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覆水難收
第43章 覆水難收
淩晨一點,蔣樓奔跑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
剛才電話被挂斷,發出的綿長“嘟”聲似在耳畔被無限慢放,演變成一種尖銳的鳴響,以滅頂之勢襲來,要将他吞噬在這無邊的黑夜中。
用力按了下左耳根,壓制住那針刺般的鼓噪,蔣樓邊跑邊撥通張昭月的電話。
剛撥通就被接起,張昭月大約沒想到他還會給她打電話,語氣掩不住的驚喜:“是蔣樓嗎?”
蔣樓卻無心同她廢話:“黎棠在家裏嗎?”
“……在的,怎麽了?”
“快,快去看看他。”蔣樓喘着粗氣道,“他可能會做傻事。”
深夜的敘城陷入安眠,路上連車都打不到。
蔣樓一路狂奔到黎棠家門口,不管不顧地砰砰敲門,是家政阿姨來開的門。
被問到黎棠怎麽樣,阿姨一臉焦急:“門打不開,叫了開鎖師傅還沒到……”
三步并作兩步跑到樓上,就見黎棠的父親正拿着一把錘子砸鎖,而張昭月正探身趴在隔壁房間的窗戶口,打算爬到黎棠的房間。
看見蔣樓來了,張昭月急道:“怎麽辦,他把窗戶都鎖了。”
黎遠山看見蔣樓就惱火,加之不耐煩,把錘子一扔:“我看他就是想一個人靜一靜,這麽大個人了,碰到點事哪能這麽脆弱……”
蔣樓等不到他說完,一把将他推開,擡腳就去踹門。
實木門相當結實,鎖扣也極緊,兩腳沒踹開,蔣樓又用身體去撞,門被撞開的時候,連固定用的金屬合葉都松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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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遠山哪見過這樣暴力的陣仗,跟在後面叫罵:“這門很貴的,弄壞了你可賠不起!”
蔣樓恍若未聞,又去踹套間裏的衛生間門。
緊跟進來的張昭月拉住想要上前阻止的黎遠山,受不了地喊道:“你就沒發現黎棠不在屋裏嗎?”
黎遠山這才住口,環顧整個房間,确實沒看到黎棠。
此時阿姨急匆匆上樓,彙報道:“廚房少了把水果刀。”
這句話,無疑是一道驚雷劈下,在場的人具是一愣。
黎遠山這才急了:“快快快,把門——”
話音未落,蔣樓已攢起全身的力氣,狠狠一腳踢踹過去,“咣”的一聲,衛生間的門也被破開。
滿目鮮紅。
蔣樓幾乎是撲過去,雙膝着地,把歪靠在牆面的黎棠撈起來。
他雙目緊閉,面色是那樣蒼白,身體冷得像冰。
濃郁的血腥氣味,仿佛一劑引子,将從耳畔擴散到腦中的鳴響放大,再放大。蔣樓心痛難抑,渾身顫抖地跪在冷硬的瓷磚地面,任由血水浸透衣褲。
水果刀長而鋒利,門窗關閉,全部反鎖,甚至上了兩道鎖。
手腕被劃開的傷口那麽深,現在都還在汩汩地往外冒血,按都按不住。
他是根本不想活了。
而在意識消逝之前,黎棠察覺到自己被抱了起來。
那懷抱很溫暖,讓他忍不住靠過去。可是身體的颠簸讓他很想吐,他攥一把抱着他的人的衣襟,想讓他把自己放下來,卻被抱得更緊。
很快不再搖晃,随着車輛的行駛在平地上移動。黎棠聽見張昭月的嗚咽聲,心想她果然有一顆柔軟的慈悲心,只不過,一直以來被她憐憫着的,其實是我。
其實我是有一點可憐的吧。
難怪,連你都那麽心軟,來見我最後一面。
或許是我罪孽深重,你不允許我死得這樣簡單。
你太知道我畏懼什麽,所以斬斷了我的後路,讓我身敗名裂。
可是你不知道,我不願意公開,害怕讓人知道我們的關系,也是希望你今後的路平坦順遂,不再遍布荊棘。
溫熱的雨滴下來,落在臉上,黎棠很輕地擰眉。
好像遺漏了一個問題,敘城為什麽總是在下雨?
