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似乎是因為剛剛從戰場上下來, 所以溫承松整個人都灰頭土臉的,身上的軍裝不破,但卻也是皺皺巴巴, 沾滿了鮮血和泥巴的印子。
在北平大學的時候, 溫承松曾經還一度以出衆的外表讓不少女學生對他芳心暗許。
可此時的他的一張臉卻曬得黢黑, 原本打理的很好看的二八分的發型也變成了短短的寸頭, 左眼的眉骨處還留着一道淺淺的疤痕。
溫承松呲着一口大白牙笑意盈盈的,仿佛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一般, 甚至還有心思調侃他身旁一直嘆氣的同伴,“你這不行啊, 這點兒小傷就開始不停的哀嚎了,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因為他們身上的傷都沒有特別的嚴重。
畢竟在這個戰場上,随時随地都有人會死亡,只要是不危及到生命的傷勢, 都算不得是重傷。
被溫承松調侃的人不再是和他始終形影不離的樂傾川,而是另外一個看起來格外年輕的小夥。
聽到溫承松的話,那名小夥撇着嘴巴憤憤不平,“營長, 哪有你這麽說話的?我當然是個男人了!”
溫承松呲牙咧嘴, “是個男人就別在那嚎!哭哭啼啼的是像什麽樣子?!”
但就在他話音落下的一瞬間,一雙潔白的手探上了他受傷的右腿,緊接着溫承松就發出了一陣殺豬般的嚎叫, “嗷嗷嗷!!!疼疼疼!你輕一點!!!”
但是他的腿,不是豬蹄子啊喂!!
從未見過打臉來的如此之快。
躺在他旁邊的小夥忍俊不禁, 直接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咳了兩聲,微微清了清嗓子, 學着剛才溫承松說話的語調,“是個男人就別在那兒嚎,哭哭啼啼的像什麽樣子?”
溫承松頃刻間咬緊了牙關,但卻還是有抑制不住的痛呼聲,從他的齒縫裏面傳出來。
而且眼淚這種東西根本不受控制,雖然他已經十分努力的大睜着眼睛,不想讓自己的眼眶變得濕潤,可那生理性的淚水還是不斷的湧了出來。
Advertisement
畢竟真的實在是太疼了。
溫承松從未這般丢人過,更何況還是在自己剛剛調侃了的下屬面前。
他将腦袋轉到一邊,只留下一個黑漆漆的後腦勺給自己的下屬,一葉障目般的,想要将如此丢人的事情給糊弄過去。
但奈何他的下屬絲毫沒有體會到他這顆羞恥的心,反而依舊喋喋不休。
“哭了嗎?是吧……?”小夥子擠眉弄眼,那雙眼睛裏面閃爍着晶亮亮的光芒,還刻意拖長了尾音,“營長?”
溫承松:“……”
他就多餘說那個話!
溫承松咬了咬牙,氣急敗壞的的瞪了一眼自己的下屬,“再說一句,等回去了,信不信我罰你寫大字?!”
紅黨組織內部識字的人并不多,讓他們帶兵打仗,上陣殺敵,一個沖的比一個勇,可一旦讓他們圍在一起讀書識字的時候,那跑的是一個比一個快。
溫承松的這話成功的抓住了小夥子的命門,他瞬間就禁了身,帶着些許調侃的笑容變成了讨好的笑,“旅長,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閉嘴,我再也不說了。”
讓他去寫字,那簡直比殺了他,還要讓他感到難受。
有這功夫,還不如多殺幾個東瀛人呢。
身旁的人閉上了嘴,腿上的疼痛不斷的順着經脈密密麻麻的爬上頭皮,溫承松迫切的需要做一件事情來轉移注意力,讓他沒有那麽的痛苦,于是便側眸看向了給自己處理傷口的護士。
溫承松傷的是右腿,但并不是被子彈打中的,而是被爆炸的榴彈給波及到了。
右腿大腿以下的所有的皮膚全部都是一片鮮血淋漓,甚至還有一些因為火藥的威力太猛而被灼燒碳化成了黑色,一碰就要往下掉渣。
為了防止感染,也為了能夠更好的上藥,傅雲禾需要将溫承松右腿上面,殘存着的褲子的布料都給扯下來。
在極度的高溫下,這些布料早已經被灼燒融化,有的甚至都已經和皮膚粘在了一起,每取下一塊布料,都會帶着一絲血肉下來。
醫院裏面缺少藥品,麻醉劑,抗生素一類的東西更是少之又少。
傅雲禾曾經在治腳的時候,從老大夫那裏學到了一種可以減緩痛苦的中藥,一副藥才熬上滿滿一大鍋,就給傷勢不是特別重的傷員們每人灌上一碗。
但這個藥材減緩疼痛的程度畢竟有限,溫承松還是疼的渾身冷汗直冒,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筋脈都繃緊了起來。
“護士,”溫承松盯着傅雲禾,因為傅雲禾戴着口罩,所以溫承松并沒有認出她來,而是當做一個陌生的護士,随意的聊着天,“你們這裏每天都有多少傷患送過來啊?”
