚間尋回了幾分理智。
也對……
應該是游媽他們添置生活用品的時候順帶準備的。
怪她沒結過婚,也沒有與男人同居的經驗。
除了她與賀硯庭兩人,目前根本沒人知道他們只是有名無實的表面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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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游媽她們的視角裏,她與賀硯庭是名正言順的合法夫妻,新婚夫婦的主卧中備有安。全。套,委實再正常不過了。
施婳不由覺着自己剛才的反應有小題大做的嫌疑。
賀硯庭都那麽淡定,看着這盒子就如同看着一盒煙似的。
怎麽就顯得她這樣沒見過世面。
她下意識清了清嗓子,佯裝若無其事地抱着筆記本擱在自己大腿上,輕顫的手指擱在鍵盤上胡亂敲出聲響,嗓音也一改軟糯的自然腔,換上了幾分工作狀态裏的清冷沉靜:“好的,那就麻煩您跟我大致過一遍訪談流程,有任何意見您可以随時提出,一切以您的要求為準。”
這也是臺裏領導的意思。
這段日子以來,臺裏好幾個相關部門都為了這位大佬的專訪忙前忙後殚精竭慮,為了騰出明天黃金時段的直播期,也幾乎是全臺所有節目都做出了讓步,足以見得這位的分量有多重。
任部長和蔣岚老師私底下提點她很多回了,大意就是只要能哄着這位順利完成專訪,他提出任何要求都是絕對無條件配合的。
施婳工作中向來是很專注的。
此刻也不例外,她幾乎是逼着自己立刻就進入工作模式,語速流暢地順着專訪脈絡把每一處細節都糾一遍。
但好死不死的,她這個角度,餘光無論如何都會瞥見那兩枚黑金色長方形的盒子。
她力圖讓自己全神貫注,可眼睛的可視區域是固定的,她沒有辦法縮小自己的目光範圍,堅持了十多分鐘後,整個人呼吸越來越短促,有一種因羞恥而無法抽離遐思的困擾。
女孩字正腔圓的嗓音因為這份無形中的困擾又逐漸回歸了細軟,隐隐還透着顫音。
賀硯庭許是生出了幾分良知,有些看不下去,終于淡聲截斷了她:“你若是看着那東西礙眼,丢了不就得了,橫豎眼下也用不上。”
施婳落在鍵盤上的纖指微不可察地顫了顫,緩緩掀起眼睫,用一臉裝出來的平靜表情凝着他,唇角甚至還挂着疏冷客氣的微笑:“扔了倒也不必,免得讓游媽她們多心,我收起來就好。”
她頰邊裝出來的笑幾乎要僵硬,卻硬着頭皮伸手收好那兩個扁盒,而後依舊保持着矜持的表情,随手拉開床頭櫃的抽屜。
然而所有的僞裝都在這一刻盡數化為烏有,她的假笑直接稀碎在臉上。
她本就沒能完全抽離的情緒瞬間潰散,忍無可忍地擡手抵住額頭。
剪秋,頭好痛啊。
典雅敦實的床頭櫃內置觸感燈光,在她拉開的瞬間,昏黃的琉璃暖光靜靜灑落而下。
分明是夢幻而寧靜的視覺效果。
可那一縷柔光照亮的偏偏是那一盒盒排列整齊的……不同品牌、不同功能、甚至不同口味的安全用品。
其實這些東西本身并不尴尬,排列在便利店貨架上她看到時根本眼睛都不會多眨一下。
都是成年人,沒吃過豬肉也該見過豬跑。
可關鍵不在于這東西,而在于使用對象。
這東西出現在這間主卧的假設前提是她與賀硯庭……有可能會用到這種東西。
這才是真正令她困窘的核心。
身後的男人大約是感受到少女的潰敗。
他略傾下身,手臂微擡,不露聲色地順過她掌心的那兩盒,丢入抽屜裏層,冷白的腕骨略微施力,将屜匣關了個嚴實。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無聲地斂去了令她尴尬困窘的情形。
施婳敏感地覺知到這份體貼善意,垂着眸,軟聲嗫喏:“謝謝。”
總算不用再面對這般腳趾摳地的局面。
重新坐回床沿,抱起筆記本,她屏息靜氣,盡快平複着自己的呼吸,正欲繼續對稿的時候。
男人寡淡的聲線不急不緩地傳來:“時間晚了,你休息吧。”
施婳微怔,錯愕地擡眸望向他:“可是……”
