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出去出去我們家沒婦人生産!”
城靖侯府外人群簇擁,七嘴八舌的。
那穩婆幾次進去了又被人轟出來,百姓們唏噓搖頭。
都知道侯府少夫人王氏懷胎十月,生産在即。
眼下卻攔着穩婆不讓進,這到底是在唱哪出?
“侯夫人一向不滿意這個兒媳婦,老侯爺小侯爺都不在家,我看這少夫人這次難逃一劫。”
“可不是嘛!這以前還得看陳南王府的臉色,現下整個王府滿門死罪,少夫人沒了靠山可有得罪受咯。”
“好歹懷的是她親孫子,這侯夫人可真下得了手。”
“到底誰的還不知道呢!去年卓家大爺剛回京,王氏趕回娘家與老相好私會,還把女兒帶上打幌子,真不要臉!兩個人出來那眉來眼去依依惜別的樣兒,嘶——真敗壞風俗。這卓家大爺快三十了,至今未娶不都是為了她嗎?你說這孩子是不是小侯爺的那可說不準。”
忽而天色驟變,烏雲密布,一道閃電劃破天際,雷聲震蕩整個皇城,破天大雨傾盆而瀉。
侯府後院某處院落,院門外躲着一群婆子偷看,心裏焦急恐慌。
雷雨聲與院內的慘叫聲交織,不時還有兩個婆子丫鬟托着血淋淋的屍體出來。
凄慘的叫聲和刺耳的厲罵回蕩在廊上……
屋內床榻上,王婉兒面色慘白,淚汗模糊,氣息紊亂。
一旁坐着位中年婦人,手裏端着藥碗,也是急喘着氣。
“你再折騰啊!整個王府人都死光了,卓昱也快大難臨頭了,侯爺和鈞兒都不在家,今兒啊誰也救不了你!你吼破天也無用!”
王婉兒撐了一口氣,咬唇嘶啞道:“這是你的孫兒啊!”
“誰的孫兒?你生下茹丫頭後這肚子幾年沒動靜了,怎就這麽巧在卓家那個回來時又懷上?自己不幹淨惹一身騷,敗壞我侯府的門風,僅這一碗紅花也算便宜你了!你一出生就克死親爹娘害死三萬大軍,如今陳南王府的人也盡數身亡,要是再留着你……只怕我城靖侯府也難在劫難逃!”
說完婦人一手掐着王婉兒的兩腮,一手端着藥碗直接往她嘴裏灌,倒完摔碗哼聲而去。
王婉兒已經無力掙紮,下腹的劇痛越來越難忍,痛到全身麻木意識模糊。
屋內充斥着濃濃的血腥味,聽不到屋外的風雨,一陣陣耳鳴聲穿透耳膜沖擊腦海。
她慢慢将指尖下移,觸碰下腹的鼓囊,眼角淚水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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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婉兒是陳南王府的養女。
五歲進王府,雖然不是親生,但養父母可憐她出生就沒了爹娘,對她視如己出格外關愛。
十五歲正與青梅竹馬的少年将軍議親時,殺出一個袁鈞來,而後錯入侯門。
丈夫是城靖侯嫡次子,南征北戰多年。
一次閩南大戰勝歸來,春日狩獵會上遇見了王婉兒,袁鈞即刻請求陛下賜婚。
嫁進侯府不情不願,但王婉兒初識丈夫,覺得他是個坦坦蕩蕩的正人君子。
袁鈞是知道她有心儀之人的。
新婚之夜并不強迫她,分褥合衣而睡,中間隔了一個人的距離。
在婆婆刁難她時,袁鈞總會站在王婉兒這邊。
見婉兒肚子長時間沒消息,侯夫人給兒子送了三四個小妾過來。
袁鈞連臉也不見,夜裏還是睡在婉兒房裏。
他對她的好,似乎從不要求回報什麽。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年。