傅雲禾手上的動作微微停了停。
她原本是并沒有打算和溫承松說話的。
她的兄長曾經供出了隐藏在北平大學裏面那名紅黨的躲藏地,随後,又為東瀛人做事的事情她也是清楚的。
她不明白為什麽兄長教她讀書識字,教她什麽是家國,什麽是民族,讓她認識到自己的力量,而兄長卻做了和他所說的完全相反的事情。
但她知道兄長的本心一定不壞,或許他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她相信教會她找到自己人生價值的兄長,定不是一個貪生怕死,奴顏谄媚的小人。
可她也明白,憑借她一個人是沒有辦法把這些事情說清楚的,那些人對兄長無比的痛恨,恨不得兄長立馬就去死掉。
而這些人當中,更是以兄長曾經對得意的弟子溫承松為之最。
她只想要當一個小護士,安安靜靜的做着自己的事,可溫承松卻偏偏要和她搭話。
這個人真是讨厭極了。
傅雲禾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加快了手下的動作。
“嘶——”溫承松疼的倒吸了一口冷氣,不明白為什麽傅雲禾的動作突然變得粗暴了起來,“這位護士姑娘,我似乎應該沒有得罪過你吧?”
說着這話,溫承松仔細的打量着傅雲禾,想要看看對方究竟是不是自己曾經見過的人。
可看着看着,溫承松就察覺出一絲不對勁來了,這位護士姑娘的眉眼,似乎是格外的熟悉啊。
溫承松下意識的問了一聲,“我們之前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噗嗤,”面對一個如此像搭讪的問題,躺在溫承松旁邊的小夥子不由自主的笑出了聲來,“旅長,方槿同志可還在部隊裏面等着你安全回去呢,這樣原則性的錯誤,你可千萬不能犯啊。”
方槿和溫承松互相有好感,兩個人之間也總是擦出一些暧昧的氣氛來,旅隊裏面絕大部分的同志都知道他倆是一對。
只不過因為敵寇未消,國家尚難,所以二人都将這種情感壓在心底,未曾直接表達出來。
“胡說八道什麽呢你?!”溫承松揮着拳頭就砸了過去,無比堅定的開口道,“十篇大字你是別想跑了!”
“嗷——”
伴随着一聲痛苦的嚎叫,那名小夥子徹底的閉上了嘴巴。
他錯了,早知道自家旅長是如此記仇的人,他就應該當個啞巴!