“這是你的細節流程稿?”賀硯庭略俯身,鎮定的眸光在她的筆記本屏幕上掠過兩眼。
“是的。”
“發給我。”
“……好。”她內心暗暗驚詫,只是對方的态度不容置喙,她便也沒了拒絕的理由。
賀硯庭就是有這種奇異的能力,但凡他開口,就帶着令人信服的力量,尋常人都難以駁斥。
她手指落在筆記本中間的觸摸板上,動作迅速地将整份流程稿傳送至他的微信上。
“發了。”忙完這一切,她掀起眼睫,下意識望向他,目光卻不由自主被他微微敞落的睡袍前襟吸引住。
一時難以挪開視線。
他略傾着身,下颌微擡示意:“把這份原稿也發我。”
聲線是毫無波瀾的沉穩,不過是公事公辦的态度。
他專注于筆記本屏幕,大約根本不曾留意自己這個角度會使得睡袍的前襟略略敞開。
雖然只是很淺的開口弧度,但偏偏就暴露了胸前性。感的肌理脈絡……
以及胸口那點朱砂色的痣。
女孩細密的眼睫毫無自覺地顫抖,她從未見過這種顏色的痣。
赤缇兼染朱櫻,介于褐與紅之間,與他極冷白的膚色相稱,頗顯幾分靡靡欲色。
偏偏還長在胸口。
不知被誰有幸看過。
施婳靜靜地深吸了一口氣,不禁被自己腦中的胡思妄念驚到,忙斂了目光,一副沉靜乖巧的姿态端坐床邊,手指飛速地按照他的要求将原稿也發送過去。
“好了。”溫糯的嗓音透着十成十的心虛。
賀硯庭俨然沒留意她的暗懷鬼胎,從口袋摸出手機解鎖,确認接收無誤便邁開長腿,信步往主卧門口的方向走,聲線是一如既往的沉靜:“有問題我會在采訪前告知你,今晚先安生休息。”
頭一晚搬家,他不确定她會不會認床。
所以想着給她多留些時間入眠,免得明日工作精神不濟。
如此光風霁月的人,哪會知曉自己胸前的景色都被她偷瞄個精光。
施婳茫茫然追問了一句:“那你明天幾點出門?”
“八點。”
得到具體答案後,施婳簡單把私人物品歸置好,平靜地躺上了床。
忽略她掀開被子鬧出的尴尬場面,不得不稱贊這大床的品質是真的好。
不僅柔軟,而且回彈力度舒适,顯然很符合人體工學,她睡上去就覺得從頭到腳都很放松。
只是睡意還不濃,到底是剛搬了新家。
這樣錯落有致的蘇式園林,總面積只怕比老宅還要大。
這居然就是她未來的家了。
不,客觀點說,這應該是她打“賀太太”這份工的工作環境。
環境好得沒話說。
工作單位就如同她的甲方一樣,落落大氣有牌面。
她調好了七點半的鬧鐘,想着要在賀硯庭出門之前,最後一次當面确認專訪流程有沒有疏漏。
明晚的工作非常重要。
施婳側過身子,用最熟悉的睡姿,盡快給自己催眠。
她不算嬌氣,也不認床,雖然床太大了多少有些缺乏安全感,但經過一天的忙碌,身體足夠疲倦了。
不過醞釀了十五分鐘,睡意就漸漸變濃。
半夢半醒間,似虛似實地聽見耳畔回蕩着男人熟悉的冷淡腔調——
“你若是看着那東西礙眼,丢了不就得了,橫豎眼下也用不上。”
眼下也用不上?
為什麽會是眼下?
總感覺,這話哪裏不太對勁……
清晨七點半,鬧鐘剛響了一聲,施婳便起了。
簡單洗漱後,她趿着拖鞋匆匆下樓。
賀硯庭果然守時,七點四十三分,他正坐在餐桌邊用早餐。
施婳拉開他對面的餐桌椅子坐下,開門見山溫聲詢問:“稿子你看了麽,可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
“那就好。”她心裏有數,知道自己準備多時的稿子想來也不會出任何問題。
之所以要确認,主要是領導再三強調的緣故。
而且昨晚流程才過了三分之一,賀硯庭就突然叫停。
她摸不準對方的意思。
究竟是覺得她的工作不必要這麽較真,亦或是他昨晚還有別的事情要忙,還是确認下方才心安。
何況,她還有件別的事要提……
雖然一早就打好了腹稿,可是此時話到嘴邊,又有些難以啓齒。
賀硯庭端着一杯黑咖,抿了一口。
深邃幽寂的眸子緩緩掀起,不鹹不淡地觑了她一眼。
不難看出少女的支吾躊躇。
管家游媽并不在場,此刻餐廳裏只有兩名年輕的、負責廚房相關事宜的仆歐,靜悄悄地候立在一側,非傳喚布菜幾乎沒有存在感。
她支吾的緣由也不難猜。
他嗓音冷淡地禀退仆歐,睨向她,沉聲:“還有什麽事?”
