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家
第8章 家
池洲在墓園外的長椅上坐了很久,決定回一趟自己和向諺的家。
那是他們去年一起買的公寓,不算大的二層複式,距離池洲上班的公司很近,步行只需要十分鐘,從墓園過去卻要整整兩個小時。
出租車從紅綠燈下疾馳而過,池洲把車窗開得很大,冷風呼呼地刮在臉上,吹得他頭腦發脹。
直到下了車,池洲才想起自己除了手機什麽也沒帶,但公寓的門是指紋鎖,不需要鑰匙。
他把手指貼在感應器上,将近一個月沒有轉動過的鎖舌發出沉悶的聲音。
“歡迎回家。”
機械的電子提示音在空蕩的走廊裏回蕩,池洲站在玄關,看到了放在鞋櫃上的插着玫瑰的花瓶。
玫瑰已經枯萎,分辨不出原來的顏色,散發着幹花特有的味道,池洲碰了一下,幹枯的花束發出簌簌的聲音。
那天早晨去上班以前,向諺還在問他要不要買一束新的回來。
“都行,你挑吧。”池洲記得自己這樣回答。
向諺笑着應下,又和他商量晚上去看樂隊演出前要吃什麽。
吃了西餐,不太好吃,向諺說下次不去了。
下次。
廚房的地上放着還沒開封的咖啡豆,一起旅游時随手買的、被向諺嫌棄“好醜”的冰箱貼下壓着下次去超市采購的清單。
池洲揭下那張清單,指尖滑過黑色的墨痕,摩挲着上面不屬于自己的字跡。
速凍水餃、牛排、套……向諺把清單列得詳細,因為他總是記不住家裏缺了什麽,每次到了超市才抱着手機翻過去的聊天記錄。
池洲将那張清單塞進口袋,和平安符放在一起,打開了冰箱。
冰箱裏凍着半瓶桂花蜜,是剛開春那個月向諺心血來潮給自己調酒時買的,放了幾個月,早過了保質期。
池洲摸着桂花蜜冰涼的瓶子,在手心裏轉了一圈,又将它放了回去。
他走出廚房,橫在客廳和廚房之間的水吧臺上放着一臺咖啡機,立在咖啡機後的軟木板上釘滿了照片。
有他們畢業旅行去鹽湖的照片,向諺站在倒映着天空的澄澈湖水中,在喧嚣潮濕的風裏對他說“我愛你”,也有在露營地裏,向諺坐在絢爛的篝火旁,低頭為他剝地瓜的照片。
照片上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模糊了向諺的輪廓,像極了池洲每天醒來睡眼惺忪時看到的樣子。
“我做好早飯了,起來吃吧。”
不用出差的時候,向諺每天早晨都會在這裏做好咖啡,把池洲從溫暖的被窩裏拽出來一起吃早飯。
池洲想不明白,為什麽兩個人一起熬夜加班、一起厮混放縱,向諺總是最先起床的那一個。
*
秋季的餘晖透過窗戶落了進來,水吧被陽光照得很溫馨,池洲摘下向諺捧着鮮花的畢業照,仔細擦去浮在向諺臉上的塵埃。
他帶着那張照片踏上通向二樓的臺階,二層的複式空間有限,向諺把書房放在二樓,和卧室正對着,美其名曰“忙完能直接睡覺”。
池洲最開始也享受到了這份便捷,在書房合上電腦,走幾步就能倒進柔軟的被窩。
但沒過多久,他發現這更方便向諺欺負自己。
“好累。”
向諺倒在辦公椅上,哄騙心軟想安慰他的池洲過來,抱到懷裏索吻,再從書房轉移到卧室。
第二天池洲扶着腰爬下床,暗下決心不再上當,可每每看到向諺眉眼間的疲憊,他都忍不住心軟。
後來他們不在執着于身體上的深入,午夜荒誕的瘋狂變成裹在被子裏接吻,在夜深人靜時相擁而眠。
向諺的手很燙,池洲摸着被他按過的地方,視線落在書房的辦公椅上,又想起向諺在這裏加班忙碌的樣子。
剛剛升上大四那年,向諺和父母坦白了戀情,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反對。
那時他的公司正在起步階段,父親一氣之下收回了啓動資金,毫不猶豫地斬斷與向諺之間的一切聯系。
同性戀、喜歡男人,在向諺父母的眼裏是恥辱的、大逆不道的罪行。
向諺什麽都好,唯獨喜歡池洲這點不好。
池洲還記得那天晚上在向諺臉上看見的神情,他聽到開門聲回過頭的那一瞬間,臉上還帶着沒來得及藏起來的落寞。
“怎麽了?”
