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是心疼我嗎
第18章 是心疼我嗎
由于淩晨才回到家,早上黎棠賴了半個小時床,才爬起來穿衣洗漱。
因此下樓的時間比平時晚了許多,握着扶手游魂似的往下走時,耳朵捕捉到父親黎遠山的聲音,黎棠還以為是在做夢。
“這次回來敘城是我拜托你,可其他都是你自己選的,別用看仇人的眼神看着我。”
黎遠山坐在沙發正中,張昭月坐在他旁邊的單人位,背對樓梯,黎棠無法看見她的表情。
“答應你的事我自然會做到,可是你憑什麽瞞着我?”張昭月嗓音幾分凄怆,“我以為他還住在他姑姑家裏,以為有人照顧他,怎麽會……怎麽會……”
黎遠山有些不耐煩:“我什麽時候瞞着你了,這些年我也沒調查過,怎麽會知道他……再說這麽大個人自己住有什麽稀奇,當年你不是留下一大筆錢嗎,足夠他生活了。總之我答應過你會幫他讀完書就一定會幫,你在這裏哭哭啼啼,萬一——”
似是有所察覺,黎遠山話說半截忽然扭頭,看見從樓上下來的黎棠先是一愣,繼而板着臉道:“這都幾點了,你還在家裏?”
黎棠沒應,快步走下樓梯,去廚房拿了阿姨準備好的早餐,就往門口去。
經過張昭月身旁時,他不受控制地看過去,可惜張昭月正低頭擦拭眼淚,并沒有看他哪怕一眼。
坐上車,打開早餐袋,油腥味瞬間鑽進鼻腔。黎棠低頭看了一會兒那白軟圓滾卻讓人毫無食欲的包子,把紙袋又合上了。
降下車窗,撲面而來的風也沒能吹散心中的疑惑和煩悶,黎棠甚至有種讓司機掉頭回家的沖動,他想當面問問家中的父母,你們口中的“他”是誰。
還有什麽叫“你自己選的”,難道将我生下,成為我的媽媽,也讓你感到後悔了嗎?
不想為難司機,到底沒有回去。
進到教室,正趕上英語早讀,英語老師在隔壁班,黎棠作為課代表站在講臺上監督。
他心情沉郁,眼睛睜開着,神思已經不在課本上,腦海裏一會兒是張昭月哭的樣子,一會兒是昨晚晦暗的光裏,那句“可是我從來不過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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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那句分明親昵,聽起來卻讓人覺得遙遠的“笨蛋”。
黎棠撐着下巴,腦袋忽前忽後地搖晃。
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好像所有人都是謎。
下課收英語作業,第四組少一份,檢查之後發現蔣樓沒交。
人也沒在教室裏。平時他雖愛遲到,但最多晨讀課不來,從不會缺課,眼下上午
第一節課預備鈴都打了,第四組最後一排靠窗的座位還空着。
黎棠去了一趟,問蔣樓的同桌:“他怎麽沒來?”
霍熙辰沒睡醒似的,問好幾遍才回神:“……我不知道啊。”
給蔣樓打電話一直打不通,二節課下的大課間,黎棠直接問到辦公室去。
“蔣樓沒來嗎?”劉老師正要找他發試卷,“這小子,又跑哪兒去了。”
嚴格來說周六算是補課範疇,平時也有學生周六不來學校,所以老師也沒放心上。
黎棠茫無頭緒地抱着一摞試卷回到教室,碰上迎面走來的周東澤。
主動接過試卷負責分發,周東澤對黎棠說:“別擔心,他沒事。”
面對黎棠疑惑的眼神,周東澤沒辦法似的嘆了口氣:“午休你等我一下,有話跟你說。”
整個上午,蔣樓都沒出現。
黎棠打算趁中午的時間去蔣樓家裏找,剛走到教室門口,被周東澤喊住了。
“如果沒記錯的話,今天是蔣樓父親的祭日。”教室外的走廊裏,周東澤說,“以往的這個時候,他都不會來上課。”
黎棠怔了一下:“……你怎麽知道?”
