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施婳惶惶然追着他的腳步,半晌才後知後覺地反駁:“我,我才不是小朋友……”
兩人先後落了座,施婳愈發回過味來,只覺得這位字裏行間有不将她視作成年人的意思。
她今年都21了,心下自然是不服氣的。
轉念一想,興許是多年前在蓮島初見時給他留下了固有的印象,人們的确會對初遇的印象根深蒂固些。
一如,他年少時跟随生父在蓮島生活時的情狀,她亦是難忘。
施婳生怕這一印象影響推進專訪工作,誤了她的大事,清軟的嗓音細細反駁:“我去年就開始實習了,自己能掙錢了,我、我有錢的……”
她不過想陳述事實,自己到底不是孩子了。
賀硯庭沒有搭腔,狀似對她的據理力争不置可否。
施婳底氣不是很足,聲音也漸漸細若蚊喃。
勞斯萊斯內寂靜無聲,前頭一直安靜拘禮毫無存在感的司機卻忽得發出一聲憋笑。
倒也不能全怪他。
畢竟他給老板開車這麽些年,從未見過有年輕女孩子在後座與他唇槍舌戰。
這場面未免太新鮮了。
司機竭力隐忍克制。
賀硯庭倒是毫無波瀾,像是根本不曾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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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婳卻是一清二楚地聽見了那笑聲。
她輕咬着唇,無意識地皺了皺秀氣的鼻尖,瑩潤的耳朵悄然暈開一抹胭脂色。
雖然知道司機沒有惡意,但她還是有些懊惱,像是賭着勁不願再吭聲了。
許久,她才悶悶地憋出一句:“我開了車過來的,麻煩您把我送回麗府會就好。”
施婳是對身側男人說的,司機卻誤以為是沖自己,忙恭敬地回:“好的,施小姐,現在送您回停車場取車。”
餐廳距離麗府會不過一公裏。
施婳意識到時間的緊張,今晚這頓飯到底不能白忙活。
她暗暗掐了下自己的手心,鼓起勇氣征求:“賀董,專訪的事……”
這尊大佛似乎已經進入休憩模式,他慢條斯理地解開襯衣領口的紐扣,不經意地擡了下眼皮:“我很忙。”
施婳心裏頓了一下,着實不明白既然他拒絕得如此幹脆不留情面,今晚為什麽還要拖着她吃這一餐飯?
就在她郁悶渺茫的頃刻。
對方忽然毫無征兆松了口——
“下周六,我會回老宅,你自己記得來找我。”
“!”驚喜未免來得太突然,女孩眉眼瞬間舒展,剔透的荔枝眼都彎了起來,連聲線都清甜了三分,“沒問題!您大可放心,我很注重效率,絕對不會多耽誤您時間的。”
……
取了車,施婳一路穩穩開着。
敲定了專訪這一頭等大事,她着實覺得欣慰。
可雀躍了沒一會兒,她突然回過神來。
下周六?
那不就是原定她與賀珩訂婚的日子!
難怪那位說他會回老宅。
連他都被請了回來,可見賀爺爺多麽看重這樁婚事。
施婳一顆心沉了下去,沉默開着車。
在寂寥深夜裏,整個人顯得孤獨沮喪。
回到家,剛踏入玄關,施婳細心地發覺一樓客廳的燈光比平日夜裏要亮上幾分。
她疑忌地走上前,猝不及防對上賀珩迎面而來的清俊面孔。
見了她,賀珩唇角旋即揚起溫柔的笑意,口吻是一如既往的體貼:“回來了,你應該快到生理期了,先把這碗紅糖姜茶喝了,然後回屋洗個熱水澡。”
昔日矜貴的少爺,向來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
此刻竟然挽起襯衫袖口,從廚房裏端着一碗熱騰騰的姜茶走出來。
施婳抿着唇,眉心一點一點蹙起。
“賀珩,你沒必要這樣,我們已經分手了。”
女孩的冷淡令他眸色微沉,但很快隐匿了去,将手中的瓷碗放在茶幾上,語氣透出了幾分懇求:“婳婳,可不可以不要對我這麽冷漠,這麽多年的感情,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從未想過與你分開。”
施婳徑自在沙發邊坐下,眼睛直勾勾觑着他,沒有絲毫情緒:“我們好聚好散,體面些不好嗎?”
男人下颌繃緊,精致深邃的瞳孔一寸一寸寂滅下去。
他溫和的聲線變得晦暗:“我也想體面,可是施婳,我愛你。”
“……”施婳一度語塞,“你愛我?那徐清菀呢?”
