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很輕很輕的一聲話,讓室內安靜下來,安玲有點怔怔地看着姑娘,女子安靜地坐在那裏,說起這番話時,眉眼未擡,她往日透徹的杏眸有些紅腫,卻平靜得有點過分,暖陽透過楹窗曬進來,但她的臉依舊很白,她仿佛很冷很冷,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讓安玲仿佛看見驕矜生氣的木芍藥在一夜間敗落凋零。
沒有緣由的,安玲的眼淚急速竄上來,她拼命點頭:
“姑娘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咱們不和他做夫妻了!咱們寫和離書,日後和他再沒有牽扯!”
她不管女子和離後的名聲好不好聽,她只知道姑娘如今過得不好。
姜姒妗輕輕地笑了笑。
她想笑安玲傻。
周渝祈在最後關頭還要騙她,怎麽可能同意與她和離。
姜姒妗如今想起周渝祈承諾她的離開長安,都覺得仿佛是個笑話,也終于知道離開長安的代價是什麽。
她早不對周渝祈抱希望了。
姜姒妗眼底的情緒一點點冷凝下來,她垂着眼眸,誰都看不清她在想什麽,她只說:“他不會和我和離的。”
安玲一抹淚,咬牙恨道:
“他都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還有什麽臉和姑娘在一起?!”
姜姒妗沒說話,周渝祈要是有臉,又怎麽會做出這種事來。
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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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會和他和離。”姜姒妗的聲音格外平靜。
安玲一怔。
姜姒妗沒再說什麽。
她憑什麽要和離?
和離說得再好聽,在外人眼中和休書也沒有區別,在這場婚事中,占盡便宜的人是周渝祈,做錯事的人也是周渝祈,憑什麽是她如同喪家之犬一樣回去?
姜家對周渝祈的付出難道不要收回代價麽?
她受的屈辱,是一份和離書就能抹平的麽?
姜姒妗袖子中的手握得很緊,指骨在發白,手心中傳來疼意,她往日是個怕疼的人,但這一夜間,她手心處的傷卻是反反複複,姜姒妗一點都不在意。
這點疼算什麽?只能叫她更清晰地記住今日。
安玲擦了一把臉,她不解姑娘的話,姑娘不想和姑爺做夫妻了,卻又說不會和姑爺和離。
那到底怎麽樣,才能和姑爺不再做夫妻?
姜姒妗沒管安玲在想什麽,午膳被送來,很豐盛,姜家不缺錢,只要在規定內,她從不會在物質上委屈自己,但如今,姜姒妗看着眼前琳琅的飯菜,沒有一點胃口,但她還是一點點咽下飯菜。
周渝祈放棄她,難道她就不活了麽?
一頓膳食吃得不知所謂,安玲讓人送來熱水,姜姒妗也順從地重新洗漱了一番。
時間已經過了中午,府中依舊沒有一點動靜,周渝祈還是沒有回來。
姜姒妗不覺得意外。
虛僞的人,痛苦都是在自欺欺人,他自诩對她情深,怎麽敢在這個時候回來見她?
躺上床榻上時,姜姒妗輕聲吩咐:
“等周渝祈回來,告訴我。”
安玲皺了皺臉,覺得姑娘還管那個人死活做什麽。
姜姒妗怎麽可能不管,任由周渝祈在外逍遙麽?
至于周渝祈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姜姒妗掩下眼中的冷意:“告訴铨叔,府中的銀錢不再對他支出。”
吃喝用度都需要錢,被姜家富貴養了那麽久,他那點俸銀只夠做他那一身衣裳罷了,想在外躲着,也得有條件才是!
一想到周渝祈曾經浪費了姜家多少銀錢,姜姒妗就覺得心底作嘔。
姜姒妗閉上了眼,她很累,身心俱疲,她不想将時間浪費在等周渝祈回來上,她還有好多事情要做。
而此時的周渝祈的确如姜姒妗所料,不敢回來見她。
他昨日離開趙府後,不敢去問姜姒妗的情況,也不敢回趙府,在京城兜兜轉轉,他也才忽然發現,除了周府,他也根本沒有任何地落腳地。
格外諷刺的是,整個京城,除了周府和翰林院,他去的最多的地方居然是春風樓。
如今他也正在春風樓。
他喝了不知多少酒,整個人都有點昏昏沉沉,束發的玉冠不知丢在了哪裏,披頭散發,一片狼藉。
在姜姒妗中藥昏迷的時候,周渝祈去見了楊鞍,他說等這件事平息後,他要請求放任地方,楊鞍只盯着他看,許久,楊鞍意味不明地諷笑一聲:
“你不會還在想等這件事過去粉飾太平,帶她離開京城吧?”