池洲想安慰他,向諺把頭埋進他的懷裏,什麽都沒說。
不管是徒然撤走的資金,還是後來不歡而散的通話,向諺從來都沒和池洲提起父母的态度,整日埋頭工作,偶爾抱怨刁難自己的甲方。
實習期的工作不算辛苦,池洲有時下班回來還要陪向諺做項目書。
熬了三年,向諺的公司終于走上正軌,在業內做得風生水起,也說服了父母,帶池洲回家一起吃了頓飯。
席間向諺的父母很少說話,在他們準備離開時才像是突然想起來一般詢問他們對未來有什麽打算。
回家後向諺和他道歉,池洲覺得無所謂,畢竟兩個人都這樣過了三年。
“來日方長嘛。”
池洲立下約定的時候只想和向諺考上同一個大學,沒有想過八年後自己會和向諺擁有一個只屬于他們的家。
*
天色昏暗,書房的燈亮了起來。
書房半開放的衣櫃裏挂着向諺的西裝,是他今年二十七歲生日前池洲悄悄找裁縫定做的,才穿過一次,出席了一場很重要的活動。
那天向諺的胸前別了一個銀質的領帶夾,是情人節的禮物,買了一對,只是池洲不常戴,一直放在書房的抽屜裏。
池洲坐在辦公椅上,打開手邊的抽屜,沒有找到自己的領帶夾,卻看到了一個戒指盒。
上一次打開抽屜的時候還沒有這個。
心跳的聲音砰砰砸在鼓膜上,池洲不敢打開,裝作沒有看見,拿起了放在旁邊的筆記本。
這個筆記本是向諺高三時用的,每次搬家都舍不得丢,一直保存到現在,皮質的外殼已經開始脫落,泛黃的紙張微微起了褶皺。
池洲偶爾看見向諺在上面記着什麽,從來沒有翻過,筆記本裏似乎夾着什麽,合攏的本子鼓起了一塊。
他打開變了色的磁扣,翻到鼓起的那一頁,20歲去看演出贈送的手環靜靜地躺在兩張紙中間。
上個月的演出也有,池洲不知道丢在哪裏,或許随手放在某個角落裏,現在已經和向諺的車一起送進報廢廠了。
池洲将手環壓在扉頁,繼續往後翻着。
向諺很少用這個筆記本,只記了一些瑣碎的事情,學校的、家裏的,都算不上很重要。
略過中間長達幾十頁的空白,看到最後幾頁時,池洲的手忽然頓住了。
【和池洲告白】
完成。
【和池洲考上同一所大學】
完成。
……
【和池洲一起去森林公園露營】
完成。
【和池洲一起去海邊看日出】
完成。
【給池洲一起去鹽湖】
完成。
……
【和池洲同居】
進行中。
【給池洲做飯】
進行中。
【每天給池洲一個親親】
進行中。
【27歲之前帶池洲回家見爸媽】
……
【和池洲一起變老】
紙上的字跡從青澀到成熟,逐漸和貼在冰箱門上的那張清單重合,向諺在破舊的筆記本裏寫滿了池洲的名字。
他還在苦惱父母沒有那麽喜歡他的愛人,思慮自己該做些什麽才能讓他們徹底接納,又在計劃着下一次休假要去哪裏玩。
也許向諺幻想過無數,但往後的每一個計劃和願望,他都無法實現。
不會再有人帶着池洲去海邊兜風、看清晨的日出,陪他在深夜加班,在疲憊的深夜抱着他一同入睡,也不會有人推着購物車走在他的身邊,漫不經心地拿下他喜歡的薯片。
向諺不會和池洲一起變老,他會永遠年輕,永遠二十七歲。
滾燙的淚水滴在手背上,濺開的水珠落在紙上,暈開了陳年的墨痕,池洲慌亂地抹掉落在紙上的眼淚,被浸濕的那一頁紙透出背面的字跡。
在筆記本的最後,寫着一行小字——
1.14 瑞士 求婚
向諺遺留的戒指盒依舊安靜地躲在抽屜的角落裏,池洲抱着向諺的筆記本,淚水不受控制地湧出,再一次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