“她只不過是朋友。”
施婳懷疑自己吃得太飽,有些反胃:“恕我狹隘,不能接受你們這種深夜相擁的‘普通’朋友關系。”
賀珩眸中起伏不定,聲音有些僵:“我答應你不再見她,和她斷絕來往,可以嗎?”
“不必,我現在對你們兩人的關系不感興趣,因為我對你已經毫無興趣。”
施婳實在不想再多廢話,她起身繞開他,朝着電梯的方向走,冷然甩下一句:“你就別拖了,盡快找爺爺說清楚,取消訂婚宴,對彼此都好。”
霎時間,偌大的客廳只餘賀珩一人。
他倚向沙發,脊柱像是被人狠狠掼了一拳。
難以置信。
曾經那個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的小尾巴,竟能對他心狠至此。
-
時間眨眼來到禮拜四,這一周以來,施婳除了每日上播,暫時沒有額外的工作內容。
有關賀硯庭的專訪推進也約定在周六,工作方面尚算順心。
可唯獨賀珩那邊時不時令她煩擾。
眼看着禮拜六已經近在眉睫,賀珩竟然全無動靜。
施婳不得不趁着工作閑暇時間,多番給他打電話催促。
可這人居然玩起了失蹤,電話不接,微信也不回。
施婳郁結不已,想着如果今晚還不能解決,她就只能親口向爺爺交代了。
晚上八點半左右,施婳剛拿到新出爐的稿,正在修改默背。
剛下播的趙臺花踩着高跟鞋噔噔噔走來,氣勢風風火火,她曲起食指輕敲施婳的辦公桌:“小施,你來一下,我有些事同你講。”
周圍同事紛紛側目,眼裏難免是吃瓜探究的眼神。
施婳擡起眼皮瞟了她一眼。
趙悅琳今晚上播穿的是一套杏黃色的西裝套裙,晃得她有點眼暈。
施婳不疾不徐地起身,跟着她走到茶水間。
趙悅琳容貌昳麗的臉上難得挂着違心的笑容,開口也算客氣:“我聽說蔣岚委托你代她推進賀家那位的專訪,你剛畢業,資歷尚淺,我跟你坦白講吧,我和蔣岚的紛争已久了,小施,你何必給人當槍使呢。”
施婳在職場向來謹言慎行,趙悅琳擺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架勢,她也不買賬,只平靜道:“這些我不清楚,只是做好領導安排的工作罷了。”
趙悅琳正紅色的唇揚起,眉眼間是絲毫不加掩飾的高傲驕矜:“這樣吧,你答應我別再插手這專訪,我承諾向臺長舉薦你回聯播組,你去年不就在聯播組實習的麽?”
施婳纖長的眼睫輕輕嗡動,繼而輕哂了一聲,眸光流轉,一瞬不瞬地凝着她。
當初這位臺花在她實習期結束前,千方百計散播于她不利的謠言,致使領導最後安排她進了午夜時段。
現在卻大發慈悲要舉薦她?
施舍麽?真是有趣。
施婳這麽一盯,竟把趙悅琳盯得有些心慌。
她完全猜不出平日裏看起來軟柿子似的施婳在打什麽算盤。
半晌,只聽施婳不鹹不淡地說:“不必了吧,我挺喜歡午夜的氛圍,就不煩勞趙老師美言了。”
趙悅琳看着她泰然離去的背影,氣得直翻白眼。
她本來盤算得好好的,就算把施婳調回聯播組,以她的資歷,頭兩年不過當個備選帶班。加之她成了自己的下屬,還可以使喚使喚,借此好好磋磨她一番。
卻不料,施婳竟然這都不上套。
真是不識擡舉。
……
施婳根本沒把趙臺花這個顯眼包提出的“交易”放在心上。
她一直在猶豫究竟如何跟爺爺張口。
下班回到老宅,爺爺早已歇下了。
她不得已次日起了個早,洗漱過後便來到餐廳,在老爺子身旁坐下,低垂着眉眼,話已經到了嘴邊,卻難免有些支吾:“爺爺,我有件事要和您坦白。”
剛用過早餐、正準備服藥的賀老爺子大早上見到施婳,笑得慈眉善目,聲音沙啞而和藹:“小囡,怎麽一副嚴肅的樣子,出什麽事了?”