“我小學和他同班,十歲以前我家住在城西,和他家很近。”
“之前怎麽沒聽你說起?”
“我和他只是認識得久,但并不算熟悉,他也不缺我這一個朋友。”
這話聽來尋常,仔細琢磨,便能察覺其中的怪異。
黎棠想了想:“你和他有過節?”
“那倒沒有。”周東澤笑了笑,“只是我小時候有點怕他。”
黎棠再次愣住。
他用的形容是“怕”。
根據僅存的記憶,周東澤說,蔣樓的父親是為了救一個小孩而去世。
蔣父的職業是大車司機,常年往返于各個工地。十二年前的秋天,他開着滿載的貨車往家趕,快到家門口時碰上一個橫穿馬路的小孩,為了躲避小孩他急踩剎車,大車載重過重,慣性使得貨箱裏貨物往前滑,成噸的鋼筋把前方的駕駛艙鑿了個對穿。
人當場就沒了,屍體面目全非。那小孩倒是一點沒受傷,一溜煙跑到馬路對面,後來被他的媽媽抱走了。
這場禍事在當地引起不小的轟動,尤其是附近的居民,幾乎都知道這件事。
當時六歲的周東澤,就是這樣被父母以此教育,從此過馬路格外小心。
“後來我們上了小學,開學第一天,老師也拿這件事讓我們注意交通安全,還告訴我們,貨車司機的孩子就在我們班,也就是蔣樓。老師讓我們多關照他,不要欺負他,他不僅失去了父親,而且很早就沒了母親。”
“那是我在蔣樓父親去世後第一次見他,以前他還會跟我們一幫小孩一起玩,從那時候開始他就變了,變得沉默,甚至冷漠。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當年班級設有生物角,那邊養着同學們從家裏帶來的動植物,多數是綠植花草,也有昆蟲,金魚,小烏龜之類的動物,大家按照值日表輪流照顧。”
“那時候有同學從池塘裏撈了蝌蚪放在生物角養,正好學到課文《小蝌蚪找媽媽》,小孩子童言無忌,有個男生問蔣樓,小蝌蚪都知道找媽媽,你怎麽不找啊。那天輪到我和蔣樓值日,我去上了個廁所,回來就看見養小蝌蚪的玻璃缸不見了,問蔣樓去哪兒了,他說,它們找媽媽去了。”
“後來,是在教學樓旁的垃圾箱裏找到玻璃缸。而那些小蝌蚪,準确地說是小蝌蚪的屍體,出現在那個問蔣樓怎麽不找媽媽的男生的桌肚裏。”
聽到這裏,黎棠打了個寒噤,接着反問道:“那也不能證明是蔣樓做的,不是嗎?”
周東澤沒有回答,而是說:“我跟蔣樓同班到三年級,那年蔣樓和隔壁初中的學生打架,他一打四,把那幾個男生都打進了醫院,其中有一個胳膊折了,還一個門牙都掉了。”
黎棠知道這件事:“可是蔣樓的耳朵被他們打……打傷了。”
他不想用“聾”這個字,覺得是對蔣樓的侮辱。
周東澤面露訝異,似是沒想到黎棠知道這些。
“是這樣沒錯,可是你應該不知道事情的起因吧?”周東澤接着說,“後來學校調查這件事,那幾個初中生原本是想搶錢,結果蔣樓身上什麽值錢的都沒有,其中一個嘀咕了句‘這麽窮不會是孤兒吧’,蔣樓都已經要走了,突然把書包一丢,撲了上去。”
這個描述讓黎棠想起開學初自己被小混混堵在校門口,蔣樓也是這樣突然出現,一聲不吭地揮出一拳。
“那也是那幾個初中生的錯。”黎棠立場堅定,“欺負小學生,他們還有理了?”