還有,是你告訴我,死亡後血液會很快凝固,變冷。
你不是說,嘗過血的味道就不會怕了,那為什麽會哭?為什麽要對我說對不起,是因為我快死了嗎?
可是,允許一切發生,也是你教我的啊。
我學會了,做到了,你怎麽反而不行了呢?
天亮前的最後幾個小時,尤為難熬。
蔣樓站在搶救室門前的走廊裏,看着來往奔忙的醫務人員和病患,有種處在混沌的世界之外,變成一個純粹的旁觀者的錯覺。
他看見一個男孩,和他的爸爸一起住在山腳下的小屋裏,他們貧窮卻快樂,每天撕掉一頁日歷,期待着每個嶄新的一天到來。
後來家裏來了一個更小的男孩,小男孩叫大男孩“哥哥”,全然信任地告訴他,他是循着爸爸給的地址來找媽媽。
大男孩問小男孩怎麽來的,小男孩笑着說,是保姆阿姨送我來的呀,坐飛機來的。
大男孩“哦”一聲。
他還沒有坐過飛機,只在書上看到過這種在天上飛的交通工具。他家也沒有保姆阿姨,平時爸爸不在家的時候,他都是自己泡面吃。
又問到爸爸怎麽沒一起來,小男孩撇着嘴,說爸爸太忙啦,讓我要媽媽就自己去找,不要煩他。
說起媽媽,大男孩與小男孩分享,我的媽媽剛剛回到家,現在出去買東西了。
小男孩由衷地為大男孩高興,兩人一起看故事書,上面有大男孩練字的痕跡,小男孩崇拜地說,哥哥你好厲害呀。
小男孩也會寫字,只是拿不穩筆,筆畫歪歪扭扭。他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告訴大男孩,我叫黎棠,黎明的黎,秋海棠的棠。
大男孩見過這種會在秋天盛開的花,它的葉片寬大,花瓣卻嬌嫩而精致,和小男孩一樣。
可是仔細看小男孩笑得眯成縫的眼睛,大男孩想,明明更像一只小狐貍。
不是童話書裏偷雞摸狗的壞狐貍,也不是封神榜裏禍國殃民的狐貍精。小男孩太漂亮了,讓大男孩忍不住想,如果真有這樣一個弟弟,那該多好啊。
後來,大男孩從小男孩口中得知,他們的媽媽竟有着一模一樣的名字。
小男孩對着從外面回來的女人大聲喊媽媽,女人逃離心切,轉身便走。小男孩哭着追上去,邊哭邊問,媽媽媽媽,你怎麽不要我啦。
大男孩也追了出去,因此親眼看見一輛大貨車為了躲避橫穿馬路的小男孩,猛踩下急剎。
車輪在地面摩擦出長長的黑印,貨箱裏滿載的鋼筋瞬間将駕駛室鑿穿。
開着那輛貨車的,是大男孩的爸爸。
是大男孩給他打電話,告訴他“媽媽回來了”,他才會在運輸途中調轉方向,急着趕回家。
再後來,大男孩長大了。
他孤身一人,嘗遍世間冷暖,一只耳朵失去聽力。
有過不知道水龍頭沒關,家裏被淹,書本都泡爛的經歷,也有過在嘈雜的人群中劇烈耳鳴,頭痛到睡不着的夜晚。
恨意在日複一日的折磨中日益累積。
機緣巧合,他重新見到了小男孩。
小男孩還是那樣天真善良,仿佛和他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
讓他心中仇恨的火種,被那刺眼的光明點燃。
他開始蓄意接近,處心積慮地招惹,誘引。
過往那麽多克服困境的經歷讓他變得傲慢自負,他以為一切盡在掌握,唾手可得。
卻忽略了感情的變幻莫測。