楊鞍之前覺得周渝祈雖然攀炎附勢,但好歹也算個聰明人。
怎麽在男女之情上這麽愚蠢?
裴閣老看中了他妻子,他也做出了選擇,親自将人送上去了,人就是裴閣老的,他居然還覺得今日後能将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楊鞍勾住唇,他的笑都泛着點陰冷:
“你現在要做的不是準備離開京城,而是該怎麽讓她的身份消失在這個世上,讓她名正言順地出現在裴閣老身邊,懂嗎?”
周渝祈臉色陡然慘白,他雙眼發紅,忽然拽住楊鞍的衣襟。
楊鞍一點不怵他,冷聲:
“別一副被耍了的樣子,親自給她下藥的人不是你自己麽?”
他提了主意,但準備迷藥和春風散的人全是周渝祈自己,甚至派人去買米糕,将一切陰謀藏在女子喜歡的米糕中,也都是周渝祈自己做的決定。
現在倒好,以為自己一副受害人的模樣,就能将這些都推給他身上麽?
周渝祈渾身僵硬。
楊鞍推開他,整理了一番衣裳,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陡然眯了眯眼眸:
“別犯蠢,舍了一個美人,你得到可不止榮華富貴,別忘了還有宋家嫡女在等你。”
“難道說,你當真能舍得宋家嫡女能帶來的好處?”
周渝祈雙手握緊,他久久不說話。
楊鞍眼底閃過一抹諷刺,他最煩這種人,什麽好吃都想要,什麽壞名聲都不想擔,哪有這麽好的事情?
念及這件事一旦能成,他也能得好處,不由得出言警告:“太貪心,只會什麽都得不到。”
趙府宴席一散,周渝祈就失魂落魄地離開了趙府,在京城中轉了一圈,卻找不到落腳地,最終在宵禁前,來了春風樓。
楊鞍說錯了麽?
其實周渝祈知道,楊鞍說得沒錯。
他和姜姒妗,經此一事,再回不到曾經,但楊鞍懂什麽?
他和夫人是年少夫妻,相互扶持,彼此情深,楊鞍輕飄飄地一句舍去一個美人,又怎麽會知道他在其中的掙紮痛苦?
周渝祈不敢回府見夫人失望痛恨的眼神,躲避地藏在春風樓中買醉。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至今都不知道楊鞍被羁押一事,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
是一陣涼意讓他清醒過來,周渝祈猛地驚醒,眼前是曾經和他一夜春風是酥姬姑娘,姑娘生得貌美柔弱,如今也是一臉溫柔地看着他,眼中有擔憂:
“爺,你喝醉了。”
她在周渝祈還未徹底清醒時,将手帕扔在了一旁。
人是她弄醒的。
到底是官身,不好潑涼水,但弄個涼水浸濕的帕子卻是沒有問題。
不弄醒也沒有辦法,周渝祈已經在這裏喝了一夜的酒了,往日周渝祈來的時候出手大方,酥姬也伺候過他一晚,拿了不少銀錢,昨日他一來,媽媽就讓她來伺候。
酥姬也覺得是個好差事,畢竟這位周大人也算是個溫柔的人。
但酥姬怎麽都沒想到,周渝祈喝酒一喝就是一夜,甚至有繼續的跡象,她不由得變了臉色,春風樓是青樓不是酒樓,醉翁之意不在酒,這周渝祈倒是真來喝酒的?
媽媽夜中和白日時來了兩趟,周渝祈喝酒,樓中不是供不起,但他到現在一點銀錢都沒拿出來呢!
趁人喝醉時,酥姬悄悄地檢查了一下,荷包中只剩下十兩左右的銀兩。
這十兩銀子其實也不少,夠尋常百姓一家生活許久了,但誰叫這是被稱作銷金窟的春風樓,酥姬作陪一夜的價格也不止這個錢,再加上酒錢,不說百兩,也得有七八十兩銀子才夠。
媽媽臉色都變了,酥姬只好将人給弄醒了,人醒了,心底再焦急,态度也得溫柔。
就有了如今周渝祈看見的一幕,佳人眼中的擔憂仿佛要溢出來,似水般溫柔,叫人眷戀不已。
周渝祈也怔怔的,不知是沒清醒,還是想到什麽,下意識地想伸手抓她,酥姬臉上的擔憂險些一僵,她朝內裏的婢女看了一眼,婢女悄無聲地退出去,很快,外間響起腳步聲,媽媽推門進來。
媽媽是做生意的,臉上堆砌着笑:
“哎呦,周大人,您可終于醒了!”