看着兩個人的互動,傅雲禾有些無奈的嘆了一口氣,随後摘下了自己臉上的口罩,“是我,傅雲禾,當年傅府一別,倒是有許久未曾見過了。”
傅雲禾依舊記得那一日,即使幾年過去,但那一日的場景卻始終歷歷在目。
那一日早上出門的兄長還是高高興興,意氣風發,穿着一身簡單的長衫,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鏡,手中拿着書本,要去北平大學教國文。
可回來的他,卻是滿身傷痕累累。
眼睛碎了,衣服破了,手裏的國文書本上沾了血。
他那樣狼狽不堪的走回來,身後跟着許多他曾經帶回傅府過的學生們。
那往日裏無比崇拜他的學生,一個個卻都變得面目猙獰,滿腔憤恨,每個人的拳腳都或多或少的落在了兄長的身上,他們恨不得就那樣打死兄長。
傅雲禾那是像往常一樣的等在門口,等着兄長給她帶城南的栗子糕,可她未曾等到心心念念的搞點,等來的除了狼狽不堪的兄長,還有種種不絕于耳的咒罵。
溫承松當時的那雙眼睛紅得像是要吃人一樣,裏面的怒火和恨意宛若滔天巨浪,都快要将傅雲禾給吓傻。
那天過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溫承松都成了她的噩夢。
時隔多年,兩人再次相見,卻竟是在這破破爛爛的臨時搭建的醫院裏。
溫承松頓時有些怔住,那雙眼睛裏面充滿了不可思議。
他記憶裏的傅雲禾,是一個十分膽小怯懦的,裹着小腳的舊式女子。
一直都是怯生生的模樣,就連和外男說句話都不敢。
可此時……卻出現在這,随時都有可能喪命的戰場上。
溫承松感覺自己的世界好像出現了一些崩塌。
畢竟,她可是傅青隐的親妹妹呀!
那個叛徒的親妹妹!
溫承松頓時有些不自在,嘴唇顫抖了半天,才終于吐露出一句話來,“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傅雲禾手下的動作沒停,只是擡起頭來,歪着腦袋露出了一抹疑惑的神色來,“你看不到嗎?”
“我來這裏自然是做護士啊。”
“不是,”溫承松搖了搖頭,“我的意思是,你好端端的大小姐不當,為什麽……要跑到這麽危險的地方來?”
傅雲禾取下溫承松腿上最後一塊碎布,抓着一把藥粉撒了上去,随後擡頭直勾勾的望進溫承松的眼底,一字一頓的開口道,“你為什麽而來,我就為什麽而來。”
溫承松驚訝不已,完全沒想到傅雲禾會說出如此的一番話,他遲疑了一瞬,“那……你家裏人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了,”傅雲禾給他的傷口上上好了藥,用紗布細細的裹着,“我給家裏留了信,偷偷跑出來的。”
溫承松仿佛是松了一口氣一般的點點頭。
是了,那人恨不得自己從未出生在夏國,生來就是個東瀛人。
若是他知道的話,又怎會讓傅雲禾到這裏呢?
終究是他想多了。
“對了,你的腳……”溫承松緩了緩,突然又想起了什麽,掙紮着看向了傅雲禾的腳。
傅雲禾輕輕一笑,擡起自己和正常人一樣的右腳在溫承松面前晃了晃,“我放足了。”
此時溫承松的傷勢也已經處理完畢,傅雲禾在他面前蹦噠了兩下,“你瞧,我現在能跑能跳,再也不必被拘在那四四方方的小院子裏了。”
溫承松也露出了一抹會心的笑來,“恭喜。”
“嗯,”傅雲禾點頭,将所有的工具都收拾起來放在托盤裏,轉身離開之前,她又問了一句,“你……就從未懷疑過,兄長他有不得不那麽做的理由嗎?”
聽到這話,溫承松臉上的笑意瞬間收斂了,反而變成了極度的狠戾,陰森到有些扭曲。
陳盡忠慘死的模樣時刻浮現在他的面前,勾着他心中對于東瀛人和沈聽肆的無盡的恨。
這不僅僅是背叛了他們曾經共同的理想這麽簡單,這其中還夾雜着國仇!
溫承松咬緊牙關,從齒縫裏蹦出一個又一個冰冷的字眼,“我不管他有如何的理由,我只看最終的一個結果。”
“那就是他選擇了叛國!”
溫承松緊盯着傅雲禾的雙眼,“你既然在這裏已經做了護士,那麽你也一定看見了我們和這些侵略者的這場仗,打的究竟有多麽的艱難,你也絕對親眼見證了無數同志們的死亡。”
“如果他不是你的嫡親哥哥,你還能說的出這話來嗎?”