在他真假參半的“表演”中,對方固然被他吸引,失陷在他構築的美好夢境裏。
而他又何嘗沒有被好好對待,被那赤純的真心和溫柔四面八方地圍剿。
鳥入樊籠,作繭自縛。
等回過神來,已是覆水難收。
是他自作孽不可活。
天将亮未亮之時,搶救室那邊傳來消息,患者已脫離危險。
張昭月和黎遠山先進去,出來時面容疲憊,連吵架的興致都沒了。
蔣樓也想進去,被張昭月攔下,欲言又止道:“他讓你先回去。”
言外之意是,他不想見你。
蔣樓怔住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轉身。
張昭月追上幾步:“先去洗洗手,吃點東西吧。”
蔣樓低頭,才發現自己的手心手背,沾滿幹涸的血跡。
是黎棠的血。
有一個形容,叫做雙手沾滿鮮血的人。
蔣樓想,原來我才是那個罪惡之人。
這由熾熱變成凝冷的血,将永遠黏附在他手上,永遠無法洗淨。
兩天後,蔣樓在學校門口看見了上次月考的光榮榜。
他并不關心自己的名次,而是在密密麻麻的人名中,一眼找到了黎棠。
第七十五名,比起上次又有所提升。
怎麽會不知道,在其他方面,黎棠一直都很聰明。只有面對一個名叫蔣樓的混蛋時,才會變得盲目遲鈍,猶如被蒙住視聽,總是無條件選擇相信。
蔣樓就這樣看着黎棠的名字,好似目睹着黎棠愛着他的證明。
又過去幾天,蔣樓去到地下拳館,與上次輸給他,這次誓要一雪前恥的拳手對戰。
老張自是力勸他不要沖動,說那拳手上回沒受重傷,不像你,骨裂還沒痊愈。
連平時總是言語挑釁他的裴浩,也表示不贊同:“那家夥第一次輸給咱們俱樂部,還是輸給你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攢了一肚子火,就等在拳臺上把你打到跪地求饒,你還偏要送上門去,找死麽不是。”
可是蔣樓一定要上。
幾天功夫,他就面容枯敗,形如槁木,仿佛靈魂被抽空,變作一潭不再流動的死水。
他說:“如果這次沒死,就當是他挽留我。”
“我會為了他,好好活下去。”
比賽的勝負毫無懸念。
蔣樓鬥志全無,存心懲罰自己,在拳臺上只防守,并不攻擊。
後來連防衛都放棄,戴着拳擊手套的雙手垂在身側,一味地承受來自對手的拳打腳踢。
直到倒在拳臺上,無論怎樣努力,手臂撐起又彎折,也無法再站起來。
頭頂熾烈的燈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他無由地想到某個天寒地凍的夜晚,黎棠寫完作業鑽進他的被窩裏取暖,不知怎麽聊到“人在做天在看”,他對過往銜悲茹恨,冷笑着說:“老天沒長眼睛,他不會看的。”
黎棠卻認真地告訴他:“老天會看的。失去的東西,一定會以另一種形式還回來。”
當時對這個說法有多嗤之以鼻,此刻就有多希望它是被無數前人驗證過的真理。
蔣樓感覺到五髒六腑都被血水浸泡,到了要用心口的疼蓋過身體的痛,才能确定自己還活着的時刻。
他仰面躺在地上,睜大眼睛,透過拳館鋼筋水泥支撐的“屋頂”,看向天空。
呼吸似刀絞,是祈求的代價。
如果真的有蒼天和神明的話,能不能讓我回到過去?
能不能,把他還給我?