楹窗被推開,外面的風也灌進來,周渝祈陡然清醒,徹底看清了酥姬是誰,也意識到剛才自己的舉動,臉色一變,立刻松了手。
媽媽還在說話,周渝祈腦子有點糊塗,但還是聽出了媽媽話中的意思。
——該給錢了。
周渝祈皺眉,心底有些不喜,他冷着臉拿出荷包,等看清內裏剩下的銀子時,渾身一僵,有些不自然。
半個時辰後,周渝祈狼狽地離開了春風樓,臉色格外難堪。
他幾乎是被趕出來的,其實不然,畢竟春風樓是做生意的,周渝祈又是官身,媽媽當然不會趕客,壞了樓中的名聲,但媽媽口中隐晦地提出可以記賬,去周府拿銀子,讓周渝祈直接變了臉色,酥姬在一旁倒是仍舊一臉溫柔擔憂。
周渝祈當然不敢讓春風樓去府中拿銀子,只能賒賬,寫了借條,道會在十日內将銀錢送來。
他今日沒有去當值,周渝祈沒有心情去想翰林學士的臉色,他出來得太晚,夕陽漸漸消散,他再不找個落腳地,就又要到宵禁時刻了。
周渝祈猶猶豫豫,最終,在天邊最後一抹夕陽消散前回了周府。
府中安靜得不像話。
府中院落不多,還得供給下人住處,他一貫是和姜姒妗住在一處的,他的換洗衣物也都在主院中,周渝祈僵直地回了主院。
府中婢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見他回來,一如往常地行禮:
“老爺回來了。”
周渝祈沒有說話,安玲也在耳房休息,聽見了聲音,加上有姑娘的吩咐,她半晌沒有動靜,她不想看見周渝祈,怕自己會控制不住心底的恨意撲上去撕打周渝祈。
姜姒妗醒來時,外間一片漆黑,室內只點了一盞燈燭。
她正要喊安玲,餘光忽然看見室內安靜坐着的一道人影,叫她咽下了聲音。
她杏眸紅腫,臉頰煞白,醒來時覺得不舒服,黛眉也輕蹙着,誰見了她這時模樣,都很難不生出憐惜。
彼此四目相視,周渝祈陡然渾身僵硬,他堪堪出聲:
“夫人……”
姜姒妗覺得心底作嘔,她沒有理會周渝祈,只冷冷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她什麽都沒說,就是讓人能察覺到她無聲的抵觸和疏離。
周渝祈一下子就心慌了。
如果說,他今日回來時看見姜姒妗的第一眼是愧疚不安,如今就是心生慌亂驚恐,他顧不得什麽,迫不及待地上前,想要握住姜姒妗的手。
被姜姒妗冷着臉閃開時,他也只是僵了僵,聲音幹澀地說:
“夫人,您別生我氣……”
姜姒妗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仿佛聽見了一聲笑話,別生他氣?
他說得這麽自然,這麽輕描淡寫,好像只是她在鬧性子一般,叫人無端地心底發冷,姜姒妗一錯不錯地看着他,往日她怎麽不知周渝祈竟是這般厚臉皮的人?
周渝祈似乎也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他一日一夜未睡,又喝了好多酒,滿臉的疲倦和狼狽,他眼底都是痛苦,聲音中也是悔意和愧疚,他痛苦地說:
“夫人,我沒辦法……我實在沒辦法……”
姜姒妗渾身都在發抖。
迫害者在受害者面前一副痛苦被迫的模樣,讓姜姒妗只想作嘔,她握緊雙手,許是情緒過于洶湧,她整個人都氣得在發抖,牙齒都在打顫。
他怎麽好意思說出這種話?
周渝祈仿佛覺得她還在生氣,不斷地說:“夫人,我發誓沒有下一次了,咱們會離開京城的,離得遠遠的,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的!”
姜姒妗渾身冰涼地看着眼前的枕邊人,時至今日,她終于知道他為什麽會想要離開京城了。
原來是想要遮蓋醜聞。
他要去抓姜姒妗的手,痛苦地埋下頭:
“夫人,你相信我!”
