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周渝祈昨日被傳入翰林院,即使心有擔憂夫人,但翰林院小吏催得厲害,容不得周渝祈有怠慢。
如今将要早朝,他也将疏忽補上,終于能夠回府,心底記挂家中病妻,他一路疾行,沒有望向四周,自然也沒有看見裴初愠的馬車。
皇宮和周府離得不近。
京城寸土寸金,且和其餘城鎮不同,有些府邸位置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的,周渝祈的官位擺在這裏,姜姒妗拿出再多錢財,也只能買個大一點的宅院,也不能再往皇宮近些。
皇宮距離周府有半個時辰的路程,從周渝祈出來,再回到周府,便是要到辰時了。
他昨日來時很急,是府中馬車送來,但那時已至夜晚,馬夫沒有過于等待,而是驅車回府了,又不知他是何時才能出宮,只當他得傍晚下值,如今便也沒有來接。
周渝祈是靠兩條腿一步步走回去的。
忙了一夜,又沒入半點膳食,周渝祈臉上有疲倦,腹中也是空空,他擡手抵住胃部,面上難掩擔憂,只立足片刻,便立即再往回趕。
可惜,天不遂人願。
他想早點回府去見夫人,但總有人能絆住他。
“周大人!”
歡愉的一聲,清脆亮然,周渝祈立時意識到來人是誰。
周渝祈瞧了眼四周,才驚覺,原來他是到了尚書府門前,他擡頭,宋安榮正立在朱紅色正門前,她恰好從府中出來,便是看見了他,一臉欣喜,眸子中都帶着亮色和喜意:
“周大人怎麽會在這裏?”
周渝祈惦記夫人,三言兩語簡短道:“我從宮中正要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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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安榮不着痕跡地眯了眯眼眸,她父親去上早朝有半個時辰了,按理說,周渝祈如今應該在翰林院當值才對,怎麽會在這時回府?
宋安榮敏銳地察覺到什麽,她走下臺階,狀似不解地輕言細語:
“周大人怎麽這時回府?”
并非什麽需要刻意隐瞞之事,周渝祈坦然相告:“家中夫人卧病在榻,我得趕回去看她。”
此言一出,宋安榮眼底的笑意寡淡了許多,但她沒有表現出來,而是輕嘆了一口氣,隐約透了些許惋惜:
“我此番是要去程府,原以為周大人今日閑暇,還準備邀請周大人一起。”
周渝祈倏然擡頭,眼底神色不停閃爍,本是急奔回府的念頭也不由得有一剎遲疑。
程府,程簡嚴,任四品兵部侍郎,是真正的權臣,不是楊鞍這等只有家世卻身擔閑職可比。
周渝祈腦海中也頓時想起程簡嚴和宋家的關系,程簡嚴師從宋尚書,內閣有六位閣老,其中裴初愠為主,其餘為輔,而宋尚書便是其中資歷最低的一位,但亦然是入閣有兩年,是真正的權臣者。
師徒猶如父子,徒弟甚至有給師父養老送終之責任,所以,宋府和程府有來往是最正常的事。
而宋安榮話中邀他入程府,瞧着只是簡單,但言下之意卻是将他引薦給程簡嚴。
周渝祈不懷疑宋安華此話的分量,她是宋尚書慣來疼愛的嫡女,只這一點,她引薦的人,程簡嚴也必然會高看一眼。
周渝祈在朝中沒有任何根基,如果能夠拜程簡嚴為師,在這朝中便不再是孤身一人,當是入了宋黨,後有靠山,便是終于紮根于朝堂。
周渝祈在這一刻才陡然意識到——宋安榮随意一言,就抵得上他數年努力。
如此鴻溝,讓周渝祈有片刻呼吸困難。
周渝祈握緊了手,腦海中不斷閃過夫人卧于床榻黛眉緊蹙的畫面,艱難掙紮許久,他垂眸,溫聲稍啞:
“謝宋姑娘好意,只是如今夫人當真離不得我。”
宋安榮沒想到他居然這般油鹽不進,不由得些許羞惱。
他對他那家中貧妻就真的這般看重麽?!
但他越是如此,宋安榮越覺得難得,如果他真的沒有半分猶豫地答應了她,宋安榮也難免會覺得失望。
想到這裏,宋安榮一時覺得無言,她居然分不清她究竟是想要周渝祈是什麽态度了。
周渝祈到底是作揖離開,只一點,許是經過這事打岔,他的步伐不再顯得急促,他低垂下眼,掩住眸中的晦暗神色。
柳莺見周渝祈這麽不識好歹,不由得有點惱羞成怒:
“他不過一個七品小官,姑娘能夠看得上他,是他前世修來的福分,他倒是仗着姑娘心意拿喬起來了!”
宰相門前七品官,道一聲心底話,柳莺壓根看不上周渝祈這七品官職。
宋安榮冷冷瞥了她一眼:
“你懂什麽。”
柳莺被訓斥,陡然噤聲。
宋安榮眯着眼眸,冷冽着聲道:“此番科舉,他也中有過小三元,如他的身份,便足夠見其聰慧,如今不過二十有三,便是七品應奉,翰林院乃天子近臣,再近一步未嘗不可,豈是簡簡單單七品官一言概之。”
宋安榮出身尚書府,自不如柳莺一般短視,周渝祈這般年齡能做七品京官,已然是了不得。
柳莺想說,雖中小三元,但後來會試和殿試也不見其中得解元。
宋安榮看出她在想什麽,翻了個白眼:
“他一介白身,如何抵得過旁人世家百年的底蘊?”