滿目瘡痍,人間煉獄,才是這個國家如今最真實的寫照。
傅雲禾曾困在那四方小院裏面所看到的,只不過是富貴人家的冰山一角。
溫承松嘴角含着諷刺的笑,“傅護士,你不必為你的兄長找借口,你也不必擔心我會将你的身份告知給組織,你是你,他是他,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種恩怨不分的小人。”
溫承松以為傅雲禾說這種話,擔心自己向組織彙報了以後,傅雲禾就不能繼續留在這裏了。
但這一切,都只不過是他過于腦補罷了。
傅雲禾從未這樣想過。
她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搖了搖頭。
罷了,她說不過。
但她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兄長究竟有怎樣的苦衷,終有一天會大白于天下。
出了那間病房,傅雲禾再次陷入了忙碌之中。
溫承松不過是她手底下衆多傷員中的其中一個罷了,她忙的很,還有那麽多的同志等着她去救治。
多救一個人,這個國家就多一份希望。
傅雲禾原以為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溫承松,可沒想到不過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她竟然又在醫院裏碰見了溫承松。
這一次,對方渾身鮮血淋漓,除了那張臉,似乎其餘的每一寸皮膚都在流血。
“讓一讓,讓一讓。”擡着溫承松的擔架急匆匆的進來,将人放好之後,又匆匆地沖了出去。
緊接着又來了好幾個這樣的傷患,且每個人的情況都和溫承松差不多。
傅雲禾心中有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這似乎并不是普通彈藥所造成的傷痕?
院長很快的吩咐人清理出了一個單獨的病房,将溫承松和其他一起送來的傷患們放了進去,甚至還十分嚴肅的對醫生護士們叮囑道,“治療這些傷員的時候一定要戴好口罩和手套,千萬千萬不能用皮膚和他們又有直接的接觸,否則會有生命危險,千萬要記清楚了!”
有不太明白的醫生發出疑問,“院長,這是怎麽了嗎?”
院長深吸一口氣,臉上帶着濃烈的悲傷情緒,“東瀛人在彈藥裏面放了毒氣,受傷的同志們全部都中了毒,而且這種毒也不知道會不會被傳染……”
傅雲禾心中一凜,只覺得陣陣寒意湧上心頭,冷得他骨頭都在顫抖。
這麽大面積的創傷,又加上毒氣……
沒有足夠的抗生素,這些傷員們,必死無疑。
——
北平的漕運碼頭邊上,一艘又一艘的大型貨輪揚帆起航,通過這條大運河,南來北往,交換着無數的商品。
沈聽肆一步一步踩碎了散落在地上的夕陽,站在甲板上,看着那些東瀛的士兵們檢查着這艘屬于傅家的商船。
傅家是做布匹生意的,商船上面放着的,全部都是一捆又一捆嶄新的布。
傅家的女人小孩們全部都被送去了南方,傅烆和傅逸安卻留了下來。
畢竟傅家的生意不能不要。
而傅逸安作為下一任的繼承人,自然也是要跟在傅烆身邊學習的。
附近還有不少的商船都在等候着被檢查,可即便那些商戶們謹小慎微,連連讨好,看那些檢查的東瀛士兵們的行為動作,卻都無比的粗魯。
等到檢查完畢以後,商船上面的貨物基本上都要被毀掉三分之一,可商戶們卻是敢怒而不敢言,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些東瀛士兵大搖大擺的離開。
而傅家因為有沈聽肆的存在,些搜查的東瀛士兵們的動作就要輕緩的多,在傅逸安的的陪同之下,不過幾分鐘就已經全部檢查完畢。
“傅君,願你生意興隆。”檢查的東瀛士兵在跳下商船的時候,還特意祝福了一句。
沈聽肆勾着唇笑了笑,“謝你吉言。”
“嘟——”
揚帆,起航,船艙劃過巨大的波浪,帶着無數的布匹,以及藏在裏面的藥品,緩緩的駛向了遠方。
等到商船從碼頭駛開,沈聽肆便打算轉身回去。
可就在這個時候,傅逸安卻小跑着追了上來,湊近沈聽肆,格外小聲的說了句,“我看到了。”
“前兩日裝貨的時候,你讓人搬了一些別的東西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