裴初愠沒碰她,但其實也不是盡然沒碰,他替她擦身體去熱,也會忍不住地俯身,她身上很難不落痕跡,她肌膚嬌嫩,只稍用力,就容易落下印記,脖頸和手腕上也殘餘了些許紅痕。
周渝祈是想握住她的手道歉的,一心愧疚在看見她手腕上的紅痕時忽然有點僵住,他看着那道紅痕,整個人都僵硬在原處。
姜姒妗冷眼看着他的惺惺作态。
許久,周渝祈握住了她的手,聲音似有哽咽:
“我不會嫌棄夫人的,夫人,咱們還和以前一樣好好的,好好的……”
他重複了數遍好好的,但姜姒妗全然沒有聽進去,她只聽見那句不會嫌棄她,叫姜姒妗忍不住輕扯唇角,格外諷刺,她對周渝祈失望千萬遍,他總能再叫她覺得眼前人不過是個畜生。
嫌棄?
他有什麽資格嫌棄她。
他将她送給別人,要她原諒他,還在心底介意嫌棄她。
姜姒妗氣得渾身發抖,在周渝祈還要說什麽時,她陡然擡起手——
“啪!”
內室倏然安靜下來。
周渝祈側着臉,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疼意,他不敢置信地擡起頭看向女子。
姜姒妗一點沒有留情,她的手心都在隐隐作痛發麻,她看着周渝祈不敢置信的眼神只覺得可笑,她也的确笑了出來,整個人笑得前仆後仰,淚水順着臉頰掉下來:
“嫌棄?”
周渝祈陡然一僵,那點不敢置信和惱意盡數散去,化作心虛的愧疚,不敢和女主對視。
姜姒妗沒有放過他:
“做出賣妻求榮這種惡心事的人是你!周渝祈,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說出這種話?!”
周渝祈動了動嘴唇,想要替自己辯解,姜姒妗卻不想再看見他,她如今只覺得對周渝祈生氣都是在浪費情緒。
這個人,不值得她有一點動容。
姜姒妗驀然安靜下來,她沒再惱怒,沒再憤恨,她只是平靜地看着周渝祈,闡述一個事實:
“周渝祈,你真叫人惡心。”
周渝祈陡然站起來,他雙眼發紅地看着姜姒妗,惡心二字似乎叫他格外受刺激,他一錯不錯地看向眼前女子。
但女子看向他的眼中,除了惡心,甚至連恨意都懶得有。
周渝祈猛地收回視線,他不敢接受姜姒妗會這樣對他,不斷重複:
“你我是夫妻,你我是夫妻……”
這是他往日經常說的話,也是他困住姜姒妗的枷鎖。
他說:“你今日只是受刺激了,才會說出這種話,沒關系……沒關系,我不會在意的……”
姜姒妗冷眼看着他自欺欺人。
許久,周渝祈仿佛在她這種眼神終于不堪負重,狼狽地轉身,房門被撞開,他失魂落魄地跑出去,甚至被門檻絆了一下,也沒有一點停頓,周渝祈只覺得背後的那道視線逼得人渾身發冷,讓他只想趕緊逃離這個地方。
人消失在室內,安玲從外面跑進來,焦急擔憂地将姑娘上下看了個遍:
“姑娘,您沒事吧?他有沒有欺負您?!”
早在聽見內裏有争執聲,安玲就忍不住要闖進來,但她還記得姑娘說等周渝祈回來後不許她進來,才按捺到了現在。
甚至,她怕周渝祈會動手,把奉延都叫了過來。
奉延天生神力,才會被夫人放在姑娘身邊做護衛,打周渝祈這樣一個文弱書生,根本就是信手捏來!
奉延站在門口沒有進來。
姜姒妗白着臉,面對奉延和安玲擔憂的眼神,她只是搖了搖頭。
周渝祈欺負她了麽?她不知道,只知道她被惡心壞了。
她攥着錦被,也當真忍不住地幹嘔了一聲,她從床榻上下來,咬聲道:“把這屋中和他有關的一切都給我扔出去!”
只要一想到她曾和周渝祈同床共枕,她就抑制不住心底的惡心。
安玲擦了把眼淚,說扔就扔,往日格外節儉的小姑娘,現在一點心疼都沒有。
安玲忙着扔東西,姜姒妗按住案桌的一角,俯身幹嘔了許久,她臉色慘白,視線越過安玲和奉延對視,她忽然輕聲:
“奉延,我有事要去你做。”
奉延擡頭,看見了姑娘眼底的平靜冷意,他隐約猜到姑娘要做什麽,但他不覺得害怕,只有些難言的心疼,他的姑娘何至于被逼到如此境地。
奉延低下頭:
“姑娘,不論您要做什麽,我都一定會替姑娘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