施婳無意識地咬了咬下唇,斟酌幾許,帶着的征求口吻:“那個……今晚專訪的時候,我們可以不可以保持陌生的合作關系,就是看起來別太熟了,我怕引起單位同事的議論。”
她話音剛落,烏沉沉的眼就小心翼翼地瞧着他,像是生怕自己的訴求會引發他的不悅。
其實自從她實習以來,臺裏有關她背後有靠山的謠傳一直都沒間斷過。
職場環境本就如此,稍微出挑些的女性都容易受到這樣或那樣的非議。
她也從未正面回應過。
畢竟清者自清,越是解釋,就越容易給有心之人落下口實。
但這次的專訪非同小可,京北臺能夠争取到他的獨家專訪,既有財經組蔣岚老師的功勞,也脫不開全臺各部門同事的努力。
她怕因為自己這點風言風語,引發不良的宣傳效果,那後果就難以估量了。
話音落了許久,餐廳一直十分靜谧。
周遭漸漸彌漫起寒意,施婳下意識撫了下自己微涼的手臂,不确定是否中央冷氣溫度過低。
他垂眸盯着平板,看上去像是在浏覽重要的工作信息。
施婳便也不敢叨擾,始終安靜乖巧地打量着他的眉眼,自始至終不見波瀾。
良久,他才淡淡地應了一聲,薄唇吐出的音色不染喜怒,仿佛與己并無瓜葛。
“知道了。”
夜晚18時,京北電視臺大廈。
今晚,整棟大廈的氛圍都與往日不同。為了這場特邀年度人物專訪,臺裏上上下下都驚動了。
距離開播還有一個鐘頭,不僅作為專訪主持人的施婳早已化妝更衣完畢,一切準備就緒,就連各路領導都一波又一波地前來巡視。
施婳原是半點不緊張的,這次的工作固然分量再重,但她私下已經演練了上百回,要是這樣都能再出差池,她也不用幹這行了。
可随着送走一波又一波的領導,聽着這些重要人物各個都在她耳邊諄諄叮咛,反倒叫她心裏漸漸生出了一點隐隐的焦灼感。
好希望時間過得快些。
快點到七點,快點完成工作。
等待的滋味最是難熬。
好不容易熬到六點五十,她正欲從助理小阮手中接下手稿,随後便要踏入演播廳。
蔣岚老師今晚也早早就到場了,畢竟是自己名下的欄目,即便還在休長病假,卻也耐不住親自過來盯着。
施婳正準備踏進演播廳,蔣岚見主角賀硯庭還未到場,便沖着施婳招了招手:“小施,你來一下。”
她還有幾句叮囑要講。
施婳循聲走過去,明顯能感覺到蔣老師比自己還要緊張,也只有配合,靜靜站着,耐心地聽她把話講完。
彼時演播廳後臺人來人往,忙碌紛亂。
有相關的工作人員,而更多的則是前來湊熱鬧的無關同事,部門混雜,許多都是生面孔。
小阮滿心期待地等着自家仙女偶像上臺大放異彩,正興奮候着的時候,不知哪個不長眼的同事從右手側邊經過時,撞了她一下。
溫熱的咖啡液瞬間潑灑開——
咖啡不算燙,不會将人灼傷。
可足以濡濕了她手裏那一打最關鍵的紙。
這一下力道很猛,撞得小阮龇牙咧嘴,簡直懷疑自己的胳膊都要斷了。
因為被痛覺吸引了全部重心,甚至沒能第一時間發現別人的咖啡灑了大半杯在她手裏。
“喂,走路怎麽不看人啊……”
剛抱怨了一聲,目光驟然落在手裏的流程稿上,小阮瞬間大驚失色:“啊,是誰的咖啡灑了,完了完了。”
施婳剛聽完蔣老師的提點,回頭就見助理小阮一臉快哭的崩潰表情。
她眉心一緊,心下隐隐預感不善,輕聲問:“怎麽了?”