施婳艱難啓唇:“爺爺,其實我和賀珩前不久已經分開了,對不起,我應該第一時間跟您說,但……”
這話一出,老爺子俨然萬分震驚,端着水杯的手明顯顫了下。
施婳頓住幾秒,看着老爺子蒼老瘦弱的面容,內心愈發不忍。
但事已至此,實在不能拖了。
她心一橫:“爺爺,我和賀珩實在沒有緣分,對不住您對我的厚愛,但我永遠是您的孫女兒,我會一直留在老宅陪着您的。”
賀老爺子臉色陰沉,他瞧着施婳泛紅的眼眶,只覺得她如此鄭重不似作假。
他伸手捂住口鼻,發出沉悶的兩聲咳嗽,眉心蹙起,聲線變得凝重,笑意也盡數斂起:“到底出了什麽事,是阿珩這小子讓你受委屈了?你老老實實同爺爺講,爺爺替你做主。”
施婳嗓子眼像是被糊了鉛,啞然無聲。
賀珩……到底是賀爺爺唯一的孫子。
她默然垂着頸,顯得渺茫無助。
餐廳內氣氛一度僵持。
還是一旁正在給老爺子備藥的管家榮伯笑呵呵地打了圓場:“小兩口朝夕相對,偶有摩擦也是難免,老爺子您先別動氣,還是叫阿珩少爺回來問清楚怎麽回事才好。”
施婳緊抿着唇,沒再言語。
以她的身份,實在做不到在爺爺面前數落賀珩的不是,還是等他自己回來親口解釋為好。
榮伯在賀家伺候了幾十年,人情世故最為通達。
他約摸是看出了施婳的為難,善意勸道:“老爺子,您看婳小姐還得上夜班,都有黑眼圈了,快讓她先回屋歇着補補覺吧。”
賀老爺子一向疼惜施婳,聞言果然放了人。
施婳離開後,老爺子的臉色一沉再沉,他剛喝完藥,便将藥盅重重掼在桌上,怒不可遏,呵斥:“這混賬小子!老榮,趕緊叫他給我滾回來!”
……
往後的兩日,老宅風平浪靜。
施婳聽說賀珩是回來見過爺爺了,但不清楚他具體是如何解釋的。
爺爺也沒再找她,她只當事情暫且擱置不提。
畢竟她與賀珩在爺爺面前一直是感情穩定的狀态,爺爺又特別希望她能夠成為自己的孫媳婦兒,老人家一時間無法接受,也是難免。
只要訂婚取消了就好,給賀爺爺多些日子消化,她再去哄哄,應該就沒事了。
然而直到禮拜六清晨,熟睡中的施婳被樓下熱鬧的鞭炮聲吵醒。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翻身下床,推門出去,才發現事情與她的理解簡直大相徑庭——
照顧她起居的連姨一大清早便是忙忙碌碌的架勢,見施婳起來了,立刻眉開眼笑:“小婳,這麽早就醒了?你睡得晚,要不要多睡會兒,我待會兒喊你,放心,不會耽誤你化妝更衣的。”
“?”施婳一頭霧水,心下預感不妙,“更衣?更什麽衣?”
連姨愣了下,旋即樂了:“你這孩子,是不是睡懵了,今天是你和阿珩少爺訂婚的好日子,高定禮服店前兒已經把你那件訂婚服送來了。”
“……”施婳愕然失色。
連姨轉頭便去忙活了,留下她怔怔僵在原地,足足僵了一分鐘,才扭頭回屋顫着手焦急撥下賀珩的電話。
一連打了四五個,他根本不接。
施婳心急如焚,直接把電話打到了水岸公館。
水岸公館是賀珩一家三口長期在住。
聽筒裏的等待音響了很久,終于有人接起。
“喂,這裏是賀璟洺先生府上,請問您是?”
施婳聽出是女傭阿寶的聲音,她疾聲開口:“阿寶,我是施婳,你們少爺在不在家?”
阿寶愣了下:“少爺不在……施小姐,您怎麽了,是有什麽急事嗎,需不需要我叫夫人下來聽電話?”
施婳臉色發白,語氣也很生硬:“不必了,麻煩你替我轉告伯父伯母,我于半月前已經明确與賀珩分手,伯母想必也知情。他欺瞞爺爺至今,希望他今日真能擔得起這份責。”
說完,施婳“啪”的将電話撂了。
她癱在沙發上,胸口起起伏伏,委實被氣得不輕。
賀珩是瘋了麽,不知道他究竟怎麽同爺爺說的,訂婚宴竟然沒有取消?
那賓客豈不是稍後就會陸續登門了。
施婳心煩意亂,根本無心妝發,只草草梳洗就下樓找賀爺爺去了。
結果卻被傭人告知,爺爺一大清早就在榮伯的陪同下去雍和宮上香了。
說今天是大吉之日,要給孩子們求個好彩頭。
施婳的心沉到谷底。
在屋裏靜默了好一陣後,她嘲弄般扯了扯唇角。
她還真想看一看。
賀珩今天,究竟是要唱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