周東澤搖頭:“不是要分誰對誰錯,我想說的是,蔣樓他就是這樣一個睚眦必報的人。後來我轉學去另外一所學校,初中還因為一些事情複讀了一年,沒想在高中校園再遇到他,幾年不見他又有變化,變得親切友善,身邊總圍着許多人……”
意識到偏題,稍作停頓,周東澤繼續道:“上次器材室被砸傷的兩個隔壁班男生,你還記得嗎?”
黎棠幾分懵然地點了點頭。他當然記得,那兩個男生以為蔣樓不在,給蔣樓取了個“聾哥”的外號。
“本來我也以為是意外,上個星期體育課,我在器材室碰到趙郁濤,也就是隔壁班體委,被砸骨折那個。”又是短暫的停頓,周東澤說,“他告訴我,那放鐵餅的置物架不是因為老化才掉下來,是有人提前拆了幾顆螺絲釘,導致架子本來就不穩,支撐杆一旦撤掉,就從牆面剝離,砸到他身上……所以他的父母才要求學校徹查。”
“那個器材室,平時也只有各個班的體委會去,而每個班的課程表都是公開的……”
說到這裏,周東澤看着黎棠,“那天,他其實在包廂外面吧?”
黎棠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蔣樓。
心中一驚,黎棠否認道:“不,不在,你不要亂猜。”
周東澤注視着他的眼睛,不是沒看到其中的躲閃。
有些洩氣地呼出一口氣,周東澤說:“我也不想惡意揣測他,只是實在擔心……至少我比你認識他的時間要長,至少這些年來,我沒有見過他主動去接近誰。
“任何行為都有出發點和動機,他的動機,你真的了解嗎?”
和周東澤聊太久,剩下的時間并不夠出校門。
黎棠返回教室,趴在課桌上睡了一會兒。他很少睡午覺,因此醒來後頭腦昏沉,整個下午都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唯有那句,“今天是蔣樓父親的祭日”,在腦海中反複回響。
難怪昨天蔣樓說,“可是我從來不過生日”。
父親死在他生日的第二天,這樣慘痛的經歷,足夠将一個七歲的孩子拽進深淵地獄。
晚自習前,黎棠向班主任請了假,踏着夜色離開學校,往蔣樓家裏去。
路上繼續打他電話,仍是無人接聽。
到地方時天已經黑透,隔着窗戶看見兔子燈散發着微弱光芒,屋裏則一片漆黑,敲門也無人應答。
做不到在這裏幹等,黎棠返回路邊,攔一輛出租車,循着印象指路,前往遍布廠房的郊區。
這地方黎棠只來過一次,下車後差點迷路,幸而記得福鑫化肥廠,才找到方向。
有過一面之緣的門衛大叔從窗戶裏喊他:“小夥子怎麽又來了?”
黎棠匆忙回了句“找人”,便朝着獸穴般的地下入口跑去。
門口的保安還是不讓進,黎棠摸出手機,按下三個數字,把屏幕亮給他看:“不讓我進,我就報警。”
那保安猶豫一會兒,到底放他進去了。
代價是扣留手機。
甫一進門,黎棠就被那山呼海嘯般的叫喊聲震得恍惚。
同樣是尖叫歡呼,卻與學校運動會的天差地別——這裏的人們歇斯底裏地發散着亢奮,狂躁,或者戾氣。在這裏,鮮血,汗液,甚至是呼吸的濁氣,都是令人更加愉悅的興奮劑。
不過黎棠顧不上新奇,他只是着急,想快點找到蔣樓。
拳臺上罩着八角鐵籠,自屋頂射下來的巨大光柱照得天地亮如白晝,裏面纏鬥着的兩個男人如同原始的野獸,揮出的每一拳都似要讓對方斃命。
确認蔣樓不在臺上,黎棠開始順着喧鬧的人群外圍繞着走,希望能找到後臺休息室之類的地方。
為營造氛圍,觀衆席并未亮燈,黎棠艱難地在人群中穿行,突然被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因禍得福,被脖子上挂着證件的工作人員扶了一把,黎棠立刻抓住他,高聲問:“你知道蔣樓嗎,蔣樓在哪裏?”
