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太陽初升，上海窄狹的弄堂裏，竹竿上挂着衣服随着晨風飄動，不知誰家一大早就開了收音機，黃梅戲咿咿呀呀的唱腔在弄堂裏來回回蕩。
煤爐子上的放着擦的锃亮的鐵水壺，水蒸汽突突的往外冒。
上了發條的鬧鐘，“叮鈴鈴”的叫聲格外的吵人。
一只細白的小手從薄被裏伸出來，粗暴的把桌子上的鬧鐘按掉，把身上蓋的折枝碎花薄被拉過了頭頂，想擋住外界的一切噪音侵擾。
“乖囡，八點了，該起了。”
顏寧拉開薄被，惺忪的睡眼半眯着，撒嬌道：“好阿奶，再讓我睡一會兒好不嘛！”
剛睡醒的嗓音含糊，撒起嬌來更讓聽的人難以招架。
顏奶奶有心讓顏寧多睡一會兒，可想到這丫頭幹的事，臉色就虎了起來。
“睡什麽睡，你以後就要舍了阿奶去那麽老遠的地方，不許睡懶覺了。”
看奶奶又提起這事，顏寧從被窩裏坐起了身，沒骨頭似的倚在顏奶奶身上，聞着奶奶身上肥皂混着雪花膏的味道，懶洋洋說：“我也好不舍得阿奶的，三年以後就回來了嘛，報上名改不掉的啦。”
顏奶奶何嘗不知道這個理，只是想到心肝一樣疼着的乖囡囡，以後就要去那麽老遠的地方，這心裏就難受的厲害。
“快起來，我去早市上買的西瓜，剛摘下來的，脆甜脆甜的，起來吃一塊，潤潤嘴巴。”
顏奶奶拍了拍顏寧的肩膀，催促道。
“唔，好的呀好的呀！”顏寧耷拉着眼皮，懶懶的應。
顏奶奶看顏寧一動不動，沒點換衣服的意思，低頭一看，好嘛，這丫頭閉上眼又睡上了！
顏奶奶一氣，伸手就捏上了顏寧筆挺的鼻子。
顏寧正要會周公，突然感覺呼吸不暢，迷蒙蒙睜開了眼，看到是奶奶在作怪，眉毛眼睛都皺到了一塊，嘟着嘴說：“阿奶，我這就起，這就起好不啦？”
顏奶奶拿起一旁的衣服，遞給顏寧，說：“快穿。”
接過衣服，顏寧看奶奶還在，就說：“阿奶，你出去我才好換衣服的呀。”
顏奶奶笑了笑，沒有動地方，眼睛看着顏寧，分明是存了當監工的打算，“你小時候都是我照看的，有什麽好害羞的，快穿吧，免得我一出去，你這小妮子就又睡過去。”
“我什麽時候這樣過的？阿奶，我一直都是守信的好不啦？”顏寧才不承認她以前常這麽幹，理直氣壯的就反駁了過去，好似顏奶奶真的冤枉了她。
等顏寧磨磨蹭蹭穿好衣裳，顏奶奶才起身去打開窗戶。
黃梅戲咿咿呀呀的唱腔更響的傳入了耳中。
顏寧站在窗口，伸出脖子朝窗外望了望，咕哝道：“又是聽這個戲，我都會唱啦。”
“你會唱？唱來我聽聽。”
“為救李朗我離家遠，誰料皇榜中狀元，中狀元着紅袍，帽插宮花好啊好新鮮~~~”
顏奶奶滿臉是笑的遞給顏寧一塊切好的西瓜，說：“快吃吧，看把你能的。”
顏寧把雪花膏在手上細細塗好，才接過西瓜，咬了一口，就贊道：“阿奶，今天的西瓜好甜，還是沙瓤的呢，你看着我做什麽，你也吃嘛。”
顏奶奶笑了，瞪了顏寧一眼，說：“你以為誰都似你一樣，是只饞貓精，我不愛這些玩意兒，你吃完這一塊，就不許吃了，去吃了早飯，等半晌肚子餓了再吃。”
顏寧小心的觑了一眼奶奶，猶豫了一下說：“阿奶，你忘記啦，我今天要去照相的。”
顏奶奶臉上閃過失落，極快的就消失了，笑着嗔怪道：“好好在家陪陪阿奶都不行，整天想着往外跑。”
“我也好不舍得阿奶的，過三年我就回來給阿奶你過六十歲生日，好不啦？你想要什麽禮物？”顏寧說。
顏奶奶點了點顏寧的額頭，說：“阿奶要的禮物你給不了，快去吃飯去吧，這麽大的囡囡了，睡到日頭那麽高才起，羞不羞的？”
“睡覺是件大事，阿奶，你看看，有誰能不睡覺不休息的，”顏寧擡頭看了一眼挂鐘，噘了噘嘴，控訴的看着顏奶奶，說：“阿奶，你趁我不知道，又調我的鬧鐘了對不啦？現在差一刻才八點鐘的，我訂的鬧鐘是八點！”
顏奶奶沒想到今天早上的顏寧這麽聰明，還以為等她走，也發現不了鬧鐘被調早的事呢，看着孫女鼓着圓溜溜的眼睛瞪着自己，顏奶奶頓時覺得自己是做的不對。