一旁的蔣岚顯然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忙不疊走過來,臉色凝重:“出什麽事了?”
小阮染着哭腔,深知自己攤上大禍:“剛才有人路過撞了我一下,把咖啡弄灑在我身上了,流程稿!小施老師的流程稿都濕了。”
蔣岚眸光突變,一把接過小阮手中被咖啡浸成褐色的紙,匆忙打開,臉色頓時狠狠一沉:“不行,看不見字了,趕緊去再打一份。”
小阮雖然慌張,但反應還算機敏:“有的,我文件助手裏有備份,現在馬上就可以打。”
其實紙質的備份也不是沒有,只是在她的辦公桌上,需要下樓。
這個時間段,電梯人流量密集,等電梯或者爬樓梯的速度只怕還不如再打一份。
任部長也聽見了這邊的狀況,她面色凝重,下意識環顧了一圈。
從業多年的直覺告訴她這種“偶發”情況大概率不是偶然。
但後臺人多雜亂,她張望半晌,目光終于落在一處,隐約認出是于晨的背影。
于晨是臺花趙悅琳的私人助理。
臨近七點,同時段也是新聞聯播的開播時間,這個點,于晨不應該出現在這才是。
但事已至此,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
任部長眉頭緊蹙,有些擔憂地觀察着施婳的情況。
施婳的神色始終鎮定,皙白的鵝蛋臉上不見絲毫驚惶,但指尖卻無意識地摳進了掌心。
她知道來不及了。
哄鬧嘈雜的演播廳前後臺倏然間同時毫無征兆地陷入肅靜。
霎時間,遑論是工作人員,亦或是前來圍觀的其他部門同事,乃至電視臺高層和領導,統統退至一旁恭敬地肅立。
說是迎駕也不為過了。
一道熟悉的身影晃入施婳的視線。
他身量極高,即便有多名保镖開道,也依舊是最顯眼矚目的存在。朱墨色西裝熨帖妥當,澗石藍溫莎結領帶工整考究,氣質矜落尊貴,分明是高高在上的神嗣,紳士斯文而不帶攻擊性,卻莫名叫人望而生畏,甚至是生懼。
短暫一瞬的對視,至多不過半秒。
賀硯庭神情冷淡肅然,看着她宛如看待陌生人一般。
施婳沒忘記自己今早十分刻意的“提醒”。
他果然是信守承諾之人,既然答應她了,就做得周到妥善,不露絲毫痕跡。
就連随同他身側的杜森杜秘書都沒多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普通的電視臺工作人員罷了。
周遭此起彼伏的驚嘆和倒吸聲頻頻響起——
“來了來了,賀大佬終于到了。”
“天,見到活的了,好帥,啊啊啊啊。”
“這臉,要是出道內娛還有頂流的事兒嗎?”
“不愧是令整個華爾街都聞風喪膽的男人,帥歸帥,氣質怪滲人的,突然有點佩服那個主持人施婳,哪來的膽兒啊,居然敢訪問他?”
“聽說這位賀大佬目前還單身?待會兒的專訪會涉及個人情感嗎,好想八卦啊。”
18點58分。
直播即将開始。
施婳安撫住蔣岚,踏入演播廳前低聲說:“不用了,我随機應變。”
18點59分。
受訪者與主持人分別落座。
一男一女,一黑一白。
凜冽與溫婉,相持對峙。
演播廳寂然無聲。
施婳掌心不自覺地濡濕,本就白皙的面龐隐隐更浮白了三分。
縱然那份流程稿她已背誦如流。
可專訪時間長達兩個半鐘頭。
無數的外文專有名詞貫穿其中,光是複雜的單詞就足足有幾大十個。
這是有關電子信息和人工智能科技未來走勢的深度訪談,而非尋常的人物談話。
事關經濟走勢,必定全民圍觀。
有手稿在手,和手心空空,終究是兩種心境。
直播倒計時最後十秒。
九、八、七、六、五……
最後關頭,施婳眼睫微擡,措不及防對上男人一記清冽冷厲的眼神。
他漆黑的眸深不見底,驟然凝着她,眸光意味深長。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旋即綻開微笑,直視鏡頭。
聲若黃莺,清脆婉轉。
音色叫人絲毫不察半分局促不安,宛如從業數年般駕輕就熟。
圍觀衆人紛紛暗暗咋舌驚贊。
唯有賀硯庭咫尺的距離,能看清她桃腮粉面上沁出一層薄薄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