跟着工作人員進入後場,穿過九轉十八彎的陰暗走道,推開其中一扇門時,乍亮的燈光讓黎棠眯了眯眼睛。
看裝潢是一間休息室,牆邊豎着成排的儲物櫃,不知誰喝完的飲料瓶丢在地上,被路過的拳手一腳踩扁。
蔣樓坐在中間的椅子上,工作人員上前與他說了什麽,他便站了起來,轉頭看向門口,視線在黎棠身上逗留片刻,又收了回去。
一分鐘後,屋裏其他人員撤離,最後一個離開的人把門帶上,“哐”的一聲,世界驟然安靜。
立在門口的黎棠猶自躊躇着,便聽蔣樓問:“找我?”
黎棠點頭。
“那還不過來?”
黎棠便走了過去。
離得越近,越能看清蔣樓現在的情狀——應是從拳臺上下來不久,被汗水打濕的頭發淩亂,衣服也還沒來得及換,身上只披一件寬松的黑色浴袍,腰帶散在兩側,露在寬大袖口外的雙手都綁着繃帶,上面有不知蹭上去還是滲出來的血跡。
自下往上,從膝蓋,到腰腹,再到胸口……黎棠無心去欣賞這具身體漂亮的線條和肌理,只看到斑駁遍布的淤傷,觸目驚心到讓他一霎忘記呼吸。
連脖子以上都未能幸免。下颌的傷埋入頸窩的陰影,尚不算明顯,左眼上方眉骨處那似乎一碰就會血流如注的淤紫,還有嘴角已經凝固的暗紅血漬,無一不昭示着剛才的戰鬥有多麽激烈,比現在場上的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蔣樓本人似乎不以為意。
他有一雙瞳色極深的眼睛,總是不顯情緒,因此哪怕是切膚之痛,也能藏匿得無聲無息。
蔣樓扯開嘴角笑一下:“這裏很難進,你是怎麽混進來的?”
黎棠搖了搖頭,似是在說,也不算很難。
難的是體味此刻的心情。
自下午聽完周東澤的那番話,黎棠就在想,等見到蔣樓,或許該問他,你接近我是不是別有用心?
可當見到蔣樓,都忘了個幹淨。
只記得薄暮冥冥的山腳下,少年背對山巒,風将他的衣服鼓起,像畫上快要被殘陽吞沒的孤孑背影。
“如果不能每天都喂它,那就不要給它希望。”
“如果它明天又等在這裏,怎麽辦?還有後天,大後天……以後的每一天,它都會蹲守在這裏。”
直至此刻,才領悟那天蔣樓說的話是何意,也知道獨立強大如他,身上那矛盾的脆弱感是來自哪裏。
他和那只小狗一樣被抛棄,所以沒什麽可在乎,甚至可以随意宣洩痛苦,作踐自己。
因為他孤身一人,從來無人疼惜。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黎棠感到自己在被一股的強烈本能操控,以至他意識尚且迷蒙着,手卻已經擡了起來。
觸及眼角的傷口,指尖動作極輕,怕弄疼他。
即便如此,蔣樓還是眉心蹙起,連帶嘆息:“怎麽又哭了。”
他張開手臂,輕輕一攏,将黎棠帶入懷裏。
“是害怕嗎?”蔣樓身體微躬,伏在黎棠耳邊問。
黎棠緩慢地搖頭。
“那是怎麽了?”
聲音也很輕,似誘哄般,輕易讓人聽出缱绻柔情。
蔣樓又問:“是心疼我嗎?”
無端的,黎棠想到蘇沁晗說,蔣樓總是等着別人來撞他這堵南牆。
此刻竟然感同身受。黎棠想,無論是誰,就算察覺到危險,也無力掙脫這溫柔的陷阱。
于是黎棠點了點頭,臉埋低,深嗅他身上的摻雜血腥味的苦寒氣息,垂在身側手擡起,攥緊他腰際浸汗微濕的布料。
任是南牆,也只好撞上去。
誰讓他那麽脆弱,那麽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