可是，随即就覺得理所當然了，誰讓這丫頭鐵了心要跑那麽老遠遠的地方，她老人家以後都不能見到自己的寶貝囡囡，可不就得多多制造機會和這沒良心的丫頭相處嘛！
“什麽早啊晚啊的，你也該早些起床的，你看看街坊鄰居裏，有那個像你似的，睡到八點鐘才起的？”顏奶奶腰板直了直，覺得自己決不能被一個小丫頭壓着，她才是家裏的大人！
這不就是說自己懶嘛！顏寧氣哼哼的起身，“不占理就開始罵我，阿奶你好沒道理，我去吃飯啦！”
“難道我說的不對？瞧瞧你嘴巴噘的，都能挂個油瓶子了，不想吃飯還去睡覺好了，以後我才不要管你的。”顏奶奶跟在顏寧後邊數落。
顏寧扭頭，把臉往顏奶奶面前伸了伸，說：“阿奶，你挂一個油瓶子試試，我就要吃飯，吃過飯我還有事情的，到了照相館，我要多照兩張照片給姆媽，阿奶不喜歡我，就不給你照片好了，正好照照片一點也不便宜的。”
“什麽？給你姆媽那個狠心的女人照片，傻囡囡，阿奶平日裏怎麽教你的？腦袋瓜怎麽還是這麽不靈光的…”
顏奶奶本來存心氣氣顏寧的，現在也顧不得了。
早餐是顏寧愛吃的弄堂口那家飲食店的豆漿、粢飯糕，顏寧看到飯桌上給自己留的飯，垂了垂眼角，随即就揚起了笑臉，說：“阿奶，你早上又是吃的泡飯對不啦？我又不是小孩子啦，不挑食的。”
“你小時候？那時候你還是個乖靈乖靈的小囡囡，哪像現在這樣氣的我心口疼，還這個不吃那個不愛的。”顏奶奶才不信這丫頭的鬼話，氣哼哼的說。
顏寧夾起一個粢飯糕，遞到奶奶嘴邊，讨好的笑：“好阿奶，我給你賠罪行不啦，看看這個粢飯糕，我夠有誠意的吧？”
吃過了早飯，和奶奶承諾早早回家，顏寧就揣着奶奶剛給的兩塊錢，高高興興的出門了。
出弄堂口，路過飲食店的時候，粢飯糕的香味像是帶着勾人的鈎子，顏寧雖然肚子飽飽，可還是忍不住看了過去。
飲食店門口支着一口鐵鍋，白生生的粢飯團投下去，油鍋裏立刻響起噼裏啪啦的響聲，沒一會兒，炸的金黃的粢飯糕從油鍋裏探出頭來，被師傅翻幾下抄起，放在鋼絲架子上，熱氣蒸騰，散發出誘人的香味。
等顏寧看到師傅案板上，放了一個印着上棉一廠四個紅字的飯碗後，就收回了視線，知道等中午她回家的時候，會有一大碗炸的香脆的粢飯糕碎屑等着她，心滿意足的準備走。
“同志，給我四個粢飯糕，一碗豆漿。”
就在顏寧準備邁開步子走的時候，聽到一口操着普通話的說話聲，不由挪過去視線看。
是個穿着綠軍裝的年輕男人背影，顏寧咂咂嘴，長得個子好高嘛！
然後就不由想，她馬上也要穿上綠軍裝了，是不是也該好好開始說普通話才行？
“阿寧，知道你愛吃粢飯糕，給，我剛買的，還熱乎着呢，快趁熱吃吧！”
眼前突然遞過來油紙包着的一個粢飯糕，顏寧擡頭看到是馮文潛那張臉，臉上的笑立刻沒了，把頭一扭，就快步跑走了。
“阿寧，還在生我的氣啊，你等等我。”馮文潛一看，忙開始追。
剛剛的綠軍裝聽到聲音，循聲看了一眼，正好飲食店沒什麽人，炸粢飯糕的師傅笑着說：“現在小年輕們談個戀愛，打打鬧鬧的，也是沒個消停，同志在哪高就呢？”
顏寧跑出一段，看附近不會有什麽熟悉的人出現了，才“呼”的一下轉過身，對跟過來馮文潛說：“馮文潛，我早同你說過了，不要一張嘴就阿寧阿寧的叫我，我和你有那麽熟的嗎？”
馮文潛張張嘴，說：“阿…顏寧，你怎麽說起普通話啦？”
“我…”顏寧眉毛一豎，哼聲道：“不要你管，總之以後你不要再來煩我啦！”
這時，一個梳了烏亮亮兩根長長辮子在胸前的女孩，從一個弄堂口出來，正好看到顏寧，揮揮手招呼道：“阿寧，你來找我啦？”
顏寧轉身看是林雪梅，二話不說就跑了過去，挽住林雪梅的胳膊，笑嘻嘻的說：“阿姐，看到你太好啦，我的衣服幫我改好了吧？”
林雪梅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馮文潛，眨眨眼笑着問：“這又是追求我們顏寧小囡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