這次,好運不再眷顧蔣樓。
上次的骨裂傷還未愈合,他不僅未遵醫囑劇烈欲動,還上場打比賽,不被珍惜的骨頭終于徹底斷裂,紮破肺管,胸腔大量出血,幾乎危及生命。
在加護病房住了兩天,轉到普通病房,在病床上醒來時,裴浩正好來探望,還是那副輕蔑的笑:“恭喜你啊勇士,又幫人家增添一條把對手打進ICU的戰績。”
蔣樓不予理會,忍痛去夠床頭的手機。
裴浩看不下去,幫他拿到手機,解鎖,問他要看什麽。
蔣樓說:“短信。”
張昭月果然發來一條短信,說黎棠已經出院回到首都,并且接受了黎遠山送他出國念書的安排。
黎棠就這樣離開了敘城,沒有告別,沒有留下只字片語。
只帶着一身傷痕,和千瘡百孔的心。
将那條短信讀了三遍,蔣樓再度閉上眼睛。
一切終于塵埃落定。
六月仲夏,會考出成績的同時,蔣樓已經辦理好轉學手續。
去的是敘城下轄縣的高中,比不上敘城一中的教育資源,但在本地也算得上是不錯的高中,近兩年勢頭尤其猛烈,去年高考本科錄取的學生數僅次于敘城一中。
縣高要求住宿,暑假只放一個星期的假,入學的前一天,蔣樓才開始收拾行李。
中途接到霍熙辰的電話,說不能來為他踐行了,家裏那位不允許。
“家裏那位”指的自然是李子初。
李子初和黎棠交好,事發後對蔣樓頗有怨念,差點和周東澤一塊兒找蔣樓打架。
沒打成是因為蔣樓大病初愈,整個人孱弱得像是紙糊的,唯恐一拳下去把他打吐血,只好作罷。
連蘇沁晗都記恨他,說:“當初我瞎了眼才會追你。”
對于這些聲讨謾罵,蔣樓一概不做反駁,也不給反應。
聽到霍熙辰這樣說,他也只是“嗯”一聲,垂眼繼續收拾随行物品。
霍熙辰對他的前程表示憂慮:“聽說縣高的老師可狠了,學生可拼了,他們都不睡覺的,每天就知道學習。”
蔣樓說:“沒關系。”
他這種情況,能有學上已是萬幸。要不是他成績優異,人家還不見得願意收。
不鹹不淡聊了幾句,就互道再見,挂斷電話。
蔣樓的行李箱不大,只夠塞下幾件衣服,兩雙鞋。聽說縣中的宿舍是十人間,每個學生僅配一個儲物櫃,多兩件外套都塞不下。
但蔣樓還是騰出空,把挂在窗邊的兔子燈摘下,放進行李箱。
這樣小的一件物品,總有地方能夠容納。
說不定黎棠當初也是這麽想的,所以故意把它挂在最顯眼的地方,讓他每天都能看到。
如此便等同于在他心裏種下一枚種子。
接下來要做的,便是等待生根發芽。
收拾完,蔣樓推開門來到室外,遠處草木葳蕤,聲聲蟬鳴入耳,讓他想起黎棠曾在暖風熏人的季節裏撫着枝頭冒出的新芽,慨嘆說:“我來敘城的時候是初秋,現在才到春天,還沒見過敘城的盛夏呢。”
是啊,他們還沒有一起度過暑假,沒有一起在小賣部吃冰棒,沒有一起吹過不鏽鋼網罩的臺式電扇,沒有一起為惱人的蚊子徹夜難眠,數對方身上的蚊子包,也沒有一起去海邊,在身上曬出T恤的形狀。
蔣樓一直認為自己算得上少年老成,多年在社會上摸爬滾打的經歷,讓他提前有一種過分成熟的麻木心态,就像為生存勞碌奔波的人的世界裏沒有儀式感和浪漫,他一度認為自己對這些只會厭煩。
如今才發現,其實不然。
只要和黎棠在一起,哪怕是雞毛蒜皮的瑣事,他都會翹首以盼。
可是冬去春來,盛夏已至,那枚種子也已破土而出,長成參天大樹,埋下種子的人卻已不願期待,不再回眸。
從口袋裏摸出首飾盒,打開,玫瑰形狀的吊墜在晦暗的環境下,依然流光溢彩。
就像黎棠留給他的回憶,不算多,卻樁樁件件都生動鮮明,足以讓冰封的心解凍,在極夜的黑暗中亮起一簇星火。
手指撫過紅色的花瓣,蔣樓允許自己最後一次,留戀這方土地殘餘的安逸和溫暖。
然後轉身,一步一步,回到絕對的寂靜和孤獨裏。
走出人生中短暫的明媚盛夏,走入漫長的凜冽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