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慶元三年,五月初三。
杏花逐漸凋謝,夕陽餘晖下,落葉飄零在晚風間,仿若映着縷縷淺淡的缛彩。
長巷街徑直往裏走,七尺餘高的大門敞開,不斷婢女和小厮來來往往,四周有人探頭看去,只見得青磚黛瓦後是一片閑庭游廊,假山溪流,三進三出的院落,懸梁雕花鬥拱,府邸不大不小,卻布局裝飾得雅致精巧。
安玲讓人将所有東西都搬進來,一一布置好,将一切事宜都交給奉延,自個兒快走兩步,扶住了一直立在游廊處的女子:
“姑娘怎麽還在這兒站着?”
姜姒妗立在原地,沒有說話。
夕陽餘晖偏愛她,給她披上了一層晚霞,她輕擡下颌,姣好的眉眼頓時展露出來,柳眉杏眸,小巧的唇不點而赤,白皙的兩頰透着些許粉嫩,暈着一層淺淡的粉脂,眸尾處輕勾,若有似無的風情,偏偏如今恹恹地耷拉着。
她這一路從江南過來,連着坐了三四日的馬車,人都要散架了,根本提不起說話的精神。
姜姒妗掃了眼府邸,談不上滿不滿意。
姜家是商戶,于官人眼中,商人位置低賤,卻是不可否認,商戶握有不少錢財,姜家也是如此,姜姒妗是府中唯一的姑娘,千嬌百寵,在江南的府邸自是比這要雅致矜貴的。
京城寸土寸金,夫君中得探花郎的消息傳來得太急,姜姒妗費了不少銀錢,才購得這處府邸。
三進三出的府邸,十數間房,分成不同的院落,府中人少,只婢女小厮多些,倒也不會擁擠,甚至顯得些許空曠。
只一點——
奉延早來了半個月,将府邸處處都打點妥當,也知曉她今日會抵達京城,她那位夫君自然也該得了消息,但她來了京城至今,都未曾見到她的那位夫君。
人生地不熟,姜姒妗難免有些驚慌拘束,她輕抿唇,什麽都沒說,但心底卻是浮現些許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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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玲自小服侍她,看出了什麽,低聲勸慰:
“姑娘,姑爺如今剛入朝為官,許是朝中有事耽誤了。”
她陪着姑娘嫁到周家,按理說該換個稱呼,但周家早就破敗,在江南時,周家府邸上下也都是姑娘帶過去的人,安玲總覺得姑娘仿佛還在閨中一般,時常改不了口。
只見得姑爺時,她才會想起姑娘已經嫁人,改口喚一聲夫人罷了。
姜姒妗也知這個道理,咽下情緒:
“夫君回來讓人告訴我一聲。”
安玲應聲。
府邸有正院,跟着領路的婢女進了寝室後,姜姒妗才松了口氣,眉眼浮現一絲疲乏,忍不住捶了捶泛酸的肩膀。
安玲見狀,低聲:“姑娘休息會兒吧。”
床榻上的女子低應了聲,褪去外衫,躺在床榻上沒再說話。
她剛進京城,本該有很多事要辦,但這府邸中都是她用慣的人,知曉她心意,不會出什麽亂子,這才讓她敢放心休息。
安玲也安靜下來,将床幔放下來,如今五月,日色乍暖,透過楹窗照進來,曬得人總覺得困乏。
門外。
安玲一出來就看見奉延在外等着,有些驚訝:
“都安排妥當了?”
兩年前,姑娘及笄後按照長輩約定嫁入周家,雖說周家早就落敗,家中也只剩下姑爺一人,但姑爺是個有出息的,讀書時夫子誇獎,年少時就通過縣試成了童生。
老爺惜才,未曾退去婚約,甚至一直耗費錢財供姑爺讀書。
其實不止這個原因,老爺和夫人膝下只有姑娘一個子嗣,不得不替姑娘多做考慮,若是在周家落敗時退婚,雖情有可原,但于姑娘名聲上難免有損,而且挑夫婿這事,門第高了,怕姑娘受委屈,門第低了,又覺得配不上家中姑娘。
這門婚事最終還是沒有退。
一旦姑爺真靠讀書出頭,姑娘也能跟着躍一個階級,士農工商,商戶最是低賤,老爺和夫人替姑娘也是操碎了心。
姑爺知根知底,他們又有扶持之恩,只要姑爺不是個忘恩負義的,總該對姑娘好的。
當初周家夫妻在世時,周父病重,家中宅子都被變賣了,姑娘嫁入周家時,其實住的宅子都是姜家出錢買的,府中婢女小厮也都是姑娘用慣了的。
奉延也是如此,當初梧州鬧饑荒,衢州和梧州相鄰,一批難民逃入衢州,奉延就是那時被夫人救入府中的,好在他有一身蠻力,後來一直都跟着姑娘伺候,在姑娘嫁人後也跟了過來,領了個護院的職位。
奉延朝廂房看了一眼,很快收回視線:“铨叔在看着。”
铨叔是府中管家。
稍頓,他又問:
“姑娘歇息下了?”
安玲點頭,有些不解:“你找姑娘有事?”