周渝祈連寒門都算不上,他中得狀元郎,叫其餘世家臉面往哪裏放?周渝祈能在殿試時中得探花,早說明了其能耐。
柳莺吶吶應聲:“奴婢知道了,不敢再菲議周大人。”
是她愚笨了,姑娘既看上了周大人,怎麽會允許其餘人诋毀周大人?
許久,宋安榮斂了情緒,看向周渝祈消失的方向,她輕眯眼眸,忽然勾唇:
“走吧,咱們去程府。”
她左右瞧着周渝祈也不是沒有意動,只到底過于在乎他那位夫人,才會搖擺不定,最終做出這般取舍。
能舍下利益也好。
日後若她和周渝祈當真成事,這般寬待後宅的人,才能叫她舒心。
但宋安榮自不會這麽輕易放棄,能被舍下的利益,只能說明不夠動人心,再加碼便是,而她的身份對于周渝祈而言,最不缺的就是餌。
周渝祈在辰時三刻才回到周府。
府中靜然,安玲許是心虛,再見到姑爺時,哪怕他昨日将姑娘一人扔在府中,也難以生出怨怼來。
她恭敬服身:“老爺回來了。”
周渝祈一路的神思全被他掩下,他扶額,聲音透着疲倦:
“夫人如何了,可有醒來?”
他一邊說,一邊往寝室而去,安玲沒有攔他,在姑爺回來前,她就仔細檢查了一番,姑娘沒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至于姑娘腰際的玉佩,她在初見時,也覺得膽戰心驚,早早地替姑娘收在香囊中,不會叫姑爺發現。
“早時醒了一次,燒也漸退了。”做了心虛事,安玲的态度不自覺地殷勤了點,“奴婢讓廚房煮了米粥,老爺勞累一夜,可要食點?”
安玲顧着心虛,卻沒發現周渝祈在聽說夫人燒漸退時,沉默了片刻,才又重新開口:
“端來吧。”
周渝祈走近看了夫人,女子躺在床榻上,她面上仍透着病容,臉很白,唇也很白,無一處不讓人覺得憐惜。
周渝祈伸手探了她額頭,在發現她情況當真好轉時,既覺得松了口氣,也有點難以言說的悔意。
等安玲送粥進來時,周渝祈才苦笑一聲。
明明夫人病情好轉是一件好事,他卻很難不後悔,如果早知道夫人不再病重,也許他就應了宋姑娘的邀請,如今也見到了程侍郎。
周渝祈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不斷地告訴自己,夫人病愈是一件好事。
即使夫人沒事,他早點回來陪夫人也是應該的,他昨日已經是失責,怎還能一直在夫人病重時不歸府?
一碗米粥下肚,周渝祈只覺得沒什麽滋味,腹中仍是空空,但周渝祈卻是放下木箸,沒有再進食的欲望。
安玲納悶地看了他一眼,難道老爺在翰林院吃過早膳了?
姜姒妗是在午時左右才清醒的,她眼睫輕顫,一點點艱難地睜開杏眸,眸中些許茫然,須臾,才逐漸恢複清醒,燒熱時的記憶也跟着一點點回攏,她臉色先是緋紅,再陡然是一片慘白。
姜姒妗咬住發顫的唇。
她不是做夢。
裴初愠當真來過周府,也當真和她行過那般孟浪之事。
唇側仍是餘疼,是他俯身時不慎磕破所致,如今一咬唇,唇內就隐隐傳來疼意,讓姜姒妗難以忽視。
在姜姒妗胡思亂想時,陡然一聲“夫人終于醒了”打斷了她。
姜姒妗驀然回神,不論腦海中再亂,在聽見周渝祈的聲音時,尤其是他的語氣時,姜姒妗便意識到他什麽都不知道。
姜姒妗不知他昨日去了何處,為何不在府中,以至于裴初愠來了,他卻半點不知。
但幾乎是剎那間,理智便促使她做了最有利自己的選擇,她擡起一雙杏眸,堪聲:
“……老爺。”
她到底是病了一場,嗓音微啞,越顯嬌氣綿軟。
她終究是裝作無事發生。
姜姒妗輕扯唇,她當真是不知該如何說清真相,也不知她說出真相時,得到的是厭棄,還是憐惜包容?
她不敢賭,只消一想後果,便覺得渾身冰涼。
周渝祈心底的那點悔意,在對上夫人的視線時,終究是一點點褪去。
他長呼出一口氣,坐到了床前,握住夫人的手,他心底藏了事,沒注意到夫人的異樣,也沒注意到夫人一剎間的澀縮,他低聲道:
“夫人睡了好久。”
他聲音有些疲倦,話中的溫柔疼惜也被這些倦意襯得淺淡了許多。
姜姒妗聽出來了,她杏眸輕顫,某些令人彷徨的心事在沉默許久後,終究是被無聲咽下,情緒洶湧而至,悶澀堵得人格外難受,卻難與人言。
昔日如夢不可追憶,白首之約竟也成了一句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