一次清明袁鈞陪她南下拜祭父母,路中遇搶匪。
袁鈞為保護婉兒挨了一刀。
王婉兒心腸子軟,心中頓時愧疚不已,從此放下心重結締,做了名副其實的城靖侯府二夫人。
對他王婉兒一直有種歉意,他對她無限度的容忍深感震撼,把她的養父母也當做親生父母孝順恭敬,甚至對卓家卓昱也一樣扶持。
她心中感到一種不真實,可每當面對溫柔體貼的丈夫,這種懷疑又瞬間消失。
直到一次無意偷聽,她的擔憂接連印證。
一次王婉兒抱着兩個月大的女兒來書房,順便送些點心,門外聽見袁鈞與神秘人的談話。
那神秘人是敵國密探,袁鈞與他謀和殺卓昱一事。
就在幾天前袁鈞深感悲痛來告知她卓昱被俘一事,怕婉兒傷心還來安慰。
如今卻與敵國暗中勾結,商量殺害朝廷大将。
沉默冷靜片刻,正當她想離開時,懷中的女兒哭起來。
面對婉兒的質問,袁鈞剛開始只說自己一時糊塗鬼迷心竅,軟磨硬泡求得了婉兒原諒。
幾年後卓昱回京,夫妻兩人關系逐漸惡化。
婆母說她做了不軌之事,辱沒侯府家風。
她的确是被迫嫁進來的,對袁鈞只有歉意和妻子的本分。
十年如一日不辭辛勞操持侯府家業,問心無愧,從未做過半分逾矩之事。
不過是一次帶女兒回娘家,恰巧碰上卓昱也在王府,兩人出來門口道別。
袁鈞回來陰沉着臉,不知從何處聽來的謠言,說她和卓昱二人王府私會,當夜袁鈞第一次動手打了王婉兒。
而後王婉兒日日經受袁鈞精神和身體上的摧殘折辱,尤其是喝得爛醉來羞辱婉兒,一頓家暴後竟還強迫她行夫妻之事。
卓昱脫困雖然疑點重重,但他絞殺數十名敵軍大将,将西威軍馬打出國土,收回失地,這也是功不可沒的。
袁鈞多次在朝堂上參奏卓昱失敗,回家後陰陽怪氣給婉兒臉色瞧,再後聽聞他們二人王府私會的傳言回家對婉兒大打出手。
雖然只是個養女,但陳南王夫婦待婉兒如親生,重話都沒曾說過一句。
侍女看不過主子受這般欺辱,回王府搬救兵,沒想到帶回陳南王府查封的消息,王府上至王爺王妃世子郡主,下至仆人小厮全都下了獄。
而後接連發生禍亂宮變,新帝登基後,陳南王府一族淩遲抄斬,袁鈞皆參與其中,陳南王飲下的那杯鸩酒就是他親手遞上的。
王婉兒接受不了一連串的打擊,暈倒後郎中診脈已有了身孕。
袁鈞收起暴戾,悉心周到的親自伺候婉兒的湯藥。
這一轉變讓婉兒惶恐不安,自己同床共枕十年的丈夫到底是人還是惡魔?
這一年裏她日夜難眠,夢裏是養父養母弟弟妹妹們慘死的畫面,睜開眼身邊躺着的是一副人面獸心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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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府側門。
“舅舅——”
兩只稚嫩的小肉拳頭用力捶打着大門,暴雨聲幾乎掩蓋了小姑娘聲嘶力竭的呼喊。
待門一開,袁雅茹還沒等小厮反應過來,一溜煙兒跑了進去。
方才眼見祖母逼母親喝藥,祖父和父親都不在,侯府上上下下無人敢插手。
眼下京城中能救母親的只有卓昱了。
她在府裏四處奔走呼喊,只聽咔吱一扇門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沖了出來。
“怎麽了茹兒?你為何淋成這樣?”