奉延沒說話,但臉色不是很好看。
安玲心底咯噔了一聲,奉延被夫人救了後,一心報恩,勤勤懇懇地保護姑娘,少有露出不滿的情緒。
而且,奉延之前被姑娘派來京城打點府邸一事,如果他有不滿,也只會是因為姑爺。
安玲看過話本,什麽讀書人高榜提名後厭棄糟糠妻,一旦聯想至此,安玲心下瞬間涼了半截,姑爺不會也是這種薄涼之人吧?
但如果真是這樣,姑爺何必将姑娘接入京城來?
安玲一頭霧水,納悶地看向奉延。
許是他們聲音過大,又或者是室內人乍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睡覺過輕,室內很快傳來聲音:
“進來。”
安玲和奉延都是臉色一變,有點讪讪,沒想到會把姑娘吵醒。
安玲很快進去,就見姑娘已經倚坐在了床頭,她拿着外衫替姑娘披上,才将奉延叫進來。
姜姒妗一雙黛眉蹙攏,哀怨地看了兩人一眼,她剛睡下就被吵醒,人都是恹恹的,她語氣悶悶:
“你們在說什麽呢?”
安玲也看向奉延。
奉延三言兩語将來意說明:“我來京城這段時間,姑爺都是早出晚歸,每次回來都是一身酒味。”
京城是有宵禁的。
整日都只趕在宵禁前回府,還是渾身的酒味,可想而知不會是從酒樓中沾染到的。
衢州位處江南,一到晚間,總有一處地方是燈火通明的,奢靡之聲整夜不熄,朱雀橋上看去,湖面上是畫舫琳琅,京城富貴,但在此方面,卻是不如江南,奉延在衢州多年,一眼便能瞧出姑爺是從何處回來。
姜姒妗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杏眸輕顫了一下,她一點點抿緊唇。
奉延一時啞聲,他和姑娘也算自幼一起長大,自是心疼她,如今甚至有些後悔告訴姑娘這件事,至少也該等姑娘休息後再說。
而不是讓姑娘歷經車馬勞頓,一身疲累時就聽見這種糟心事。
姜姒妗扯了扯手帕:“他初入官場,許是有應酬。”
話是這般說,但姜姒妗的情緒不可抑制地差了下來。
明知她今日抵達京城,周渝祈卻不見身影,是不是又在煙花之地?
衢州到京城有半個月的路程,什麽樣的應酬,才能讓周渝祈日日都身染酒氣回府?
奉延沒說話,只是沉默地将賬本遞出去。
姜姒妗意識到什麽,她立即接過。
奉延來京城辦事,甚至要安排宅院,自是不會空手而來,他趕往京城時,姜姒妗給了他一匣子的銀錢,足有白銀五千兩。
京城這般寸土寸金的地,三進三出的府邸也不過一千兩,這般還是地段好的。
姜姒妗給奉延銀錢時,也存了周渝祈要打點門路的心思。
但她沒想到周渝祈短短一段時間居然用了這麽多——不過半個月,周渝祈從賬房中支出了兩千兩白銀。
甚至不算周渝祈離京時,姜姒妗給他的銀錢。
聽見周渝祈整日流連煙花之地時,姜姒妗只是稍變了臉色,但如今,她卻是氣得胸口不斷起伏。
尋常人家一年用度開銷也不過十兩銀錢,周渝祈到底做什麽了?
姜姒妗身出商戶,對銀錢自是敏感,她姜家便再有錢財,也禁不住這般消耗!
姜姒妗是徹底睡不着了。
京城,翰林院。
将要下值,周渝祈記得今日妻子抵達京城,收拾了東西便要準備回府。
但不等他離開翰林院,便聽見門口有人在喚他:
“周兄。”
周渝祈只聞其聲,就知道來人是誰,待擡頭時,他已經是一片笑臉:“楊兄怎麽在這兒?”
楊鞍勾了一抹心照不宣的笑:
“自是來找你。”
聞言,周渝祈當即知曉楊鞍是何意,不由得眼神些許閃爍。
楊鞍是吏部侍郎之子,他也是一時僥幸結識了楊鞍,這段時間跟着楊鞍出入煙花之地,他有心搭上楊鞍這條船,便是花出去了不少銀錢。
錢花出去時,周渝祈自然也覺得心疼,但只要一想到能搭上楊鞍,便也覺得值當了。
只是今日……
周渝祈難得有些遲疑。
夫人剛來京城,他白日不在還能說是公務耽擱,若下值後還不回府,怕是要落得夫人埋怨。
周渝祈來京城趕考,有兩三月未曾見到夫人了,心中自是想念。
他和夫人成親兩年還不曾分離這麽久過。
一想到會惹得夫人生惱,周渝祈不由得面上露出些許猶豫。
但很快,在看見楊鞍臉上露出不耐煩時,周渝祈立即做出了決定,他笑着道:
“楊兄請。”
楊鞍短促地笑了聲,意味不明。
周府。
夕陽餘晖徹底落盡,暮色渲染,而早該回府的人卻遲遲不見身影。
屋檐下的女子輕顫眼睑,杏眸中難掩失望。