卓昱一身黑袍,蓬亂的發絲,泛青的胡茬,整個人看起來十分憔悴。
宮變後他先是經歷嚴刑拷打,後被擡回卓府軟禁,一連病了好幾月。
在房裏聽到袁雅茹喊舅舅的聲音,立馬從床上竄起來。
小姑娘一身濕漉漉挂着雨簾,拉着卓昱往外走哭喊道:“快去救我娘,晚了就來不及了。”
他還在軟禁期間,剛出府門一排兵士攔住了他的去路。
領頭的勸他回去,話還沒說完就被卓昱一把拽下馬,頃刻間消失在雨幕中。
那年婉兒嫁入城靖侯府,卓昱立馬收拾行裝趕往西邊戰場,立下誓言此生絕不娶妻。
卓父無奈只好将議親的大臣拒之門外,躲過了京中的議親,沒想到戰場上卻被敵國公主擄去做驸馬。
面對敵國公主的軟硬兼施,他皆置之不理,在敵營中苦熬了五年才得以獲救。
臨走時他竊取了西威國軍事布防地圖,出來後帶兵将西威軍隊打得一敗塗地,将多年的失地盡數收回。
班師回朝後原是要晉封嘉獎的,這時袁鈞發出質疑。
為何他能在敵營關押五年安然無事?最後還能拿到西威國的軍事布防全身而退。
問卓昱是如何從敵營逃脫?是否有人相助時,他遲疑了。
頓時朝中人雲亦雲,他也被挂了閑職。
當初送婉兒出嫁後,第二日卓昱就離京西行。
轉眼十年過去,再相見時她已為人母,沒了少時的嬌俏靈動,手牽着六歲的女兒,舉手投足盡顯溫婉端莊。
四目相對無言,沉默許久婉兒輕輕道了聲兄長,還引着女兒喊舅舅。
後來聽說婉兒被打,正要去侯府讨公道,卓母好言相勸道出其中緣由。
他忍着心中怒火,怕再給婉兒招來閑言碎語惹來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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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婉兒雙眸緊閉倒在榻前,氣息薄弱,身體漸漸沒了知覺。
她知道此生的路就到這裏了,年少時的過往在腦海中浮現,王府屋檐下的初見、樹下練武的少年郎、書院結伴進學的時光……
婉兒——
一個久違的聲音傳入耳,以為是幻聽,直到那聲音越來越近。
睜開眼那夢中的容顏從灰暗中闖進來,積攢良久的淚水劃過雙頰。
卓昱在來時的路上有着千萬種可怕的設想,當進屋看見血泊中面色慘白的婉兒,知道一切都晚了。
“婉兒,我帶你回家。”
他抱起婉兒穿過一條條回廊,路過兩三竊竊私語的仆婦。
到如今他們又何須在意他人的眼光?
卓昱後悔了,早在婉兒當初與侯府的婚事定下那一刻就後悔了,在那之前他甚至看不透自己的真心,等到失去婉兒才覺心痛。
王婉兒也後悔了,年少時的任性,也低估自己在卓昱心裏的位置。
成親頭一晚,卓昱醉酒後來到婉兒房前立誓:
此生只娶王婉兒一人為妻。
婉兒不肯開門,只當他酒後胡言,冷冷道:“兄長喝醉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十年了,他說絕不娶妻他真的做到了。
十年了,她也就在這一刻感到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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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昭十七年初春,陳南王府逐夢軒。
夜已過半,屋裏還亮着暗黃的燈光,炭盆還冒着幾分熱氣,王婉兒荷包繡到一半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支零破碎的畫面在夢中一遍又一遍上演。
啊——
手中的繡花針刺破指尖,一滴朱紅頃刻冒出。
她下意識吸吮傷口,腦子還一片茫然。
不是已經死了嗎?為何她還能感覺到疼痛?
再看到一旁銅鏡裏的面孔,那是十幾年前的模樣啊。
正在發愣時畫樓聽着叫聲披上外衣趕過來,關切問道:“姑娘,怎麽了?”
回想剛剛畫樓在侯府被一群老婆子打倒在地,她也被按在床榻上眼睜睜看着畫樓停止掙紮。
眼中淚光泛起,撲在畫樓懷裏痛哭。
“姑娘是不是做噩夢了?我看您是太累了,要不這香囊先別繡了吧。”
畫樓是婉兒進王府時就一直伺候在身邊的,比婉兒年長六歲行事穩重,如今嫁了人依然留在王府伺候。
“早幾日就讓你繡,明日的比賽就是最後一場了,我看你拿什麽給卓公子做賀禮……”
聽着畫樓的話語,婉兒又看了看手中月白色的香囊。
那是卓昱第四次蹴鞠奪冠後她送的賀禮。
畫樓勸婉兒別繡了,可她堅持要繡完,一杯熱茶下肚開始挑針引線。
上一世的記憶若隐若現,至今仍能感到心刺痛,為了不再讓悲劇重演,這一次無論如何她也不會再靠近袁鈞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